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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妈多好

2017-11-13张景祥

绿洲 2017年4期
关键词:妻子母亲孩子

张景祥

叫一声妈多好

张景祥

旧历的八月十五,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同事和朋友相见,都说,回家去。我心里暗暗的。他们回到家里,都能见到自己的母亲,而我回到蒲秧沟,能见到我的母亲么?但是,在“八月十五”这个特殊的日子,我的心还是被一种思乡的情绪牵动着。下午的时候,我最终下了决心,回家去!我领了妻子、女儿回到了蒲秧沟。大哥的房子还是那栋房子。大哥屋里的正墙上,挂着母亲的遗像。我站在母亲的遗像前,良久,默默地喊了一声妈!

母亲是上个世纪最后一年去世的。跨入这个世纪,只需百十来天,但母亲没有迈出这百十来步,没有成为跨世纪老人。

父亲是我十岁的时候去世的。我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清晰的母亲和模糊的父亲都留在了上个世纪。我被孤独地留在了这个世纪。

母亲一生颠沛流离。她十三岁被我的父亲从甘肃带出。从甘肃的山丹到新疆哈密,他们骑着毛驴整整走了三个月。辗转哈密、巴里坤、木垒、奇台、迪化,最后落脚在沙湾。当时的新疆战乱频频,到处都在砍砍杀杀。居无定所的母亲,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几乎都是在驴背和骆驼背上度过的。母亲比父亲整整小三十岁。来到蒲秧沟,母亲三十六岁,父亲六十六岁。这时候,母亲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年迈多病的父亲整日里卧床不起,家中生活的重担全落在了母亲瘦弱的肩上。

后来,母亲又有了三个孩子。我就是在蒲秧沟出生的三个孩子中的一个。母亲最疼我和妹妹。我是男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妹妹是女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天上的雀娃子,地上的小娃子。母亲疼小,那是伟大母性的责任,那是无与伦比的母爱:生下来,就要养大。

我长大了,母亲变老了。

我走出了蒲秧沟,母亲留在了蒲秧沟。

我过上了好日子,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

母亲离开我们三年了。三年里,我的心一直沉沉的。没有母亲的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人飘忽不定,心飘忽不定,冰凉的心找不到温暖的手。

前些日子,我和一位朋友约好外出。头天夜里,我准备这个,又准备那个,直直地忙到半夜。一大早,我匆匆赶到朋友家,朋友还在蒙头大睡。朋友被我叫起后,他一边洗脸,一边大声地不断地喊:妈,我的衣服。妈,我的背包。妈,我的皮鞋。看着朋友的母亲跑前跑后的身影,我的心里涌出了酸楚楚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往上涌去,涌进了我的鼻子,涌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潮潮的。

叫一声妈多好!但我不能够,我已经没有妈了!

记得上学的时候,我就经常这样喊妈。那时候,蒲秧沟没有学校。我们要到离蒲秧沟五里远的村子去上学。为了赶早,母亲几乎天天都半夜里起来,摸黑在庄外拾了柴火,然后给我们烧火做饭。

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喊我们起炕。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瞌睡。母亲叫上几遍,我就是起不来。后来终于起来了,母亲一出去,我又躺倒了。母亲再叫,我就坐起来,母亲一出去,我又钻进了被子。直叫上三四遍,我才揉着眼睛醒来。醒来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叫妈。妈,我的衣裳。妈,我的裤子。妈,我的鞋子。母亲一边唠唠叨叨地骂着,一边给我穿着衣服。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叫幸福,我感觉不到那是幸福,更没有珍惜那个幸福。现在知道了,我多么想领受那种幸福,但母亲又在哪里呢?

我自小有尿炕的习惯。没想到十五岁的时候,还尿了一次炕。那天早上醒来,突然觉得身下湿湿的,我意识到尿炕了。十五岁,还尿炕,这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我想把单子抽出去偷偷晾干,但不可能,炕上还睡着其他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身体焐,只要时间够,就能用身体把尿焐干。我躺着用背焐,爬着用肚子焐,一直焐到吃早饭,还没有把炕上的尿焐干。母亲第三次进来叫我吃饭,我心里慌慌地不敢起来。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娃子,是不是病了?我不吭声。母亲又说,头不烫,没发烧,快起来吃饭上学。我憋了半天才说,妈,你出去,我就起。母亲说,我的娃子知道害羞了。母亲笑着走出了屋子。我迅速爬起来,穿好了衣服,用被子盖严了尿湿的地方,急匆匆地走进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我心里慌慌的。母亲把饭给我们舀好后,就要走出厨房。我知道母亲要去收拾炕,便急忙说,妈,一快吃吧。母亲笑着说,娃子大了,懂礼数了,我收拾了炕就吃。看着母亲走出厨房,我的头一下大了,端着饭碗愣在饭桌前。哥哥姐姐喊我吃饭,我直愣愣地张不开嘴。十几分钟后,母亲回到了厨房。看着发愣的我,母亲本来严肃的脸突然绽出了笑容说,娃子,愣啥,吃了上学。我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我尿炕的事,母亲没有发现。我三下五除二扒完了碗里的饭,就上学去了。

