电工老宋
2017-11-13李炜
李炜
电工老宋
李炜
老宋在水盆里倒了些热水,搓了肥皂沫,抹在头发上,他一边对着镜子看,一边揉着头皮,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和镜子里的影子合拍。他洗头从来不用洗发水,他一直习惯用肥皂洗头,而且只用“中华”。即使用肥皂洗头,他的头发依然黑又亮、茂密。他人生的后半部分似乎就剩下茂密的头发了,他看起来苍老,他的额头是深深的沟壑,手指被长期烟熏的黄色,他走路的样子很沉重,像是背着一座大山,是某种无形的物质,从他的身上悄悄流走,他已经被岁月一点点啃老,风干。只是有时梦里的月色是清凉皎洁的白,月色下的树影是孤独的,在风中摇曳着树叶。
他的老婆总是笑着说他的头发很神奇,能在碱性肥皂水的“浇灌”下生存,老宋便会潇洒地甩一下前额的发,说习惯就好。
是的,习惯就好。老婆癌症去世后,房子空荡荡的,心也是空荡荡的,尤其是他退休后,他愈加忍受不了孤单。他把房子留给儿子结婚用,自己租住了一间简陋的民房,不到十平方米。整洁的床铺,淡蓝色的床单和被褥,他把旧的工装拆了剪成小片,用糨糊黏在床边的墙上。刚进门的墙壁上粘了小挂钩,挂着一顶蓝色的安全帽。红绿两组电线在墙壁下方,一路是小厨房,灶台上是电磁炉和电饭煲,虽然他不常做饭;一路是床头柜的台灯,晚上可以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一会书。电视柜上的小架子上,摆放着他荣获的荣誉证书——“安全生产先进”“2014年度劳动模范”“技术能手”“岗位标兵”等,烫金的封面,金灿灿镶着的字在暗夜里也会熠熠发光。他没有荒废自己的专业,他以一名优秀电工的水准,给自己的房间布置了电路,有了灯光,便有光,黑夜时,灯光填满房间,满满一屋子的温暖,老宋觉得不再孤单。
那些证书是曾经的荣誉,他自豪过,但也曾心虚过。
他其实也没什么大的能耐,只是一位普通的电力工人,每天戴着蓝色的安全帽,一身蓝色的工装,背着工具包,工具包上印着褪了色的“电力”两个字,还有红色的闪电符号,长期的使用,工具包泛了色变黄,几个边角也磨出了小洞,后来他心灵手巧的老婆补上了几朵梅花。他行走在轰鸣的机房里,消除各种故障缺陷,从电厂最北边的制氢站到最南边的污水处理站,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某个车间照明有问题,临时检修需要接电源,机器运转时出现故障跳了闸,都需要他及时去处理。
老宋没什么文凭,在一个技工学校上过两年学,毕业后分配到电厂上班,他理论知识不够丰满,但是实际处理各种问题游刃有余,这与他多年的经验有关。他有一双神奇的双手,不需要什么电路图,他去现场看一眼,他就会想出办法怎么接电源,怎么以最快的时间布线。那时老宋也年轻,老婆嫌他没什么出息,活得太累太苦,和他一同进厂的同事不是车间主任就是技术员,他还是一名普通的工人。他老婆也时常鼓动他去外面接些私活赚些外快,补贴家用,可老宋天生胆小,虽然电厂工人的生活单调乏味,每天按部就班上班下班。只要活着,不死,每天忙碌完,回家洗个热水澡,一碟花生米,二两小酒下肚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电厂从远处看真的很美。高高的冷水塔上空漂浮的蒸汽像是白云,长长的输煤皮带如同优雅漫步的长廊,雄伟的主厂房发出电流,源源不断地送到电网,抵达千家万户。老宋的小日子漫不经心地过着,可他一直心有愧疚,他经历了一次重大事故——工友小王的死亡。虽然不是他的责任,死神没有眷顾他,可是他一直觉得自己难逃责任,老宋一直认为是小王代替他死亡的。
那是2011年秋天的连绵雨季,西安一直在下雨,少雨的北方整整下了半个月的雨,坊间传言因为西安新建的2号线地铁。打通了南北交通,缓解了交通压力,却把老祖宗的龙脉打断了。每年秋季厂里都要组织抗洪抢险小分队,老宋和小王都积极踊跃报名参加。那天晚上雨突然间就下大了,瓢泼大雨,主变跳闸,北郊经开区用电受到影响,晚上又是生活用电的高峰期,未央路一片漆黑,整个西安的北郊陷入瘫痪,交通拥堵、电梯停运、居民生活区没水没电……
