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落的都是灰尘(中篇小说)
2017-11-13○孙洁
○ 孙 洁
抖落的都是灰尘(中篇小说)
○ 孙 洁
引子
她
一早爬起来,她肥硕的身体在她的小屋里摸索,她在找所有证明她在人世还活着的文件:身份证,户口本,甚或单位证明,银行存款证明。她手里掂量着这些文件,如此轻,她的一生就只有这些痕迹吗?她觉得这一生她似乎走了许久,走得很累,怎么就只有这又轻又薄的几页纸?
窗外的天透出白,但是还早,她没有听见楼下卖煎饼的两口子出摊的声音,说明现在还不到6点。九月的天气本是能清爽几天的,可这两天时断时续的秋雨,让天空挂出愁眉苦脸的阴沉样子。
单位已经宣布了她的下岗,这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像她这样的人,既没有学历,又没有年龄优势,她不下岗谁下岗呢?但是看着单位里姐妹们的仇恨和怨毒,似乎她的淡定是一种背叛,但是,她真的觉得她没有任何资本可以留下来。
而且她心中甚至是有几分欢喜的,买断工龄的钱对于她来说还是很可观的,她准备用这笔钱去给小朵把房子的首付付了,今天就去办,这样她心里就真的踏实了。“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想起小朵,她心中便不由地涌上这些嘀咕。
她听到楼下卖煎饼的两口子出摊的动静了,这两口子,默契地跟一个人似的,似乎不需要用语言交流,彼此熟悉着对方的每个动作,语言倒成了多余。可他俩感情并不见得好,半夜里会听到打架摔东西的声音,似乎是那女人不想让男的干那事。哎,一家有一家难念的经……
惦着出门,她甚至没有心思买她爱吃的豆浆油条,只把昨晚剩下的粥热了一下,胡乱扒拉两口,便出门了。
出了门,蹬上她那辆彪悍又破旧的男士自行车,到了院门口,听见卖煎饼的女人叫她:“毛姨,怎么也不穿件雨衣?……”她已擦身骑过,但是却意识到有细碎的雨落下。她如此心急火燎,竟没有发现下雨了,她心中埋怨着自己。九月的雨如此细腻温柔,她的生活中似乎已没有如此温湿的瞬间,当雨点蹑手蹑脚地落在她身上时,她的急切和兴奋倒放松了些许,她知道她的每个毛孔渴望着某种滋润,她知道。
然而她确实是需要回去拿雨衣,从她家骑到劳动局所在的新区需要两个多小时,劳动局离小朵的新房不远,她今天一天都要在新区办事了,没有雨衣万万不行。
雨像是给行人作伴似的,一路不见停,她的雨衣是她爸的男式雨衣,像伸出的屋檐把雨挡在窗外般,宽大的雨衣为她挡住了并不太大的雨点,她反而有一种被包裹住的温暖感。在经过一片新区里高档的建筑时,她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这个小区据说是这一带最贵的小区,那外飘的落地的窗户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姿态,据说小区里的设计全是园林式的,有许多水系。她轻轻地叹口气,她没有能力给她给小朵买这么好的房子,但是毕竟小朵要有自己的房子了,她能为小朵做的都会去做,她的小朵的房子也是不错的,尽管是期房,但是看那设计图也还是很合理而适用的。她很满意她为小朵选的房子,不仅朝向好户型好,而且在新区,升值空间大。新房子总比她旧城区的老房子好,小朵她们这代孩子真幸福。
她正想着,突然看见一辆白色的轿车朝她开过来,她一惊吓,车把没有扶稳,便摔倒在打滑的马路上,白色的轿车紧贴着她停住,她吓得面色全白,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她肥胖的身子像是被雨水吸在了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她用手扶着地,却是一阵钻心的疼,原来手已经摔得破了一大块皮。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一个清瘦的男人边说边从车上下来。
“我只是站不起来……”
男人俯身向她,很熟练地把她下肢关节检查了一遍,“应该没事的,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再查查……”
“没事的,我只是吓了一跳,一会儿就好……”
“沙裕林,别让她讹你,现在就带她去你们医院瞧瞧,你自己是医生,她想怎么看都行!”一个尖厉的女人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她抬头一看,一个浓妆的瘦小的中年女人陡然立在她眼前。
“沙裕林,她到底有没有事啊?”女人在叫着。
沙裕林?她猛地盯向了那个男人,沙裕林?沙裕林?她瞬间窒息,她仔细端详着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与她记忆中的有同样名字的那个年轻男孩的脸相对照,她有些喘不上气,“你,你是沙……”
“是的,我是沙裕林,是中心医院大夫,我检查过了,你应该没什么事,我带你去医院把伤口清理一下吧。……”
“没事还赖在地上干什么?快点!一大早大家都忙,我们带你去医院就是了……”那女人说话速度可真快!
