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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归(短篇小说)

2017-11-13徐奕琳

文艺论坛 2017年23期
关键词:小静南山

○ 徐奕琳

缓缓归(短篇小说)

○ 徐奕琳

1

才到48岁本命年,罗刚便觉出身体的“絮”:过去在工作上,他是没事也要找点事出来折腾,如今却捧个茶杯坐办公室里,盼着天天都能太平点。吃没滋味,喝没劲头,独自看电影翻书籍常常会湿了眼眶。后来他在微信上看到这么段话:随着雄激素的降低,老年男性会变得敏感,柔和,易流泪——

老年男性!雄激素降低!

他怎么就这么早衰呢?其他的同龄人并非如此呀。瞧人家孟南山,种羊种马似的,还越活越精神呢。

罗刚和孟南山在同一家集团公司,脸很熟,但一直没什么私交,也就半年前的一次饭局才熟络起来的。那天的饭局有些不伦不类,一开始,看着圆桌上或生或熟的面孔,罗刚有点摸不着头脑:这算哪一出呀?饭局的召集人是吕文俊,以前也是集团公司的---吕文俊、罗刚、孟南山等人,都是集团大发展时候的生力军,如今二十年过去,都成了老炮儿。大家回溯着往昔的峥嵘岁月,又唏嘘又亲切。一众人把旧八卦都扒拉出来了,过去不方便说的,全都解了禁。酒到半酣,吕文俊说了这顿饭的主题:老弟兄们,如今大小都是个头,以后,多关照关照他的侄女儿。众人打量一直被晾着的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小伙子赶紧倒豆子般介绍他们公司,“侄女儿”则从旁帮衬。两人像在背书,干巴巴,直僵僵。最后几个人一起站起来,自杀似的,仰脖灌下一大杯白酒,算是敬众老炮。

罗刚他们随意碰了碰唇,听吕文俊笑道:“我一哥们儿,在这家公司有股份,他的闺女,”他下巴向“侄女儿”点了一点,“又在公司的营销部工作,所以我今天牵个线,请各位以后多关照关照小静。”

“自然自然。”众人漫应。

小静赶紧又起身:“请叔叔们以后多关照了。”自己又饮了一小杯。

罗刚本想说“有诚意该打通关才是”,见女孩那架势,确实生涩得很,便咽下去没说,倒是孟南山道:“这酒我可不喝。”

小静红着脸:“是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么?那我单独敬孟叔一杯。”她又要引颈,孟南山拦住:“小静,你且把那个叔字去掉,这酒桌上,只有吕文俊是你叔,别人,你只管叫哥。”

吕文俊哈哈笑:“南山兄,五十了,咱该有个长辈的样子喽,不然,小辈们背后要看轻咱。”

“看轻也比说我不是男人好。酒醉鞭名马,多情累美人,小静妹纸,来,不消你敬,咱对饮一杯。”

孟南山有点意思。年轻时瘦骨嶙峋,青面獠牙,有点未老先衰,到这会儿,别人都显老了,他倒是精神了,穿得还很潮,潮中带点低调的奢华。

吕文俊对小静道:“丫头,你这孟叔,是个老风流鬼,你只管支使他,但别上他的当。”

“文俊呐,你真是老喽。当年那玉树临风的劲头哪里去了?李隆基看上杨玉环时,比你还大几岁呢。”

“这南山兄!人家什么身份?咱草民百姓,刚刚小康而已,还是消停消停吧。”

孟南山则撂下众人,与小静攀起了话。小静姑娘模样颇不坏,但太年轻,想显得老练解风情,一时又学不像,很是吃力。她的两个男同事也想加入谈话,却死活插不进去。

其他老炮则散开来,随意地聊天说话。吕文俊问罗刚的女儿是否要出去读大学,罗刚道,可能吧,得看她自己。他也问吕文俊的女儿,吕文俊一脸得意:“丫头很会读书,如今在剑桥。”说罢翻手机上的照片给罗刚看:异域背景中,站着个青春逼人的女孩子。

“漂亮!”

“我女儿嘛,自然!”吕文俊自己还在端详,脸上都是笑。

这家伙,像孟南山说的,真是老了。从前,他那张长不大的娃娃脸,很讨女孩子喜欢,一双眼更是标准的桃花眼,笑眯眯、水亮亮,总向上弯着。从女实习生到未婚女同事再到少妇,为了他没少争风吃醋,原配也来单位闹过,因他有人缘、业绩好,并没影响到个人升迁。到后来,别处高薪来挖,他风风光光地离开了集团。

吕文俊不住口地说着女儿。他胖了不少,从那失去棱角的脸和“玉树挡风”的发福身形看,这家伙目前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罗刚边听边点头——其实他很想问问,吕文俊和女儿到底亲不亲。吕文俊离婚的时间比罗刚早两年,那时候,他女儿大概读小学了吧?听说之后一直跟着前妻生活。如今,吕文俊和后妻生的儿子都已经上小学了,他与女儿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呢?

罗刚心里叹了口气。大概真是雄激素减退了,过去,一番畅饮,总叫他豪气万丈,如今,没喝太多,却觉得寂寞怅然了。那边,孟南山问小静有没有男朋友,小静说有,是大学同学。孟南山道:“都说现在女孩子要集齐12个星座的男友才结婚,你这是第几个?”

小静道:“什么集齐12星座?这一定是你瞎说。”

“我前女友说的。她比你小一岁。”

这话把众人给惊住了,都看孟南山。吕文俊道:“南山兄,你是不是看《洛丽塔》看中邪了?20岁,你那黑手也下得去?”

孟南山一副风流自诩的神态:“20岁算什么?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从来女子都是年纪越小,人越美。秦淮名妓成名时,哪个超过20岁了?”

这种混三不着两的话,如今的罗刚是绝不会说的——座中毕竟有集团的同事们。谨慎的态度是否也是雄激素降低造成的?不知道。反正年轻时他去竞聘,当着头头脑脑们就敢说,哪个领导看不上他,那是领导自己瞎了眼。

因了孟南山的不着调,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牵了过去。这人还真是没谱,又胡扯起“阴枣”的好处。众老炮微微笑,小静没听懂,在手机上查,一查之下,脸羞红了,抿紧嘴一言不发。吕文俊笑着摇头:“南山兄,你有些为老不尊呀。”

孟南山瞧着众人的脸色,有些傲然,“我这个人呐,一辈子不做伪君子!”