老宋和小王接到车间主任的指令后,立即冒着大雨去处理,配电室在生活水池附近,生活水池是一个高出地面的大池子,池子被土填满,长满了野草,老宋举着手电远远照着,雨水把灯光打散,忽明忽暗,远远望去,老宋觉得它好像是一座坟墓。他把工作服的领口竖了起来,扣上最上面的扣子,手机在口袋中震动着,老宋心想等会再接,和小王先处理完配电室的缺陷,可是手机不停地震动。到了配电室门口,老宋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接电话,是他老婆打来的。
小王说:“老宋,你在门口接电话,等着我。”
老宋说:“小王,是你嫂子打来的,别急,等会我,我和你一起进去。”
小王瘦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蓝色工装里,他的皮肤是海风吹拂的象牙白。忽然一道闪电映照他的脸上,皮肤更加苍白。他笑着说:老宋,还不放心我,我进去看一眼,用手电筒照一下就出来了。
小王说着朝配电室走去,老宋急促地问老婆什么事,正准备进配电室消缺呢,老婆说没什么,就是雨太大,有些担心,嘱咐他注意安全。
老宋挂了电话,心中不知怎么慌乱起来。他看见小王的背影已经走进配电室,忽然小王回头微笑了一下,露出他那可爱的两只小虎牙,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头发像是女人做完发后的爆炸式,蓬松的小花微卷着。老宋从未看到这样的一张面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的,咚咚咚,咚咚咚。他突然觉得不对劲,他的大脑在飞速思索,但转瞬又是一片空白。
出什么问题了?是小王触电了还是?小王像是无法承受重量在慢慢倒下去,他使劲朝着老宋挥挥手,好像说再见,又像是提醒他不要走过去。
小王被抬出来时,身上的工作服都烧焦了,和皮肤紧紧黏在一起,整个人都是黑的,他象牙白的皮肤成了焦黑色。小王的安全帽滚落在一边。大风吹碎了窗户的玻璃,雨水漫进了配电室,有一根线掉进了配电室的雨水中。小王是触电死亡的,他的耳朵都是黑的,像是被人抽打的瘀肿。老宋流了好多泪水,心中悲痛万千。他觉得小王有着大好的前程,可现在一切都没了。小王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座电厂,工作了两年,是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虽然有些腼腆。老宋捡起了小王的安全帽,用手紧紧拽着下颚带,好像握着小王最后的一丝气息。
老宋带着中华香皂的味道走出了门。他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钱包、公交卡在口袋,水杯、钥匙都带着。他摸了一下头,忘记戴安全帽了。多少年了,安全帽一直陪伴他,保护着他,冬天为他遮挡凛冽的寒风,夏天为他遮盖似火的骄阳,每天临出门都要戴上它,安全帽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他打开房门取出安全帽戴在头上,并系好下颚带。老宋又想现在已经退休了,已经不再电厂上班了,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戴安全帽,他又把帽子摘下,挂在粘钩上。
房东小梅坐在大门口给他打招呼,小梅是个南方人,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细语轻柔,她老公去世后,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就是这个两层的小楼,她独自经营着,靠着微薄的租金生存。周围的楼房都开始向上加盖,有的甚至盖到了八层,这栋小两层夹杂在高楼中,显得那么力不从心,简陋单薄。