她望望那女人,又望望眼前这个男人,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摆摆手让他们去:
“我没事……”她听着她自己空洞的声音。
那男人摸出一张纸,写下他的名字和电话,“这是我的电话,你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来找我,我在中心医院心脏外科。”
她挣扎着起来,那女人看她站起来,从男人手里拿过纸条塞到她手里,转身钻进了车里。那男人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她,也钻进车里,车子开走了。
她努力回忆着男人的脸,这张脸如此陌生,但是,她知道他与她记忆中的那个男人是同一个人,她能肯定这点!她有些猝不及防,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变得不真实,她看了看手中捏紧的纸条,这个纸条又如此真实地留在她手里,那么真的,她竟遇到了他?
他
他常在一种恐惧感中惊醒。
在梦中,他永远找不到自己在哪里,陌生的路,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黑影,黑暗中有人用皮带抽打另一个人,他想逃开却找不到路,越找越紧张,他紧张地拨电话,电话号码却永远拨错,最后他把自己急醒。他常常会重复这样的梦,以至于醒来,他需要辨别自己身在何处。
在国外那些年,这种梦常常出现,他以为是异乡造成的不安全感,然而回国这几年,这种梦还是会出现,他觉得他的潜意识里是没有归属感的。然而为什么?他每天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除了医院就是家。在医院里他备受尊重,在家倒也安宁,可为什么还会如此不安?
他在朦胧中环顾四周,没错,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床上,头顶上水晶灯华丽的弧线在黑暗中收敛着,房顶上那复杂的罗马式的石膏线条透出一种俗气的浮夸感,让房顶显得又矮又局促。这新装修的房子让他喜欢不起来。装修的过程就是一个吵架的过程,他妻子的庸俗的品味他实在不能容忍,可她坚持着她的想法,她坚持着要让她的家比别人的更显“富丽堂皇”。唉,虚荣的小市民!他除了在心里嘀咕已懒得再说什么了,她的家随便她折腾吧,是啊,她的家,难道不是他的家吗?他常常在自己的家中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经常的景象是,他的妻横陈在她的一堆零食里面看电视,以至于他的目光要搜索半天才能找到她这个人,而她的衣服、她的乱七八糟的文件,以及各种食物礼品的包装盒充斥着房间的各个角落,让他无处下脚,甚至找不到屁股能坐下的地方,于是他进门习惯性地钻进他的书房,只有这里是他自己的天地,哪怕书房的装修风格同样令他讨厌,但毕竟这是一个他不再被打扰的空间。
他在书房里的小床上睡觉,因为他的妻受不了他夜里的呼噜声,也受不了他身上的烟味,在家里抽烟是被禁止的,所以他只能躲在厨房抽油烟机旁抽,而他身上的烟味便更显出来。
他看着外边的天光,应该还不到六点钟,又是灰蒙蒙的天,又要下雨,这样的天气让他心烦压抑。
他听到流水的声音,他又忘记关窗户了,院子里的水声似乎越来越大,他爬起来关上窗户,却知道自己已经全然醒了。这个号称园林式的小区,假山流淌着假瀑布,水声潺潺,那些人工堆砌的假山石,人工挖出的死水,矫情而做作,他知道那水池有多脏,里面滋生着多少蚊虫和细菌。他的妻满意地住在这里,每天享受着保安无数次的敬礼,出入之间感受着外边路人艳羡的目光,是啊,毕竟这是这个城市最贵的房子之一。住在这里,让他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这个城市变化太大,他身处新区,早已远离了他出生时的老区,新区的所有建筑都时尚而现代,似乎有意割裂人们对于过去生活的回忆,回忆是需要同样场景的,而他的城市每天都在变换着场景,人们急急奔向新生活,没有契机也没有时间去回忆往昔。昨天的人们想像不到会有今天的生活,而今天的人们也想不出,以这种变化速度明天又会是怎样的。
他打开电脑胡乱翻了一遍新闻,便准备洗澡出门上班。他照例不在家吃早饭,单位食堂的早饭很可口,而且妻长期在高校做行政工作,也习惯于去单位吃饭。他们俩平时很少做饭,除非亲戚朋友来家聚会。
妻子探头进来:“沙裕林,我今天搭你的车,你等我一会儿。”
“你不坐班车吗?”