这顿饭的尾巴,众人边听孟南山“好色真男子”的高论边发笑。那老树开新花的精气神儿,那没沟没皱的皮肤,叫人觉得惊叹。只是,50多岁的人了,皮肤太好了些,透出了一星半点的邪气。

饭局结束才9点多,等吕文俊开车把“侄女儿”带走,罗刚才和孟南山一起,慢慢走出那一带古色古香的仿古美食区。

这些年罗刚形成了夜跑的习惯,这天规律被打破,有那么点不得劲。跑步现在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只要不下大雨,他必得每日去夜西湖边绕一遭。

两人沿着运河边走了一段。这天非年非节,河边没有亮彩灯工程。初秋的夜,暗沉沉有几分凄凉。风不小,河水带着劲儿拍向岸边。头顶大樟树的枝叶一团一团的,唰啦啦地响。

一边走着,罗刚问孟南山儿子如今多大了,在哪里上学。孟南山道:“老罗呀,儿孙自有儿孙福,别中年妇女似的,一门心思扑孩子身上。”

“他们能让你扑就不错了,只怕想扑也没得扑。”

“那你别犯贱呀。天底下那么多美女,还不够你去扑的?”

“这把年纪了,还有意思么?”

“自然有意思。有大意思。能呵护爱惜着美人,那也是一种境界。”

2

分别后罗刚想,孟南山能有这样的闲心闲情,还是因为有稳固踏实的后方。他眼前浮现出女儿冷傲疏远的面容。15岁了,已经是半个大人——多想把女儿小时候坐在他膝上欢笑的场景揪回来呀。血乳相融的父女间,如今怎么这样不可救药地隔膜呢?

中间的那一段是不该有的。出轨,离婚,再婚。完全是多出来的。应了那句话:no zuo no die。

得意忘形是人的本性。10年前的罗刚,在工作中很受上司器重,又正逢行业大发展,别说他踌躇满志,整个集团里,上上下下也都是自信爆棚。男人事业有成,个人的魅力也就增加,吕文俊等人,都是那一阵子开始频闹绯闻的。罗刚则是与客户应酬时认识了姚佩琪。

这是个丰满性感的女子,虽然穿的是西服套裙,但裙子很紧,包得下半身如美人鱼一般,十分玲珑诱人,加上性格开朗善于应酬,在一群男人中显得十分活跃。酒战中,有人开玩笑问姚佩琪,若在一众人里,非要她挑一个人喝交杯酒,她会挑谁。姚佩琪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扫视众人,最后定在罗刚身上:“自然是罗刚。”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姚佩琪一字一顿,“他最有男人味儿!”

众人哄笑着把他俩推到一起,两人喝着大交杯。罗刚笑呵呵地揽着丰满的美人鱼。这女人确是个尤物,峰峦耸翘,都顶到他身上了。

“好好小姚,以后罗副总那边的事就你来搞定了!”

“好呀。”

姚佩琪染过的卷发擦了罗刚的脸。发丛有一股馥郁的浓香。她那端着酒杯的手上,戴着一枚墨绿色的戒指,戒指上垂着长长的穗子---毕竟是比罗刚小十多岁的人,隔着代沟,有些做派不怎么看得懂。但,也不妨事,场面上么,谁也不当真。

后来有一阵,每和这家客户应酬,姚佩琪总是在场,而且总被众人推到罗刚身边,成为全场打趣的对象。送姚佩琪回家自然也是罗刚的任务。在密闭的车厢里,罗刚觉出了尴尬,姚佩琪倒是大方自然,她哼着歌,问他:“怎么不讲段子啦?饭桌上,一有了你,简直就笑翻天。快,再讲几个呀。”

罗刚笑笑没说话。

“幽默感是聪明人才有的。我喜欢。还有你这会儿的静,我也喜欢,显得---有料。”

一个女人这样主动地撩拨,这到底算什么情况——闹着玩?喝多了?罗刚没有接招。从骨子里说,他不喜欢泼辣主动的女人。他清清嗓子,开了车上的音响,大着嗓门问道:“小姚呀,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来着?”小姚不说自己的专业,凑过来,用下巴顶了一下罗刚的肩膀:“这是冷笑话么?”

罗刚想,就算和客户间有些工作往来,也都是公事公办,根本用不着谁来施美人计。再者说,他不过在集团分公司里当个副总,钱塘锦绣之地,比他有财势的人多了去,姚佩琪若是虚荣、若是物质,那该冲着别人去才对。

都说对付女人要死缠烂打,岂料反过来也一样。热辣辣黏腻腻的一阵攻势之后,罗刚的心里好像有了姚佩琪的影子。一次分公司开会前,几个女下属八卦起姚佩琪,说她把男朋友甩了,招得对方到单位闹,还打了她一耳光。见他进来,下属们闭了嘴,罗刚心里却被猫爪挠了,有些乱。

接着是那次出差,晚上在酒店,罗刚有些无聊,接到姚佩琪的短信,也就聊了几句。这女人发短信的速度快得要命,他这边字还没写几个,那边便火炮一样追过来了。

“最近你八卦不少呀。”他终于问了。

“对。我男朋友来闹了。手里还拿着把水果刀,可笑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发了一句:“为什么来闹?”

“为什么?脑子进水了呗。他硬说我跟公司老总有一腿。哼,真有种,拿刀把老总杀了,那算他有本事!也就是冲我挥挥小刀,喊两嗓子,幼稚得要命。”

他不知该说什么,她那头又发来一大串:“其实,那厮吃醋也有理,只是猜错了人。圈里谁不知道我的绯闻情人是你,他该来捅你才对。”

“捅我?”罗刚终于写道:“凭什么?我又没捅过你。”

“那你来捅呀。”

他看着那个“捅”字后悔得要命:不该这么出言轻浮的。躺在床上,人的自制力就下降了。他赶紧把话岔开,然后急吼吼说了再见。

半夜里,姚佩琪真人来敲门了,一身喷火的红裙子,一双热辣辣的大眼睛。酒店的走廊里空荡荡的,人迹全无。罗刚心里有个小人在喝止他,但精虫已经上脑,顾不得了。

面儿上很放得开的他,其实很规矩,结婚后没碰过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这是一个结结实实、充满了欲求的身体,按压着这样一只母兽,酒店的白色大床仿佛扩展成了非洲的大草原,他自觉如雄狮般勇猛,一路狂飚。

一个未婚的性感美女,深夜打车来到外地,就为向心仪的男子荐枕——这事,搁谁头上,难免都会得意。而且,搁谁头上,也不可能推拒。如果,这一切能在他掌控之中,只圈在风流韵事的范畴中的话——