下午放学,我一走进院子,看到院子里横着的绳子上,晾着母亲洗过的单子,我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母亲早晨就知道了我尿炕的事,只是没在兄妹们面前说,怕伤了我这个十五岁了还尿炕的儿子的脸面。这时候,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两手粘着面,见我愣在院子里,就对我说,娃子,愣啥,还不把单子收回去。我站在院子里,久久地看着母亲那慈祥的面容。我觉得母亲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尿过炕。

工作后,我养成了早起读书的习惯。我家马路对面,有一家幼儿园。每天早晨我路过幼儿园的时候,都看到有无数个母亲,来幼儿园送孩子。一个个孩子,在走进幼儿园大门的时候,都回过头来,举起小手,甜甜地喊着,妈妈再见!我驻足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听孩子们喊妈妈的声音。久违的声音,我只有听的权利,却没有喊的机会。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在分享那些孩子们叫妈的幸福的同时,心中就无端地生出阵阵悲凉。我的母亲没有了,即便是喊上一万声妈,又有什么用呢?幸福的孩子们,面对自己的母亲,喊一声妈多好!

那个自小就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的三毛,在苦难社会里的种种遭遇,牵动过几代人的心。在和平社会的今天,像三毛那样的孩子没有了。我们的孩子都过着幸福的生活。特别是“基本国策”之后,好多家庭只有一个孩子,他们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有些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味地恣意横行,根本不去体会真正的母爱。还有些十四五岁的孩子,动不动给母亲摔碟子掼碗。母亲伤心地哭,他们却无所谓。不做父母,不知道做父母的辛苦。这种伤,这种痛,只有做了父母的人才能体会到。那些失去父母的人,看到了这种场景,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少年时代,青年时代,自然有父母的陪伴。但社会的进步不能更替自然的生老病死。走过中年的人,早晚都会遇到父母离去的残酷现实。父母健在的人是幸福的,他们无法感受失去父母的人心中的苦痛和思念。越是碰到过年过节,这些人心中的孤苦就越强烈。没有父母的人想过年又怕过年。有父母的人可以给父亲敬酒,听母亲的唠叨。没有父母的人只能把酒洒在墓地,自己对自己说话,诉说自己心中的苦与痛。

我和妻子都算是苦命的人。她三十多岁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她的父亲死于糖尿病,她的母亲死于癌症。她母亲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多岁。她整整哭了三天,哭得很悲伤。那时候,我母亲还活着,我感受不到失去母亲的苦痛。几年后的那个秋天,八十二岁的母亲突然离开了我。我哭,妻子也同我一块哭,并且哭得比我还伤心。我知道,她没有母亲,她知道失去母亲的痛苦,她理解我的心。我被极度的悲伤困扰了整整一年。一年之后,我虽然从悲痛中慢慢解脱了出来,但对母亲的思念却越来越深了。多少次的梦里,我都能见到母亲的音容笑貌。每当这一时刻,我心里就特别急切,一声接一声地喊妈,直到把自己喊醒。醒来的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眼角那滴冰凉的泪珠。

我和妻子都怕过节。什么父亲节、母亲节、八月十五,国庆节。每次节日来临,看到朋友们提着大包小包回家同父母团聚,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妻子的表情也不自然。我们静坐在家里,我望望她,她望望我。最后,还是妻子憋不住了说,我们自己过吧!妻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这句话说得很吃力,很沉重。她说完了,也不看我,就低了头,钻进厨房去了。看着妻子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妻子弄好一桌菜,我斟满两杯。我把一杯酒递给她,她很认真地接了。我说,我们两个没有妈的孩子干一杯吧。两个杯子轻轻一碰,碰出了我俩共同的泪花。一年中的许多节日,我和妻子都是这么度过的。