“班车太慢,我今天要早去布置会场。”
他今早也有一个会议,他知道等妻子涂抹完,他到了单位肯定没有时间吃早饭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耐心地等她。
他心里着急,出门时忘了给妻子带雨伞,从车库开始,妻就唠叨此事,并且由此上升到他平时对她不关心的所有“罪行”,出了小区大门,他实在受不了她的抱怨,便转头对她喝了一声:“你再啰嗦就下车!”妻怒了,伸手就要开车门,他赶紧把车门上锁,正当他抬起头时,看到一个骑车的人就在他的眼前,他吓得急刹车,那个人倒在了他的车前。
他急忙下车。这是一个臃肿肥胖的女人,当她倒下来时,一摊肉陷在了地里,她的自行车的轱辘还在转着。这个女人的手出血了,他急忙检查她的四肢关节,但是她肥胖的四肢让他很是费力地挪动,他一直讨厌肥胖的女人,他不知他的厌恶感是否流露在脸上。女人老式的军绿色雨衣肥大而厚重,肯定会让她行动不便。她自己把自己绊倒,却肯定会赖他开车太快,好在女人没有骨折,想讹他就带她去医院呗。当听到妻子尖利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他如释负重地舒了一口气,关键时刻还是需要妻子的蛮横的。
“穿这么肥大的雨衣肯定会绊倒自己!没事还赖在地上干什么?快点!一大早大家都忙,我们带你去医院就是了……”
他职业性地端详了倒地女人一眼,女人眼神中的痛似乎不只是摔伤的痛,女人望他的眼神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痛苦,他的心收紧了一下,难道这个女人认识他?也许是他原来的某个病人?
那个女人说她没事,他心中庆幸没有被讹上,但那女人的眼神让他感到奇怪,临走前,他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唉,肥胖的女人总是蠢的,长那么多肉行动肯定不利索,以后开车一定要躲着这些胖人。
一
她
北方的冬天,萧索而阴沉。她蜷缩地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她又忘记带家门钥匙,看着天光渐渐变暗,手和脚已经冻木了,她不得不时不时走动走动,并摘下手套搓搓手。她穿着奶奶手衲的棉鞋,是枣红色灯芯绒面夹着毛毡的包住脚面的鞋,奶奶还在上面绣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这双鞋她那么喜欢,可是她每天要拎着水桶打水,水太沉,她常常会把水晃出来洒在自己的鞋上,所以鞋子就和着泥土变成了暗黑色,而且湿的鞋子会冻成硬硬的,脚放在里面会更加冷更加不舒服。她在厚厚的棉袄外面套了一件同样是枣红色的毡绒外套,外套上奶奶也绣着草地野花,但是外套和棉袄明显的短了,露出一截冻成紫色的胳膊。她的鼻子下面也结了一层冰,随着她不断地呼吸,那冰渣越积越大,她用冻僵的手抹去冰渣,却摸到了自己留下的泪。
“毛毛,又没带钥匙?”她转过头,
“裕林哥……”她哇地哭出声来,一头扑进走过来的男孩怀里。
那年她六岁,上了一年级,而裕林哥九岁,也在上小学。
“走,快到我们家吧。你要冻死了!”
她看着裕林哥湿漉漉的冒着热气的头发,知道他又跟外院的野孩子一起玩了。
“我今天去教室找过你,根本没看见你……”
“我去找建国,建军他们去了……”
裕林边搓着她冻得发紫的手,边把她拉往他家。
他家也没有大人,但是炉子是暖的,裕林哥熟练地捅炉子加煤块,从炉子下的白色煤灰中扒出两个土豆,那是裕林妈中午上班前放在煤灰里的,借着炉子的余热土豆也能熟,裕林剥了一个土豆给她,自己吃着另一个。炉子上的铁水壶有热气冒出来了。她觉得她也像那水壶有热气从身体冒出来,她的小脸也变得红扑扑的了。裕林哥的家总能让她感到温暖和踏实。
她和沙裕林是邻居,裕林像她的哥哥一样带着她玩,他们两家的院子紧挨着,两家院子里的树都把那高高的枝叶缠在了一起。
她们两家的父母都是子弟学校里的职工,从她记事起,她似乎就整天追着裕林哥,裕林家没有女孩,有三个儿子,所以裕林妈妈非常喜欢她,总念着让她做她家的儿媳妇。她是独生女,她的妈妈身体不好,总是在医院住着,所以有裕林家帮着照顾她,她父母自然是一百个放心。
她常常跟着裕林去铁轨那里抢煤渣。裕林让她在远离铁轨的一个地方看着他的筐子,裕林和一帮孩子伏在铁轨边,随着火车从远处呼啸着过来时,他们一个个小脑袋也跟着竖立起来,眼睛整齐划一地循着火车的运动而转动,运煤车在剧烈抖动中把煤渣甚至煤块一路抖落在轨道两侧,当火车疾驰而过后,一大群孩子像一张张绷紧的弓箭,瞬间飞射出去,哄抢那些被遗落的煤块,由于孩子太多,手脚慢的就只能刨一些煤渣到簸箕里了。裕林哥常常能抢到很多煤块,等他们把带来的筐子装满后,裕林哥已经黑得只能看到两只白眼球了。他把大筐子双肩背在身后,她把小筐子也背在自己肩上,两人慢慢走回家。