恨不能时刻都赤精大条、随处做爱的心情,也就是第一次偷情的那几天。回到杭州以后,罗刚便心惊胆战,时时等着东窗事发。那时候,姚佩琪不知是真的迷恋他还是被欲望攫住了,死缠着他不放。性感的美人鱼成了一条蟒蛇,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没有逼他离婚,但那想打电话就打电话、想冲进他办公室就冲进来的劲头,更加可怕。她一出现,女下属们格外端庄严肃,可罗刚知道,这端庄严肃下面,是欢跳的八卦心。

在家时,罗刚便把手机设成静音。那天洗澡前,妻子吕江芝和他聊女儿的事,他既没机会,又不便太刻意,只能把手机留在了外面。

做贼心虚的他把姚佩琪的名字设置成“某公司总经办小姚”。小姚反复拨打电话,手机被震得在桌上跳起了舞。江芝把电话送到浴室去,看来电显示那么公事公办,便边接起边走——她很少接罗刚的电话,这回,都是姚佩琪催命式的紧迫感闹的。

罗刚出来的时候,江芝下楼去了。他还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搭上了话,交上了火,约到了小区外的咖啡店兵戎相见。开始罗刚以为江芝是去倒垃圾,或是取书报,他赶紧给姚佩琪发了短信,叫她早点休息,别再打过来。

睡不着。她发信息说。没你不行。

来回地聊了几句,最后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则是她的公寓。

姚佩琪当着江芝的面做着这一切,然后把短信给江芝看。

事后罗刚想,如果偷情的对象不是罗佩琪,情况不会这么糟。江芝是个很正统的女人——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都正统,和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人不一样——姚佩琪玷污过的,江芝绝不愿再接受——她有心理上的洁癖。

从前的男人是怎样搞定三妻四妾的?名门所出的正妻,娼门买来的小妾,家中使唤的通房丫头——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女人,共处同一屋檐下,必得情商极高的男人,才能太太平平过下去吧?罗刚没这样的情商。那段时间,他的表现就是个十足的窝囊废——他怕江芝,怕她那沉静又冰冷的眼神。

他逃似的离了婚。熟人都站在他和姚佩琪这边,夸赞他敢作敢当,有血性,且又是净身出户,念旧情——当然,所谓熟人,也都是后来的熟人,从前的同学朋友、曾经看着他和江芝一路过来的,都不敢见了。还好第二次结婚是蜜月旅行,回来后小规模地吃了一次饭。众人夸赞他重返青春——细细粉色条纹的白衬衫,飞着粉黄两色大花的鲜艳领带,眼镜也扔了,戴上了隐形,头发精神抖擞,根根直竖——都是姚佩琪的口味。

众人逼着他俩吃一个小麻球。罗刚的脸有些僵,姚佩琪则咬起了麻球,在满屋的起哄中,热辣辣地挂到他的脖子上,把嘴凑上来。三十大几的人了,这样的肉麻让他头皮发炸,他咬住又松开,麻球滚下了地。

吕江芝是不会来闹场的,她不是那种人——但她的存在就是一种闹。她和女儿在他的心里闹。罗刚的心,像小麻球一样,在油锅里被炸着。倒霉催的婚礼让他看清了自己:一个老实巴交、正经八百、土了吧唧、过时落伍的中年人。

3

12月的一个中午,罗刚跟女儿云云吃了一次饭,并小心翼翼地建议,春节父女俩一起去爷爷奶奶家过。“三年没回去,爷爷奶奶快想死你啦,而且,”他尽量自然,“小姚阿姨在杭州过年,不回去。”

女儿云云上初三了,身量已经长足,眉眼都是江芝的,文秀中带点傲气。肯德基店里很吵,不适合父女间抒情,一群小孩子在店里的滑滑梯上嬉闹。

“已经跟同学说好了去海南旅游。”云云边吃边抹着手机,头也不抬。

从前,一家三口总是去罗刚父母家过年,一来江芝的父母就在杭州,平时见面的机会多,二来,无论江芝还是她父母,都谦和明理,从不为这种事起矛盾。和姚佩琪结婚的头两年,倒也是回他父母家过的——原来的媳妇挺满意的,这又横插进来一个算怎么回事?老两口总觉得这一个来路不正。况且后来,一方面是挤跑了孙女,一方面是不添新丁,老两口益发不痛快——罗刚假作轻松:“养孩子太累,年纪不小了,不想再当一回奶爸。”可这几年,他总是一个人回去,自己也觉得寒碜。因此今年,他拿定主意要说服云云回去,也借机和女儿好好亲近亲近。

这会儿罗刚费劲地调整情绪,问云云为什么要去海南,大过年的,外公外婆也要人陪呀。

“不用我陪,有妈和小宁叔叔。”云云咬着汉堡,冷飕飕瞟了他一眼。

今年中考怎么打算的?要考哪一所中学?这本是春节安排之外的另一件大事,可是,才说了个开头,也被堵了回来。

“不用你管。”云云说。

15岁的女孩儿,本该是花朵般娇美的呀,怎么神情这么硬锵锵,比陌生人还不如?走出肯德基店,罗刚的心情糟到了极点。

下午在办公室,被各种的杂事搅扰,情绪仍是不佳。傍晚边,孟南山带着个女孩子走进来,笑呵呵道:“小静,把你的事跟罗副总说一说。”自己颇不见外地坐到了长沙发里:“哎哟,这布套子,够脏的,而且,颜色是真土。”

罗刚的汗毛警惕地立了起来,面儿上,他招呼女孩子坐,但神情很严肃:就是上次饭局上的小静,几个月不见,神态老练了不少。

小静笑盈盈的,轻声说话,主要意思是他们公司的某个产品,做新年礼品或员工福利都不错的,年底有套餐优惠,质优价廉,不知罗副总有没有兴趣。

“什么有没有兴趣?你就问罗副总买多少!”孟南山道。

罗刚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若是平日,他也许还会开开玩笑:“为美女服务就这么上赶着?小静是你什么人呐?”这天,他没那闲情,乌眉黑嘴:“如今管得紧,公司效益也大不如前,说实在的,不需要。”

小静脸一红。孟南山却道:“别逗了老罗,过年不发福利,想让员工骂你么?”