我有几个好友,都是只身来疆。到了新疆,他们扎根不稳,困苦的日子一下改变不了,几年时间都回不了一次家。他们只能把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的思念,埋在深深的心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只有离开母亲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

记得几年前,我提了两瓶酒到一个朋友家过年三十。我的这位朋友,十六岁离家,那年他二十岁。朋友的父母远在千里,他已经四年没有回家了。我的到来,自然给他冷清的家添上了一份热闹。朋友高兴地弄了满满一桌菜。我俩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两瓶酒喝完了,朋友突然哭了。朋友哭着说,景祥,我想家,我想我妈,我已经四年没喊过妈了!我也哭了。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一个远离家乡的人的心!

我所在的小镇的南边,有一个叫黑山头的地方,那里是小镇的另一个世界。多少年了,小镇上无数个死去的人都先后被安葬到那里。几十年后的今天,那里几百亩地的山头和土坡上,被一座座坟茔挤满了。每年,我都要上黑山头一两次,为朋友同事失去的亲人送葬。看着大红棺材徐徐落入土坑,听着死者亲属们悲痛欲绝的哭声,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失去了父亲,又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失去了母亲,又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失去了父爱和母爱!

前几天,我的一位好友的母亲去世了。我急匆匆地赶到他家。灵堂已经搭起,不断有人来奠纸,不断有哭声从灵堂中涌出。我见到了我的朋友。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也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俩都没有说话。但我能从他的手劲上感觉出他心中的悲痛。他眼里闪着泪花,始终没有流出来。我知道朋友是个很坚强的人,他是在强力抑制着巨大的悲痛。朋友挂着孝,跑前跑后地忙着。出葬的那天他没有哭,老人入土了他也没有哭。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坐在了一起。这个桌子上坐了八个人。大家都互相劝着吃饭吃菜。这时候,朋友站起来,给每人倒了一杯酒,我们都推着不喝。因为在这样的气氛中,大家都没有一点喝酒的心思。但朋友说,八十多岁的老人去世,是喜事,一定要喝酒。说着,他先把一杯酒干了。我们推不过,就一一地把酒喝了。两杯酒下肚,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大家相互谈着人生,谈着各自的家庭。从大家的谈话中,我发现,我们在座的八个人中,有四个人都已没有了母亲。我把这个发现说出来,整个桌子突然静了一下。我们几个没有母亲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面部的表情都暗暗的。猛然间我的那位朋友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我们几个没有母亲的人跟着哭起来。那几个有母亲的人也忍不住哭起来。在一片哭声中,我的那位朋友的哭声最大。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着母亲生前的种种好处。越说越伤心,越伤心哭声越大。后来,我们都不哭了,我的朋友仍然在哭。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就只好把他送回家。到家后,他一直哭到了半夜。在后来的几天里,我一直被这种情绪影响着。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常常为一些小事惹母亲伤心,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无所谓。一旦母亲离我们而去,我们在追思母亲的种种好处的时候,会深深地感到,对母亲生前丁点的不敬,都会换来失去母亲后的巨大悲哀!每一位母亲都是伟大的。她们活着的时候,给予子女博大无边的爱,至高无上的情,千辛万苦的抚育。这种天下最无私的奉献,有多少子女能真正感受到。即使感受到了,子女付出的也只是母亲付出的万分之一。

我所在的蒲秧沟有一个家庭,养了三个儿子。父母辛苦一生,把三个儿子养大成人,给他们盖了房,娶了媳妇。当最后一个儿媳娶回家的时候,两位老人已经老得不能下地干活了。这时候,父母想跟大儿子过,大儿子不要;父母去敲二儿子的门,二儿子不开;父母去找三儿子,三儿子的门前拴着一条恶狗。百般无奈的父母只好告到村里。村长做不通工作,只好把赡养费摊给三个儿子。老两口无法,只能借住在别人家的一间盛杂物的小房子里,过着苟延残喘的日子。

我去看过两位老人,悲惨的境况让人伤心。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老母亲还有一个愿望,她想管管孙子,儿子们没有拖累,才能把庄稼种好。

这种想法,也只有做母亲的人才会有。我想,总有一天,儿子老了,老得不能动了,或许才能体会到自己母亲的心。但那个时候,他的母亲早就离他而去了。

每个人都拥有母亲,每个人都会失去母亲,每个人都会感受到母爱,每个人都会长久地失去母爱。

爱我们的母亲,喊一声妈多好!

责任编辑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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