她也会跟着裕林到菜市场拾白菜帮子,许多买菜的人嫌白菜帮子太硬,就把帮子撕下来,裕林哥会把别人不要的菜帮子收集起来,每次能捡回一大袋。裕林哥的妈妈会再买些白菜,然后把菜帮子和白菜用热水洗干净,放在一个比她还大的大缸里,再洒许多粗盐,用一块大石头把白菜压好。过一段时间这些菜就变成了酸菜,裕林家冬天顿顿都吃这些酸菜。
她妈妈见裕林家只吃腌酸菜,常常会有意包几次饺子给他们家送去,但是妈妈身体不好,有精力包饺子的时间并不多。有一次妈妈包好饺子,装满了一大饭盒,让她送到隔壁裕林家。在寒风里,铁饭盒暖暖地抱在她怀里,让她觉得很舒服。她正高兴时,没有看到裕林家院子里结着厚冰,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饭盒里的饺子热腾腾地滚在地上,她吓得大哭,裕林妈妈跑出来,用围裙小心地裹起地上已经沾上土的饺子,一个个在水龙头下冲洗,边冲洗边安慰她,还用满是裂口的冰凉的手给她擦眼泪。她看见窗玻璃的冰霜里贴着裕林哥的脸,他正向她招手,便抹着眼泪钻进了屋子里。
他
他憋得实在不行了,才跑去上厕所,他们院子里的公用厕所,因为与小学的校门挨着,所以他无论是上学还是回家,都不可能躲开那肮脏恐怖的厕所,他每每憋不得已才进去。遇到冬天结冰,更是可怕,厕所的大坑上支着的那几根腐败的木头结满冰,冰会让蹲上去的人打滑,蹲在上面常常会吓得拉不出来,因为木头颤抖着,似乎随时扛不住人的重量而要把人跌进粪坑。去厕所是他最大的恐惧。
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开心的。他上学时与同班的建国建军疯玩,下学后叫上院子里的几个男孩去仓库捉迷藏,一直玩到天黑,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回家。
妈妈总说家里的粮票不够吃,总是带上两个哥哥去街道要些零工干,他却除了饿了找妈,从来不问粮食从哪里来。
他有两个哥哥,但是哥哥总欺负他,他不愿意跟哥哥玩,他的邻居家有一个小女孩,叫毛毛,长得跟洋娃娃一样可爱,他宁可跟这个小女孩玩也不愿意跟他两个哥哥玩。
邻居家的阿姨有文化,人也斯文,逢人说话前先露出笑脸,不像妈妈总是大喊大叫的。邻居家的阿姨只要在家,她家里的地上就会撒上一种消毒水,淡淡的药香味让他觉得很受用,她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不像他家到处都脏得分不出颜色,所以他常常喜欢钻到邻居那里,跟小妹妹玩。
小妹妹尽管长得像洋娃娃,但是却是个爱哭的洋娃娃,妈妈因为没有女儿,对这娃娃格外心疼和挂心,人家明明叫毛毛,妈妈却整天“小毛头,小毛头”地叫着,一说起妹妹连眼神都是温柔的。他带着妹妹玩,会有最切实的好处,那就是不用干家务,不用听妈妈唠叨,还能吃到妹妹家好吃的动物饼干。女孩子又麻烦又娇气,走路还慢,但是陪妹妹玩,总好过家里和煤球拉风箱的力气活。
建国和建军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除了睡觉吃饭,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建国弹弓打得极准,用弹弓打鸟是他随手干的事。有一次,他得到一张极其珍贵的双喜烟盒,正要叠起来砸烟盒,被胖子一把抢走,只见一个石子打中胖子的胖手,胖子嗷嗷大叫,烟盒也掉在地上,他知道那是建国的身手,有哥们帮忙真好。
秋天的时候,树上会结出酸枣和沙果,他们爬上树,斜挎在树杈上分食着沙果,耳边的鸽哨在平房间一圈一圈划过,他们把弹弓装上沙果的核从上往下,偷偷瞄准过路的行人,若是打准了,就会遭到一通气急败坏的咒骂,但是地上的人只会四处张望,没人想到他们在头顶上,大人的愚蠢让他们生出许多快乐。
冬天的时候,他们会在冰上抽陀螺玩儿,尽管北风刮在脸上生疼,但他们依然能抽得浑身汗湿,头上蒸腾起热气。最有意思的是建军,他一用气就会有鼻涕从鼻孔冒泡出来,一抽一闲间,鼻孔的鼻涕泡就会有节奏地一鼓一吸,但是鼻涕泡却能不破,他常常因为好奇于他的鼻涕泡而走神。建军的衣袖袖口上常年都是硬梆梆的,因为擦满了他源源不断的鼻涕,为什么他总有那么多鼻涕呢?建军的衣袖总是短的,他的鼻涕往衣袖上擦,常常会顺带抹在手背上,他的手因为皲裂也总是红肿着。建军很羡慕他肥大的袖子,而他自己却很讨厌他永远松松垮垮的衣服,他总穿哥哥们的旧衣服,哥哥们比他高许多,所以他们的衣服无论是裤管还是袖管,总是妨碍着他奔跑的脚步。
二
她