罗刚耍太极,把办公室张主任叫来,叫小静跟她去聊。这张主任四十出头,略有些发福,在办公室工作很多年了,迎来送往极有经验,她看了罗刚公事公办的脸色,再扫扫孟南山,就明白了七八分,于是拖着声儿道:“啊呀,我们今年没有这个预算呢——”

“张主任,这是我侄女儿,你好歹给我个薄面,听听介绍再说嘛。”孟南山道。

罗刚只得道:“且听听吧。”

两个女人去张主任办公室聊了,这里孟南山道:“中年妇女,人变丑了不算,德性也可厌。”

小静什么时候成他侄女儿了?因为心情坏,孟南山坦白的贪花好色,并没像上次饭局上那样获得罗刚的包容。他没招呼孟南山,有些冷淡地翻着桌上的一份文件——如今不比从前,整个行业都在滑坡,出路在哪里还说不准——互联网时代,变化起落都是加速度进行,让人不能不忧虑。再加上,由于集团公司高层换血,一大批老炮都边缘化了,新上来一些少壮派——也对,以罗刚自己来说,精力确实不如以前,“勇立潮头”,说来容易做来难,而且,谁也不会永远在潮头上。

都这样了,孟南山也没点危机感,只管花间买醉么?集团公司的企业文化现在也不一样,过去提倡特立独行,敢作敢为,如今老强调的则是互联网基因,企业化管理。

他不理孟南山,孟南山也不在乎,站起身,跑到张主任办公室去给小静助阵。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回来了,孟南山悻悻道:“这女人呐,过了四十就该枪毙。什么嘴脸,真是混蛋!”小静则温和有礼地谢过罗刚:“对不起呀罗副总,这是我的工作,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走走走,吃饭去。怪就怪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老罗准定是被闺女气着了。”

罗刚看他一眼。孟南山道:“这不明摆着的?谁能叫我伤心?小静!谁能给老罗添堵?闺女!你呀,比中年妇女都不如!走,吃饭去!”

拒绝了人家的推销,哪还好意思去吃饭?小静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罗副总放心,保证不提我们公司的产品了。”

“走吧走吧,难道回家和黄脸婆吃去?让小静再叫上个闺蜜,四个人,正舒服。”

其实,家里连个黄脸婆也没有。两三年了,罗刚的晚饭都是在外面吃。或是应酬,或是公司附近。不怎么乐意叫外卖,奔五的人,连个烧饭的女人都没有,寒碜。姚佩琪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工作早换了三四次,近年来在某公司当销售部主管,到处跑,应酬比他多。

几个人到了景区的一家餐厅。这一带餐厅的风潮总是在变。记得有一阵流行热带乡野范儿的,好几家都是竹屋竹凳,芭蕉围绕,好像到了越南。夏天的时候,坐在庭院或半敞的餐厅中,巨大的电扇摇着头,呼呼地吹过一阵阵黏湿的风;有一阵又开了几家英伦范儿的,小楼小窗,花草蔓藤,仿佛英剧中贵族之家的林间小别墅。眼下的这家,应该算是本地文艺范儿的。走进去,幽蓝中带些紫晶色,到处都是大瓶大罐,妖艳的各色干花蓬蓬簇簇插在其中。服务员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子,白衣服,鸡心领,颈上戴着蓝领巾,面容清秀稚气,看起来比云云的年纪还要小。

他们拣窗边的四人座坐了。桌上的水晶瓶里满满的一大把粉紫色。细看是满天星,染的颜色。顶灯很亮,每个人的脸都看得很清楚。小静叫来了一个同事,叫劳莲,看着有30多岁了,年轻时肯定是很漂亮的,如今也还过得去——就像染了色的满天星。走动起立之间,看那套着牛仔裤的苗条腰身,应该没生养过,也不像个有家的。

新开店,也就是卖点花头精。餐具都很漂亮,油亮的方肉块码在莹润的白盘子里,翠叶围绕,显着精雅。肉是细草绳扎着的,吃起来,也就是东坡肉的味道。而且,还不如东坡肉酥嫩。花哨就值钱些么?罗刚没好气地戳着肉块。细草脱不下来,等肉都吃完了,它还颇成形地立在碟子里。

坐在他对面的劳莲微笑着说:“这绳子,大概是怕肉散开来,而且看着也别致。”

姚佩琪这会儿也不知在哪里,是和一群人鏖战酒桌?还是和某个男客户在有点小暧昧的环境中单独相对?姚佩琪有个暖场的绝招,过去对罗刚也用过的:“来,我给你看手相。我可是跟高人学过一手的。哟,瞧你这条感情线哪,我不说了,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男人都蠢,自然要问她看出了什么。而姚佩琪的这招居然一直管用——罗刚自己,当时不也追着她问么?

劳莲和罗刚攀谈了几句,见他态度淡然,便知趣地把脸偏向小静那边,听那两人谈话。

“我今年的任务完不成啦。”小静嘟嘴,“这都12月了。”

孟南山柔声宽慰:“别急呀,我来帮你。”

“怎么帮?你们分公司不是已经买了么?总不能你自己再掏钱买。”

“只要你需要,我卖房子也帮你把任务完成喽。”

“卖房子?我可不想折寿。”

“为博小静一笑,卖房子也值呀。”孟南山眼角带出了些皱纹,“你也别怕折寿,女人活到四十足够了。你看人家苏小小、冯小青,早早夭亡,这才能流芳后世。是娇花,就不要活出松柏的年龄来。”看小静瞪眼,他又笑道,“当然了,小静又不同,小静永远都是娇花一朵临水照。”

“哼。这还像句人话。”

孟南山只围着小静调笑。世上真有这种人,对妙龄女子,不求回报,甘愿做护花秋翁。劳莲给上菜的服务员挪盘子,给小静添果汁,给罗刚和孟南山倒红酒,不急不缓,倒是得体。

她年龄和姚佩琪差不多,有三十五六岁了,算是解人。江芝给人的感觉也是很解人的。从前他们夫妇一起出去,江芝总是素瓷静递、夫唱妇随。在家里,她也凡事以他为先,并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那时候,无论在外怎么忙乱,回到家,总觉宁静、惬意。两人的收入也是合在一起的,相互间没一点猜忌。不像后来和姚佩琪,从一开始,两人的钱就是各管各的。

江芝从哪一方面说,都更适合自己,是自己不知惜福。罗刚端起红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大白条的一面已经吃完了,劳莲把鱼翻了一面,整整齐齐,又是完美的、崭新的一条鱼了。