老宋人勤快,小楼的水电维修他全承包了,小梅给他免去了每个月的水电杂费。每次见了老宋,小梅总是笑着叫他宋哥,宋哥长宋哥短,宋哥头发长得真好,宋哥累了一天早些休息,他时常会在小梅的只言片语,几句不经意的问候中感到久违的温暖。老宋常难免会想象他和小梅之间应该有段插曲,期望着发生点什么,从小梅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暧昧,只是两个人都在等待着什么,是对方的主动还是欲擒故纵。老宋已经在这间小出租屋蜗居了两年,他和小梅之间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在装修公司打工,还是干着自己的老本行,给房子布置水电。他手机短信显示这个月的工资已经到账,他准备去银行。
在银行,他认真地填写收款人姓名和金额,这是最后一笔转账了,收到转账成功的短信后,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他终于还请老婆住院时的欠款。银行门口的小喷泉随着轻柔的音乐摆动着,地面上有几只鸽子在啄着喷泉溢出的水。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干旱了一个冬天的西安没有下雪,空气质量非常差,天气预报今天是重度雾霾。
地铁里很拥挤,空气污浊,他出汗了,他甚至感到有种窒息。他觉得自己是鱼缸中的拼死挣扎的鱼,不是自在地游来游去。每日为生机奔波的人们是冷漠的,他们的眼神暗淡无光,这大概就是文化古都的文化底蕴吧,飞速发达的经济与古文物的碰撞。他早上出门刚洗过的头,汗水掺和着空气中的灰尘,头发已经黏在头皮上,一缕一缕,像是好久没有洗头。还未到住所,老宋提前在小寨下了。
他老婆以前喜欢去小寨逛街,小寨是西安南郊成熟的商业中心,他陪着老婆走在人行天桥上,天桥上的小商贩叫卖着围巾、口罩、充电宝等,他们穿过拥挤嘈杂的人群,沿着长安北路走,那时他们年轻,也不指望在西安这座古老的大都市获得什么惊喜,他们都是电厂的普通小工人。他也从未奢望不期而遇的罗曼史,他记得那天陪老婆逛完国贸,国贸对面有栋四层的小楼,一楼全是理发馆,他想进去理发,被老婆拽住了。“那不是理发馆不能去。”老婆两眼瞪着他说,他觉得奇怪,不是理发馆是什么呢,为什么不能进去,那些涂脂抹粉衣着暴露的女子难道不是理发师。
他沿着长安街向他的出租屋走,两旁的霓虹灯快速闪烁,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各种音乐混杂在一起,声音刺耳,行人匆匆,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生活。
老宋一个人在街上晃荡着。他觉得自己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这种孤独带些徒有的伤感,他好久都没有这种少年感的自作多情。他觉得还是早些回到出租屋。
老宋经过国贸,穿过天桥,来到国贸对面,虽然西安这几年拆迁建设新的大楼,眼前还是多年前熟悉的四层的小楼,一楼全是理发馆。理发馆有位女子招手示意他进来,她在微笑,不是那种职业性的笑,她笑得有些矜持,还有些犹豫。刺鼻的香水混着香烟的味道随着冷风飘向老宋。擦肩而过,他微侧过肩膀,在转头之前还是再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缥缈,宛如夜色的雾霾空虚凄迷,又好像整个夜晚的情绪都凝聚在她的眼睛里。她穿着很高的高跟鞋,门口地面斑驳的石阶是灰白的沧桑。