妈妈的病没好就被医院赶回家了,说是年轻的护士要去串联,没人照顾病人。
她不用去上学,正好可以每天照顾体弱的妈妈。这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很能干,妈妈也很依赖她,似乎一下子她在家里的地位变得重要了。妈妈把所有的票据和钱交到她手里保管,妈妈只负责记账。
家里的糖票和油票照例是存下来不能动的,要留着等爸爸回来和过年节时才用,爸爸被派到很远的一个工厂去,家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每月的粮票有多余的,妈妈会偷偷把一些拿给裕林哥的妈妈。
但是有粮票并不容易买得到粮,每每去买粮,她心里都是恐惧的,她个子小,无论多早去排队,都挤不过那些高个的大人,而且粮食一到,很快就会卖完,所以人们拼命地挤,谁能抢到就算谁运气。好在有裕林哥,他们家买粮的时候,他都会叫上她,把她家的一并买了。
正赶上学校不用上学,妈妈常常感叹她的日子被浪费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外面的喧嚣像是把时间都吵烦了,慌慌地要快些溜走,竟然两个年头很快就晃没了。她的个子没有随着时间而长高,似乎她的生命和她的时间不在一个跑道上,时间跑得太快,而生命趴着不动,她已经快十三岁了,却像拒绝生长一般,几年没有任何变化。
来年春天爸爸回来时,给她带了一把手风琴,爸爸对妈妈讲,毛毛闲着不上学,让她学手风琴吧,女孩子懂些音乐才有教养。
妈妈让她去少年宫找一个叫林朵朵的老师学琴。
她坐着公交车去少年宫,她不知道少年宫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林老师是一个怎样的老师,她内心是忐忑的。抬头发现路边的树已经是葱绿了,原来春天已经如此深了,她中式衣服的盘扣紧紧裹着她的脖子,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桃花开了,梨花开了,眼前晃过的花影让她晕眩,她真想敞开衣服,让带着花瓣的风吹进她每一寸肌肤,花在风中多么舒展!她突然羡慕那些恣意盛开的花。林朵朵,听她的名字,也该是一朵怒放的花吧?
少年宫的建筑真的让她震撼了!尽管听妈妈说少年宫是一个极美丽的地方,少年宫是苏联人帮着建起的,但是当她真的身临其境时,她依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心里涌起一阵阵幸福,它的屋顶怎么会那么高啊,人站在大厅中显得如此渺小。那楼梯如此宽敞,盘旋而上,阳光从高处的宽大的窗户里倾泻而下,如同弹奏琴键般,弹动一层层台阶,时明时暗。她站在阳光里,身处梦境般,不,她做梦也梦不到如此美丽的建筑,待在少年宫里的人一定是最幸福的人。这座建筑神秘而庄严,建筑里面的人一定是些最了不起的人。
歌声从楼上传下来,“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唱法,宽广而浑厚,直接如阳光照进了她心里的歌声,她循着声音上楼梯,歌声是从一个角落传出来的。二楼没有一楼大厅那么高,但是也比普通房子高许多。二楼的小厅里摆着一架钢琴,钢琴后面坐着唱歌的人,她站在阳光里,一时看不清暗影里的钢琴和人,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了唱歌的人。
站了许久,眼睛才能适应屋里的光线,她这才看清坐在钢琴后面的脸。这是张很洋气的脸,在流行鹅蛋脸的时代,这张脸并不流行,是那种西方式的窄长脸,下巴很尖,显得脸更长,眼睛和眉毛适中,不浓不淡,鼻子极挺拔,因为皮肤白皙,使整张脸看起来既耐看又洋气。头发是浓密的自来卷的棕色,梳成两根辫子挂在胸前,更显出胸的高耸和丰满。
歌声戛然而止,唱歌的人也在注视着她。
按照妈妈的描述,她知道这就是林朵朵老师了。
林老师起身询问她的情况,在林老师起身的瞬间,她有些意外。林老师的窄脸小头很容易让人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四肢纤长瘦弱的女子,然而她的身材却极其丰满,丰乳肥臀细腰,被一身剪裁极合身的军绿色套装包裹着,更显出饱满的曲线,浑身散发着一种活力,这种活力让人过目不忘。她的四肢好像魔力棒,举手投足间会把空气搅动得热气腾腾。林老师的胸有些太大了,走起路来胸部一颤一颤的,好像那两个乳急于挣脱衣服的束缚似的。她想起妈妈的胸,想起妈妈每天用束带把自己并不大的胸紧紧束住,好让她的乳房看上去平平的不起眼。为什么林老师会挺着胸让乳房颤抖着走来走去,而没有任何不安呢?为什么妈妈每天含着胸生怕别人注意她的胸部呢?