罗刚想起了云云口中的“小宁叔叔”。这厮身高肉厚,像个空心大冬瓜。他比江芝小8岁呢,8岁!男女倒过来差这么多,真能过到底么?江芝,一向传统稳重的江芝,脑袋也被驴踢了?大冬瓜走路、说话的架势,简直就是一个缺心眼的二百五。江芝和他在一起,活像带着个傻儿子。罗刚头回见他时,一股火窜上来,恨不能上去挥拳头。过了些年,再碰到,他想揍的则是江芝:从前的清秀干净全没了,直发烫成了小卷儿,额前有一缕,像古装剧里贴的片子,再加上深色的口红,整个人带上了点妖娆。她从前不大穿高跟鞋,崇尚舒服自然,后来大概是为了与大冬瓜匹配,也蹬上了恨天高。

他们还是夫妇的时候,罗刚曾坐在客厅沙发里,边看电视边跟江芝议论:年轻时很喜欢关之琳,大大的眼睛,多清纯。后来怎么染上风尘味儿了呢,眼神里,带着点肉欲。

此时,透过酒气,他仿佛看到江芝用含笑而不可捉摸的眼神说:也是没办法呀,没有当一辈子贤妻的福气。

你等着老了以后哭吧。他对江芝的影子说。

9点多的时候,罗刚起身去洗手。洗手间在后院中。他穿花过草地在庭院中走。本来觉得只喝了五六分的,冷风一吹,忽然便头发沉,酒往上涌。他扶着一棵树,搜肠刮肚地吐起来。两个服务生听到了动静来相扶,他醉中也觉不好意思,想开个玩笑:“多大了你们?跑出来打工父母知道么?同意么?”谁知话出口,竟都是带着哭音儿的。

孟南山也出来了:“哎呦老罗,你现在的酒量真是烂。自己喝都能喝吐了。还在为闺女的事心烦么?那也别喝闷酒呀。”

罗刚吼:“什么闺女?我没有闺女!”话没完,又一阵翻江倒海地吐,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这老罗,醉了竟是这么个德性。”孟南山赶紧买单。

罗刚东倒西歪地出了餐厅,孟南山把他塞进劳莲的小车,叫劳莲送他回家。大概是嫌弃他身上的酒气,她把车窗打开了。湖边的水腥味顿时飘来,吸进鼻腔,进入口中,有一些苦味。

4

就在公司上下忙着年度收尾工作、准备着写总结的时候,传来了一个重磅八卦:孟南山家出事了。一帮子女人在分公司办公室里嘁里喳啦地议论:

“元旦刚过就这么场血光之灾,呸呸,听着都晦气!”

“听说是十多层楼上跳下来呢,估计要粉身碎骨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人自己不积德!”

罗刚初听着,以为是孟南山跳楼自杀了,惊得目瞪口呆,有些失态:“为什么?他欠债了?”

女同事们吃吃笑:“看看看看,男人的逻辑就是,只有钱的问题才会想不开。”

又说了一阵才弄明白,原来不是孟南山,是他的儿子,年纪和云云差不多大。

众人继续说着:“孟南山在他们分公司那边就是个摆设,上头早不想用他了,这样也好,他自己下台阶,早点告老退休。”

“才不会呢,儿子都没了,更需要养老钱!”

孟南山的人缘显见得不怎么好,又或者八卦舆论权被中年妇女掌握着,都说他贪花好色,一把年纪了,还整日嬉皮笑脸跟在小姑娘身后,家事公司事尽皆不管,这下好了,闹个绝后,也算是现世报。办公室张主任,一向得体有分寸的,这回也冷哼着说:“按理他家出事值得同情,可这人是真混账,整天把‘女人过了四十该枪毙’这种话挂嘴上,难道他自己没有妈?可恶是真可恶!上次为那什么小静推销产品的事,还跟我吹胡子瞪眼,难不成,他泡妞,全世界都有义务帮着不成!”

孟南山的家事也都被抖搂了出来:他老婆年轻时是某大学某系的系花,孟南山为了追她,做牛做马,恨不能把命都舍了。婚后恩爱了一阵,但孟南山的热情,显然是与女人的年龄成反比的,年深日久,系花的美女脾气没变,孟南山却早不愿当裙下之臣了,夫妻关系越来越差。儿子小学起便住校,夫妇俩只给钱不管事,对孩子漠不关心。这次,这孩子是周末的晚上在家里跳楼的,当时,孟南山夫妇都不在家。

“听说,孟南山的儿子性格很古怪,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成绩也差。”

“那是当然,摊上这样的极品爹妈。也真是造孽呀!这才15岁呢。”

……

下午,集团向各分公司高层打了个招呼:为公司形象,也为尊重同事,关于孟南山家中的不幸,不要再传播、议论——

一整天,罗刚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魂不守舍。他眼前老晃动着孟南山那白皙骨感的脸,还有那风流自诩的表情。自己以前老是羡慕他有安定的后方,还老打听他养儿育儿的经验,真是---但孟南山总不可能像女同事们议论的那样,对自己的妻儿那样冷漠无情吧?尤其是对儿子。有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以他自己两次婚姻的经历来看,即便女人是衣服,孩子也依然是自己的心尖子呀。孟南山把用在女孩儿身上的体贴无私,挪一点到孩子身上,也就够孩子健康成长了。

八卦还在添枝加叶地传布着,孟南山的形象有些扭曲了,隐隐带着黑气。罗刚的微信上,不少熟人旧友来问询,吕文俊也在其中,还感慨道:“孩子不能太早寄宿。和父母不亲了,有心理问题也没法及时发现。”罗刚没心情回复,只发了一个图标。他吕文俊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又有多少呢?跟外人说起来仿佛挺光彩---在剑桥读书。可实际上,他与女儿及前妻的关系如何?和后妻的生活又如何?孟南山家里没出事时,大家不也以为他身后一团祥和么?

无端的,罗刚眼前浮现出好几年前他在商厦碰到吕文俊的情形。吕文俊的后妻是他从前的下属,结婚后,吕文俊走下神坛,从魅力及能力十足的上司变成了没脾气的老丈夫。那回,吕文俊脚边立着各种购物纸袋,有些疲惫地坐在商厦女装部的椅子上。不远处,他如花似玉的小娇妻还在买买买。罗刚没上前去,远远给了他一个戏谑的笑。吕文俊则眨着桃花眼,算是回应。

快下班时,罗刚打了个电话给江芝,问云云的事:“孩子今年中考,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江芝那边的声音淡淡的:“上次你们吃饭,没说起这事么?”

他被噎着了。江芝仿佛看见了他的窘态,隔了一会儿,又淡淡说:“云云自己说要读某校的国际班,以后出国。”

住校,国际班,出国。跟女儿的缘分,岂不是更远了?他忍气问:“你同意了?”