老宋终于明白了这儿的理发馆是做什么的——原来这里的理发师并不理发。以前他老婆阻止他进去理发,可是今晚他有一种冲动,那种抵挡不住的诱惑在招手,他本能地随着那名女子进入发廊。发廊里灯光朦胧,他坐在椅子上,那位女子用给他揉肩,长发随着她动作的起伏不停地轻抚他的脸颊,他从镜子中感觉到她的眼神若即若离地盯着他,眼睛雾蒙蒙的单眼皮,方言把这叫作“毛毛眼”,就是睫毛长漂亮,同时也是善良纯朴意思,她的嘴唇微启,告诉老宋她叫小荷,又像是在暗示着老宋什么。
老宋觉得如果再不发生什么,最好现在就离开。她轻轻一笑,然后是很忧伤的样子,大哥,您觉得不自在,我们去外面逛逛,一边走一边聊天。老宋不相信浪漫,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鼻翼上不断渗出些汗珠。
小荷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风韵吸引着老宋。老宋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向发廊后门,曲径通幽,他在她的指引下走过发廊的后门。他们走出发廊,沿着细碎蜂窝煤渣滓铺成的路,穿过正在建设的布满绿色窗帘围布的封了顶的大楼,里面传来咚咚的响声,建筑工人彻夜不眠地赶工,大楼灯火通明,灯光透过绿色的围布,明亮又柔和。他仔细看着她被灯光映照的脸庞,半透明白皙的肌肤,闪着美丽的光泽,西北风吹来,雾霾有些消散,她有些清瘦。他偷眼再看她,才发现她的睫毛很长很长,在眼睛一眨一眨的瞬间似乎变得更长,像是可以无限延伸的电线,电线上布满了电荷五颜六色的缤纷,汇集成电流,击中老宋的心脏,不停敲打着,唤醒他内心最深处的情愫。好像他恍惚中在人世间重新活过。
老宋问:“你的名字。”小荷笑着说已经告诉过他了,她叫小莲。老宋说你刚才不是说你叫小荷吗。她笑着说大哥,我们这一行没有真名。她的手臂挽着他,在宁静的夜晚相互依偎着。在一个小的十字路口拐弯之后,来到一栋楼前,老宋诧异地看着楼前坐在小凳子上的房东小梅,夜色中她朦胧地坐着,她出于本能地看到老宋准备打招呼,发现不是老宋一个人,还有一位漂亮的女友跟随着。老宋也想解释什么,他的手臂被小莲紧紧拉着继续往前走。
只是仅仅十米的距离,小莲掏出钥匙,她的手指很白,细长,像是弹钢琴艺术家的手,指甲上涂着玫瑰色的指甲油。她擦亮打火机,在微弱的光下找到一截白色的蜡烛点亮,房间里是微暖的烛光。随着烛光,老宋看见房间地面还是老式的水泥地面,连块地板砖也没有,家具上都蒙着白色的罩布,有些泛黄,上面落满了灰尘。
房间里没有凳子,连张桌子也没。老宋只好坐在床上,小莲脱掉了外套,老宋才看见小莲只穿着薄薄的蕾丝纱质内衣,她的嘴唇微翘,她的身体轻盈,她优美的曲线裹紧着他,她帮老宋脱掉羽绒服,她的手解开了老宋衬衣的纽扣,她轻轻地吹灭了那根蜡烛。他在黑暗里仿佛还能看见那细长的睫毛,霎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被睫毛吞噬、嚼碎、消化,然后又被吐出来,那些睫毛瞬间又变成一圈又一圈的电线,蜿蜒着爬行,紧紧缠绕着他,他几乎透不过气。他们倒在床上,老宋的唇正要印上她的唇。
老宋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他从羽绒服里找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他老婆的号码。这个号码他一直没舍得注销,他刚接通那边就挂掉了,回拨过去不在服务区。老宋觉得很冷,他穿好羽绒服,觉得房间更冷了。小莲轻轻咳嗽着说房间没有暖气,因为没有市政供暖,唯一的用的“小太阳”电暖气,也因为电源线路有问题,无法通电。
老宋穿上羽绒服迅速逃离,像是一场醉驾后的肇事逃逸。他觉得自己的房间才是最安全的。
第二天,老宋把小莲房间的线路处理好了,是电源柜中的一根保险丝断了。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