妈妈是沉静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沉静细小的,看惯了妈妈的安静和端庄,乍见林老师,她有些炫目,甚至不能接受她急急的语速和畅快的笑声。
但是,林老师的笑声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与她在一起,人的心情会豁然明朗起来,如同沐在阳光里的感觉,林老师走路如风般轻快,嘴里常常哼着歌儿,她走过的地方,连空气都哼唱起来摇摆起来。
这个少年宫,这个林老师,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面对这个世界她只会愕然。她的家里每天弥漫着熬中药的味道,那些年爸爸为了不影响妈妈休息,在家的时侯蹑手蹑脚的,生怕吵了妈妈,她也因此养成了安静少语的习惯。而林老师,天啊,她是多么地吵闹啊,她不是在唱歌就是在说话或者大笑,她的两只小辫子也像会跳舞般在她胸前跳上跳下。
她心里其实喜欢这种热闹。她喜欢少年宫,喜欢这里满溢的旋律和快乐的笑声,到了这里她才敢大口出气大声说话,而胆怯和小声是会被嘲笑的。
然而,她学琴的快乐不仅因为少年宫,还因为……还因为她的裕林哥。
裕林哥的两个哥哥已经不在家了,只有裕林哥留在家里,等着去他爸厂里当临时工,而裕林哥和她都长大了,彼此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在一起了。裕林哥的妈妈担心他整天在外面瞎混闯祸,老让她找裕林哥回来,而裕林哥的朋友一见到她,就会起哄“裕林,你媳妇找你回家”,每次这样说,她都闹个大红脸,所以渐渐地她就躲着不想去找裕林哥。但是,她心里隐约感到,她和裕林哥长大了一定是要在一起的,她的妈妈和裕林的妈妈似乎也有默契,两家人像一家人般相处,彼此并没有因为孩子大了而生出疏远之心,妈妈没有儿子,体力活自然找裕林哥帮着干,而裕林哥的妈妈更是把她当自己的女儿般宝贝着,不舍得她受一点气。
她心里是喜欢裕林哥的,从小就喜欢,似乎从她生下来,裕林哥就在她的身边,他是天经地义的要在她生命里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生命中会没有裕林哥,如同她每天抬头望见的那棵枣树,它从她生下来就立在那里,年年结枣,日日遮荫,这是不会变的。
她每天背着沉沉的手风琴坐公交车去少年宫,裕林哥的妈妈看着不忍,让裕林每天骑自行车接送她。裕林哥开始时嫌麻烦,不是忘了送她就是忘了接她,她也不说什么,免得裕林哥妈妈骂他。能这样光明正大地与裕林哥独处,她心里是欢喜的,不用担心被哄笑是他媳妇,也不用担心别的人闹哄哄的,只有她和裕林哥两个人,这有多好!她安静地坐在裕林哥的车后座,把手自然地放在裕林哥的腰间,风吹过她的手,她感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她想把头靠在裕林哥宽阔的后背上,但她不好意思。她能闻到那种男人的气息,那种让她的心怦怦跳的男人的味道,离她那么近,她的裕林哥,她希望这一生都能这样坐在裕林哥的车后座上,她希望路是长长的,日子是长长的,抬眼望见的树影是长长的,她知道她的心和裕林哥的心是长在一起的。
有一个下大雨的日子,那是个让她想起来就脸红心跳的日子,窗外的阴雨让少年宫的一切都浸在湿气中,滋润出一种难言的暧昧,裕林哥暧昧地抓起她的手,裕林哥要把她抱在怀里,她躲了,但是她终于有机会表白了自己的想法,她长大要成为裕林哥的新娘。她知道裕林哥心中对她的冲动,那种连雨水都浇灭不了的狂热,让她感动不已,她恼火于自己的胆怯,但她知道裕林哥一定是在等她长成女人。
到了夏天的时候,裕林哥似乎与她有了更深的感应和默契,不仅每天陪她去少年宫,而且比她还心急地等待这种独处的时间。后来,裕林哥甚至呆在少年宫等她结束,无论她练琴多长时间,他都耐心地在某个角落等她。
是的,裕林哥一定也是盼着与她在一起的,一定也是喜欢只有她和他的独处,喜欢她安静地坐在后座,喜欢她的手放在他的腰间,甚至喜欢她偶尔地把头靠在他的后背,喜欢她悄悄地吸进他身体的气息不舍得呼出来,喜欢夏天的蝉鸣中她依然能听到他咚咚乱跳的心,和着她自己要跳出嗓子眼的心。她忍不住靠在他背上,耳际回响着他雷声般的心跳,她醉在里面,醉在阳光里。
她能感到,裕林哥洗澡换衣服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她甚至能常闻到他身上肥皂水的味道,她的裕林哥为了她甚至喜欢整洁了。小时候他是多么邋遢的男孩啊,连鼻涕都擦不干净。现在的裕林哥整洁地站在她面前,身材清瘦挺拔,目光如火般炽热,她今后一定要做裕林哥的新娘!