江芝的声音里带着点冷笑:“我不同意也不行,她不听我的。你觉得不合适,你跟她商量呀。”

商量?他话都说不上,怎么商量?罗刚又有一股想打江芝的冲动,心里吼:我管不了也罢了,你们天天生活在一起,也管不了么?你大概只顾着讨好那个傻帽大冬瓜了!

他的情绪传过去,江芝觉着了,声音中全是咔嚓咔嚓的冰碴子:“学费我会筹的。你若是不方便就算了。我还在上班,先挂了。”

罗刚脸色铁青,怒火在心里窜来走去,找不到出口。江芝现在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绪,高傲地冷淡,冷淡地高傲,踩着他的痛点,毫不怜悯。他是因为钱不愿云云出国么?他会让江芝独自负担云云的学费?根本不是人话,江芝这是成心的。

嫁了混蛋,不见得心肠也跟着变坏了!他愤愤想。

或者,是江芝还在恨他。

转到这个念头上,他的怒火凝成了冰刀,掉过头来,向自己的心上刺。

他再婚以后半年,和姚佩琪、云云一起,做了一次短途旅行。云云那时候上小学了,很沉默,没一点小女孩的蹦蹦跳跳,倒是姚佩琪,疯疯癫癫,活泼得有些过了头。他们坐船游富春江,姚佩琪指着船外的景物一惊一乍,自己咋呼累了,便把头靠在罗刚的肩上,还亲昵地跟他耳语。云云坐对面,静静看倒流的江水——姚佩琪才不在乎怎么当后妈呢,她凡事都凭着自己的性子来。

大冬瓜是否也凡事凭着性子来?不多的几次会面中,这大冬瓜总是龇着一口白牙,冲他笑得十分灿烂。是心胸开阔?还是没心没肺?这厮和姚佩琪年龄相仿,倒是对应。罗刚想到江芝的头,也有可能没羞没臊地靠在大冬瓜的肩上,而云云也在对面冷幽幽地看——他辛酸得想立刻把女儿揽到怀里。

这时小静和劳莲打电话来,问他孟南山家的情况。小静的口气里颇担心:“他不会想不开吧?得陪陪他呀。”陪他?你们都去陪,该他老婆想不开了。罗刚仿佛有点不近人情,硬锵锵地说:“要去你们去吧,我家里有点急事。”

他的急事,是云云。

罗刚抢在交通高峰前离开了公司,开车往云云的学校赶——从小到大,女儿的家长会他开过几回?大多数会面的记忆,都是在吵吵嚷嚷的餐厅、电影院等候区里。

学校门口闹哄哄的。他停了车,站在正对校门的树影里。天色发暗,他身后那片阴湿的小树林里送来阵阵寒气。学生们向外走,虽然都穿着肥大的冬季棉校服,颜色并不一样。从前,他没注意过云云校服的颜色,现在,根据男生们的个头,他判断墨绿色的校服应该是初三的,便朝墨绿色凝神辨认。

学生们渐渐稀疏。三个女孩子走出来了,他认出了中间的云云。棉校服又厚又大,没有腰身,云云的头发一把抓着,束在脑后。脸被衬得很小,但神情超乎年龄地沉静。罗刚才要上前去,斜刺里出来一个瘦高的男生,脚下还盘带着足球,棉校服也是墨绿色的,脱下来围系在腰间。他手里拿着两杯奶茶,到云云面前,便把一杯送了过去。

其他两个女孩吃吃笑着,互相推搡着走开了,把云云和那男生留在原地。两人没看到罗刚,说说笑笑向这边树林走过来。

“云云!”罗刚叫她,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严厉。

云云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倏地收住了。

男生迅速看看父女俩的脸色,绽开一个大号的笑容:“叔叔好!我叫梁宇涛,是罗筱云的同桌。”

同桌?哼。

如今的孩子长得高。这梁宇涛,才初三就不止一米八了。人长得不坏,可作为学生,发型是不是太精心了些?还有那笑起来略歪的嘴角——他以为自己是谁?万人迷小鲜肉?两个孩子身体的姿态告诉罗刚:他俩想甩掉罗刚,继续往前走他们自己的。

“云云,你等一下,有话跟你说。”

云云的眉间蹙起来。男生道了再见,抱着球,吸着奶茶,一路走,还回头看了看。

“你妈说你要考某中国际班?”罗刚决定先不贸然去碰男生这个话题。

“嗯。”

“你是怎么想的?以后想出国?”

“回头再聊不行么?这又不是新话题,再说也不是马上要填志愿。我们要上晚自修的,我得赶回去吃晚饭。”

“那我送你。”

“这么点路不用送。”云云转身便走,一点不掩饰她的不耐烦。

搅了她的甜蜜放学路了。罗刚咬紧了上下牙。他瞧着云云笔直的背影,心里骂道:这就要早恋么?看上这么个绣花枕头?跟她妈一样——没眼光!

云云的背影穿过小树林,很快不见了。罗刚生着气,想着云云那与江芝一模一样、貌似沉静有礼,实则死样怪气的神情。水杉、樟树、芭蕉、桂树、腊梅,高高低低的草木把不大的小树林遮掩得密密实实。阴郁的绿色裹带着南方冬天特有的湿寒,飒飒而响的树叶仿佛替云云回敬着他:是呀,我是没眼光,像我妈。

他回到车里的时候,姚佩琪打来电话,心情不错:“我出差回来啦。老罗,你今天回家吃饭么?”

“你做了?”他声音里全是讥刺。

“没。我意思是,你要是回来,我等你一起出去吃。你不回来,我约别人。”

“不回来!”他粗声粗气。

“好的,收到,那我出去了。”那头的情绪没受影响,轻快地挂了。

他发动了车子,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女儿小时候轻轻软软贴在他怀里的记忆侵了上来,揪得他心脏一阵疼又一阵突突地跳。

5

一晚上的糟糕睡眠,比熬夜还更累些。各种人和事或循环反复,或纠结交错,伴随着身体的燥热和筋骨的酸疼,逼着罗刚不停地更换睡姿。有时候,弄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自己的思绪在飘动。孟南山的形象,时远时近,叫罗刚觉得始终没法看清——他对人间享乐的热爱及精通,他对漂亮女孩儿的软语温存,还有他家庭的惊人变故——恍然间,备受舆论指责的孟南山又成了他自己,前妻、后妻、女儿、亲友,都向他翻着白眼。熬到7点多,罗刚起了床。在卫生间,面对水台上的大镜子,他看见自己不大的眼睛围着黑圈,脸色也是黄中带青。

姚佩琪走进来,拉开抽屉翻什么——两人分房睡已经好几年了,她卧室里有卫生间,但她也常用客厅边的这一个。瓶瓶罐罐及女人用的各种零碎堆得乱七八糟,昭示出女主人的惫懒随意。

“没睡好?”她瞥了罗刚一眼。

此时的姚佩琪,给人一种盘中剩菜的感觉,连汤带水,邋遢油腻。平时化过妆、穿戴齐整,看过去还勉强是原来那个美人鱼身段,但在家里,层层的遮掩解除后,看到的则是她腰腹上一波波的肉浪。脸也比从前宽了,再加上没梳理过的大卷发,像是炸着毛的母狮子。

他不怀善意的打量招了她,姚佩琪瞪眼:“想不到呀,男人也有更年期!一大早,摆出这副讨债的模样给谁看?”