他
邻居的毛毛慢慢长大了,但依然是那副泪汪汪的可怜样子,她太过削瘦苍白,却有一头浓黑的头发,那长长粗粗的辫子拖在脑后,显得如此累赘和沉重,似乎要把她拖倒似的,见了她,他总忍不住想扶她一把。
她的妈妈病恹恹的,她家里的事情总是让他做,以至于别人以为他要做上门女婿。
而他,不喜欢毛毛妹妹的苍白和安静,这种安静常常会让人忽视她的存在,在他心里她是容易被忽视的,除非他妈妈提醒他叨唠他。
他喜欢热闹,喜欢跟着哥哥们去演讲去串联,喜欢看批斗大会,喜欢所有人多的场合。他会常常被周围激昂的群众、激情的演讲所感动,多么热烈年轻的心,多么义无反顾的青春!他渴望自己能与哥哥们一道投入到火热战斗中,投入到改天换地的斗争中。
可是,妈妈爸爸让他留在家里,留在他们身边,他们需要他的照顾,他们的叹息和眼泪阻挡着他的壮志。
他的家,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屋子,和他那阴暗潮湿的父母,让他觉得窒息,让他喘不过气来。哥哥们也让他留下,这样他们才能放心地远行,如果留下也是为革命做贡献,那就留下吧,留在黑暗的屋子里,留在一成不变的小巷中,留在对外面世界的眺望和渴望中。
他知道他心中不甘,他体内熊熊燃烧的热情无处宣泄,他激昂的革命理想无处释放。他苦恼着自己的软弱,不能大鹏展翅几万里,他苦恼着自己的平凡,每天在熟悉的地方无所事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到毛毛更让他心烦。那个苍白的小脸挂起求助的眼神,总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自己烦恼还一大堆呢,这个小姑娘的阴郁,更让他觉得沮丧。
然而妈妈说,让他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待她,那么妹妹所有要求他都不能拒绝了。他的拒绝会惹来妈妈的无休止的唠叨,如同窗外嘀嗒不完的春雨,粘粘腻腻地糊在玻璃上,甩也甩不掉。
哥哥们在家里时,他的日子有趣又激昂,然而两个哥哥一个去当兵,一个去插队,日子便漫长得像个黑洞,永远没有尽头似的。他无聊地在巷子里晃,巷子里却安静空荡,低矮的房门都挂起锁,炊烟只在傍晚飘起。该走的都走了,该留的也走了。那绿皮火车如穿着军装上前线的战士,雄赳赳地驶离站台,一趟一趟的绿皮火车开走,满满装着热情、希望和期待,他马上就要十六岁了,他有足够的力量去支撑起战士的钢枪,而他只是个逃兵,是战斗中的逃兵,也是生活中的逃兵。他渴望那热火朝天的外面的世界,他讨厌他的爸爸妈妈拖他的后腿,他那颗年轻的心需要投入到一种热烈的情绪中,他需要激情,需要释放,可是周遭什么都没有。熟悉的路,熟悉的房,熟悉的白天黑夜,熟悉的叨唠闲扯。
留在城里的几个并不熟悉的同学却因为同样的无聊而格外地团结起来,他们经常相互串门,用各种无聊的事情打发他们过剩的精力。打架,偷东西,变成了很有趣的事。他生性胆小,这样的事让他惶惶不安,他渐渐地不想参与其中了。
有一次,他的一个同学带他去了厂里的洗澡房,他们爬上房顶,从天窗外向里偷看,天窗里可以看到雾气腾腾中一个个洗澡的女人的裸体走来走去……他大张着嘴傻看着,整个人像一块扔进熔炉的滚烫的铁石,他能感到他要即将熔化成铁水,不断翻腾起热气,铁水倾泻下来,他快要窒息了!
“哈哈哈哈哈……”
同学指着他的下部大笑,笑声把他惊醒,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裤裆直立起一座山峰,裤子似乎要被戳破,同学的手顺势摸了一把,惊呼了一声“你他妈的够大的!”
他惭愧地从房顶爬下来,但是,从此以后,他像上瘾一般总是偷偷地爬上洗澡房的屋顶。
有一夜,他的梦里全是女人白哗哗的裸体,那些裸体走来走去,边走边抖动着她们的乳房……醒来时,他的褥子一大片湿,他羞愧地不想起床,等妈妈上班去了,他自己悄悄洗了床单晒出去。床单在太阳底下几乎成透明的颜色,床单的花纹像极了女人的曲线,他站在日头底下发呆。
“裕林哥!你在干嘛呢?”
邻居的毛毛不知何时钻到他身边,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的胸部,平平的什么都没长,包裹在老式的攀扣里面,像一个平坦的包扎紧紧的粽子。他心底暗骂自己流氓,人家还是一个小姑娘。
“婶说让你明天送我去少年宫,你别忘了。”
他想起来了,他妈再三叮咛让他骑车送毛毛去学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时间就送送小丫头呗。
“今天为什么不去?”