“你说呢?”

她拿了东西往外走:“不跟你吵!本小姐心情好着呢。啦啦啦,啦啦啦。拿年终奖给自己换新车去喽——新年开新车!”

他的话横着出来:“恭喜姚经理。干吗不把房也买了,新年住新房!”

已经走过去的姚佩琪折了回来,这回,母狮子屁股上被扎了矛:“你盼着我搬出去?好啊罗刚,你跟你前房老婆离婚时倒是挺有风度的呵——净身出户!跟我,就希望我搬出去了?”

罗刚成心气她:“那是。份量不同,待遇也不同么。”

姚佩琪堵着卫生间的门,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罗——刚——!我嫁给你这么个老男人,是图你房了?还是图你钱了?你还一副吃亏上当的臭脸!当初,有谁拿刀子逼着你娶我么?不死不活地,已经忍了你够久的了!这笔烂账,本想过了年再跟你算,你倒憋不住了!你以为我稀罕你这么个痔疮加阳痿的半老头?”她爆豆子似的说完,昂首走开。走几步,又倒回来,假装心平气和,“我早想过了,咱们好合好散,用不着吵。你也不用急,春节后再办,反正你前房老婆已经怀上她小男人的孩子,你就是一路磕头到她家,她也绝不会再回头了!”

“你少拉扯别人!”

看着气急败坏、跟到客厅来的罗刚,姚佩琪胜利地笑了。她一边两手交叠着擦护手霜,一边含讥带刺:“怎么是别人呢?是你亲爱的前妻嘛。人家又要当妈啦。信息绝对可靠哦,这可是在商厦碰到时她主动跟我打招呼主动跟我说的。那春风和煦的模样哪,就好像我跟她是闺蜜——大概觉得是她赢了吧,哼,中年妇女的那点小心思!”

罗刚一直熬到中午,才给江芝打了电话。她在家里。罗刚直通通求证她怀孕的事,江芝说是,两个多月了,最近已经请假休息,在家保胎。

江芝比他小5岁,岁数着实不小了。

“你疯啦?”罗刚吼,“不要命了?是他逼着你要?”

“我自己想。一直想。”江芝说。她又把话题岔开,“你和小姚也要一个呀,老是吵吵闹闹的干什么?想想当初好的时候嘛。你比她大十多岁,凡事让着她才对。”

一番话,仿佛中肯,仿佛心平气和。小姚?叫得真亲热呀。玩腹黑?还是因为自己幸福,心胸便宽了?

听他不吱声,江芝又道:“这次春节你回去看父母,就说云云等中考完了,暑假再去看他们。暑假长,应该有时间的。青春期的孩子,又轴又愣,等再过两年,就会懂事了。”

这天的江芝,回复了从前的善解人意,可是罗刚的嗓子眼堵着,再说不出话来。男人的自私揪着他的心:怀孕了,江芝。那大冬瓜的。心里再不会有他的位置了。

离过年还有几个星期,气氛是已经有了。商场超市里飘出喜洋洋、步步高的乐曲,行人手中提着红彤彤的礼包年货。全中国的心都冲着过年去了,工作明里暗里地撂下——春节嘛,重点是合家团聚。

罗刚被扔在红彤彤的喜庆之外,游魂似的开车去公司:过年该怎么跟父母交代。要不,不回去,年后抽个空再去?父母70多了,尤其父亲,身体十分衰弱。前几年,父亲摔了一大跤,腰椎受损,卧床不能动。那次罗刚赶回去探望时,父亲因为肠炎发作又闹起肚子,躺在床上,下身赤着,一块白色的大毛巾塞在两腿间——母亲忙进忙出,父亲若是拉了,母亲就把大毛巾换下,将他下身擦拭干净,再换一块——虽说是在家里,可父亲这失去了尊严的模样,叫罗刚不忍细看。

罗刚父母家是最典型最传统的中国式家庭,父亲是家长,一言九鼎。罗刚从小就看惯了父亲或权威或咆哮的大男子气势,也看惯了母亲柔和温顺、处处忍让的模样。罗刚自己,在心理上不也承袭了这种传统模式么?看到瘦成笋干儿的父亲像摊泥似的,只能由母亲照顾摆弄,他替父亲悲哀,也替男人汗颜——偷情时按住女人,以为自己像非洲雄狮般壮伟的念头,回过头去看,简直就是一坨屎!

但父亲好歹还有母亲照顾。

自己成了一滩泥时会怎样?没法想了。若是与江芝过到底,江芝对他,应该能有这个情分的,可现在,她要豁出命去替别的男人生孩子了。

他到公司里,经过大办公区域时,见女下属们一堆一簇的,吃瓜子、剥桔子,正不停嘴地又吃又聊。男劳力则被支使着去领年货,大包小包,来往穿梭。

“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瞧着又是酥糖又是果仁,其实一点值钱东西也没有!”

“就是!还不知是哪个客户单位抵债用的呢,要不就是公司仓库旮沓里的库存。谁稀罕!都懒得拿回家去!”

“还有年终奖,也不知今年有没有——”

看到罗刚经过,众人吐舌头眨眼睛。仗着过年的喜气,有胆大的问:“罗副总,今年到底有没有年终奖呀?”

罗刚端起副总的架子:“呵呵,这得问总公司财务总监。”

众人还待细问,办公室张主任走来解围:“你们这么惦记年终奖干吗?想拿了钱跳槽么?”

“拜托!主任姐姐!我还等着这钱买回老家的机票呢——”

张主任跟着罗刚进了他的办公室,把大小年货也放下了。罗刚瞥一眼道:“都是些消闲的零食,放在你办公室招待客人算了,我懒得拿。”

“咳,您拿回去给女儿吃呀。”

这批年货是总公司发的,罗刚他们分公司今年业绩不好,什么也没发。以往年末的尾牙宴,也一并省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工作上的杂事:年度的各项总结都交上去了,横向比较一下,各分公司的表现都不算好,罗刚他们位于中游。要严格按年初的预定来考核的话,估计半数的分公司都拿不到年终奖。

其实,奖不奖的还在其次,罗刚心里清楚,等转过年,按照整个行业这继续大滑坡的趋势,整个集团公司都会整改,到时,上上下下,还不知怎么颠腾呢。他们分公司在这个乱局中该怎样生存、自处,也着实伤神费脑。这会儿,有过年的祥和压着,还能暂时把头扎在沙堆里。

张主任又悄声跟罗刚议论:孟南山他们分公司年后肯定要拆并了,他家出事后,他便递了辞呈,集团顾念着“老人儿”的人情,没有立即批,但年后——

最后,张主任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走了也好,换一行,总待在泰坦尼克号上强——”

罗刚本来心烦,见平常颇有“老甲鱼”范儿的张主任也失了方寸,不由得笑了:“想那么多干吗?先好好把年过了再说。”

“那倒是。”

张主任出去后,罗刚专心处理起各种杂事,等再抬头看窗外,天色已经黑了。他在公司食堂随便吃了点,一直忙到8点多,换了运动鞋,准备去湖边跑跑步,散散闷。走到公司楼下,接到了劳莲的电话。他接起来,正看到劳莲那天送他回家时开的紫色小车。

“罗副总,今天我一直忙着给客户送年礼,最后一站到你这儿。”劳莲招呼着罗刚,推开车门,把一个红彤彤沉甸甸的袋子送过来。

罗刚道:“别客气了,我们公司什么也没买,算什么客户?受之有愧。”

“哎呀,收下吧。我这都送上门了。”说了这话,她自觉不妥,哧地笑了,“就一瓶酒,过年你总要喝的。”

“那天喝醉的德性你没看见?我准备戒酒了。而且我这会儿要到湖边跑步去。”

“那我带你一程。”

罗刚没推辞,上了劳莲的车。车里颇暖和,劳莲穿着件红色的高领羊绒衫,比上次吃饭时显得年轻俏丽些。

“气色不错。”他拿出男女熟人间应酬的那种亲切热情。她则笑道:“没办法,要应付客户么,总得打起精神。今天忙了大半天了,到现在饭也没吃。”

这话说得,仿佛有那么点要罗刚请她的意思。他有点尴尬,正想开个玩笑混过去,劳莲又道:“本来是该和小静分头送的,她呀,最近总挂着老孟的事,逮个空就去探视安慰,生怕老孟想不开。”

罗刚点点头:最近一阵,吕文俊在众老炮间拉了一个微信群,倡议众人轮流去看望劝勉孟南山。小静也在群里面,十分活跃。罗刚飞花掠影地去群中瞟了几眼,没有参与——他不想看到孟南山崩盘的苦状,而他若满不在乎,依然花间醉酒,罗刚更不能接受。

劳莲见他沉默,顿一顿,轻轻道:“你这个人哪,人格分裂,平时看着开朗,其实心太重。”

“得,那天喝醉酒,本性都暴露了。”

“暴露过了就别装了。”

喝醉那天掏心挖肺、胡说八道了?和劳莲的距离不该这么近的。尴尬中,他想起了姚佩琪那蹩脚的算命法,心宽了一些——凡干营销的人,都有和客户拉近关系的绝招——他去拧音响,嘴里说:“所以不能收你的酒,不然,再喝一回,银行密码都得告诉你。”

劳莲轻轻笑着。晚间新闻的播报声里,她问道:“春节回是不回,决定了么?别再跟老婆闹了,大过年的,不如趁势一起回家。”

罗刚的脸有点僵,他转移话题:“你老家是哪里的?你回去么?”

“我一个人没法回去。那天不是跟你说了么,假装去国外旅行。”

又有些越界了。好在车开到了断桥边,罗刚指指路边:“这儿停吧。”

他下了车,安全了,才摆出笑脸:“赶紧回去吃饭!等过了年,找个时间,再好好聊聊。”

她没说好,也没道再见,深深看了罗刚一眼,唇边带出一个浅笑。

冬天的断桥上,人很少,虽然有远山近树上的彩灯,也依旧显得寂寥。罗刚先一路快走着热身。劳莲神秘的笑容往他心里塞了一把草——他记得那天回家,一路上两人什么也没说,难道,是他醉糊涂了?还是,吕文俊、孟南山他们背后议论过他?应该不会。他这么个平常人,有的不过是平常的家务事,也值得人去八卦么?

有些事,以他的性格,即便醉了也不会说出来的,比如,他和姚佩琪无法过下去的真正原因。再婚后,他和姚佩琪吵吵闹闹,诸事不合,夫妻关系全靠床上那点事儿。一年一年的,只能是越来越淡。就是姚佩琪当上主管频繁出差的那一阵,罗刚在她旅行箱里看到一盒避孕套。他心里翻江倒海,对她的不满翻了倍,强忍着没去说破。她呢,一团火似的去出差——大概像当初他们开始时那样,千里荐枕去了。小半年后,她的疯魔劲儿过去,罗刚已成了千年沉铁,不是说自己不举,便是说痔疮发作,坚持分房分居不要孩子——对姚佩琪,他从心理到生理,都感到敌意、厌恶。

其实,公平些说,姚佩琪也有优点。她元气充沛,行事爽快,不拘小节。就算红杏出墙,也不是不可原谅——他罗刚,不也一直希望江芝能原谅自己的那次出轨么?可是不行。就是不行。原本就不和谐的关系,被避孕套一搅,彻底地歇了菜。

如果当初——

他轻轻地跑起来,跑到了锦带桥上。这时候回望东面,只见城中楼宇重重,霓虹闪闪,繁华中有无尽的妖娆,而向西望去,则是暗影沉沉,寒风扑面。白堤上,憔悴的柳条随风摆动,西湖水冷光莹莹,随波闪动。

他又想到刚才在劳莲面前的狼狈,不由自嘲地一笑——其实,就把什么都说了,又有什么关系?没准,都倒出来,也就都放下了。

什么都不想了,他专心听自己的呼吸。云水间,他从容前行,时而看天,时而看水,时而看看自己呼出的淡淡雾气。

静夜中的湖山清明澄澈,人在其中,自然也澄澈了,很轻快。孤山方向的暗影中,亭台的檐牙恍惚可见,他加快了速度。

徐奕琳,女,生于上世纪70年代,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现居杭州。曾在《十月》《江南》《芙蓉》《西湖》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曾被《小说月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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