“今天林老师说肚子疼得厉害,要休息一天。”
毛毛说“肚子疼”时语气突然害羞地囫囵着说出这几个字,像极了妈妈每个月身体不舒服时的语气,他心里便明白了毛毛的害羞,这个小女孩害羞的时候脸上有种朦胧的光泽,那一瞬间他发现她那原本苍白的脸变得丰满美丽起来,他有种冲动想去摸那张小脸,他盯着她的脸望了一会儿,小姑娘害羞起来,转身跑进屋里。
他看着她的背影,那包裹成灰暗粽子的瘦小身影只有一根粗辫子在晃。他突然发现,她的年龄与她的发育不成正比,毛毛应该有十三岁了吧,可为什么她的身形会如此瘦小,看上去更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难怪他总是忽略她的存在,她与“女人”这个词真的是扯不上关系。
送毛毛去少年宫,毛毛像只小猫一样安静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的手像猫爪一样试探着轻轻搭在他的腰间,其实他希望她的手抓紧他的腰,这样他骑快时她就不至于晃来晃去地颠簸,可她怯怯地并不敢抓紧他,他心中升起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所以他慢慢骑车,生怕她掉下来。有一个妹妹也挺好的,有一个像毛毛一样温顺的小妹妹,并不是一件太麻烦的事。
但是他散漫的作息时间,还是让他觉得每天接送毛毛是件麻烦事,他常常不是忘了送她就是忘了接她,毛毛对于他的不守时也并不计较,会自己背着沉重的手风琴去坐公交车。
直到有一天,他的梦被他妈妈劈里啪啦的骂声和窗外的雨声砸醒,他才意识到他又忘了接毛毛,而雨越下越大。
“我以为你把毛毛接回来了,可你还在睡觉!雨这么大!毛毛妈病在医院,她把毛毛托付给我,你这样让我怎么跟毛毛妈交代……”
他慌乱地穿起雨衣冲进雨中,他妈追出来把毛毛的雨衣塞进他手里,雨下得天空阴暗,天空像是撑不住厚厚的雨水,雨从被撑破的天缝直接倾泻倒下,路上几乎没有人,他不顾一切地卷入雨中赶往少年宫。
通常他都不会走进这座宫殿般的建筑,他心里发怵自己的穿戴不整齐,可今天他忘记了自己的胆怯,一头钻进了这座建筑,毛毛不可能傻到淋着雨回家,她肯定还在少年宫等雨停,希望她还在里面。
里面有琴声,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循着琴声,一路地爬上二楼,他的身后一双拖鞋也踢踏着爬上二楼。
“你找毛毛吧?”身后一个甜美的声音传过来。
“你是他哥哥吗?”
他站住,一个披散着卷发的女人向他走过来,她的身上隐隐散发出洗澡水的味道。
“雨太大了,我让毛毛多练会儿琴等雨停,我也正好在这儿洗个澡陪她,雨再不停,我就和毛毛挤在我床上睡了。”
看样子,她应该是毛毛说的林老师。林老师手里端着脸盆,脸盆里堆着衣服,一件红色的乳罩赫然挂在盆边,被他清清楚楚地瞥见,他一慌低下头,不敢看林老师的脸。
“等我回房间放下东西就去琴房找她,你在这里等一下。”
林老师边说边伸手进衣兜掏钥匙,钥匙却吧嗒掉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他弯腰想替林老师拾钥匙,正遇林老师也弯腰捡钥匙,他的目光碰到林老师弯腰时圆领衫倾斜向下而敞开的部位!
天啊,她没有穿胸罩!她乳房的轮廓如此清晰地裸露在他眼前,如此巨大的双乳,那么白皙那么圆润地拱向她薄薄的衬衫,从衬衫外面能隐约看到她隆起的圆圆的乳头,这是他有限的经验中见过的最大的乳房,他一阵晕眩,身上一道电流击过,他被击中了!他能感到他的裆部蹭地窜起,像一直躺着的狗突然立起,警觉地竖起耳朵,随时准备冲出去。
林老师弯腰起身的瞬间,也瞥见了他的下部,那雄壮的硕大的东西在裤子里直挺挺地站立着,他的裤子像撑起的伞,林老师不由地叫了一声,脸一下子全红了。
林老师闪身逃开了,再没有露脸,他的心咚咚地跳着,他能听到那咚咚的心跳声传遍了整个建筑,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一对太过丰满的乳房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寸步不能移动,他觉得所有的力量都涌向了他的下部,在那里不停地聚集,他快要被撑破了,他抑制不住地想去抓住那双乳房,想用劲揉搓那双乳房,他根本不能停止这样的想法。他控制不住体内不断升腾的能量,他喘息着,不停地喘息着。直到一双小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看到了毛毛苍白的脸,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毛毛的手,他眼里的炽热情绪让毛毛吓了一跳,他抓住毛毛的手引向了他竖立的下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发抖。毛毛冰冷的手被他发烫的手抓住,吓得惊叫着跳开去,她的惊叫一下子把他唤醒。
眼前确实只有毛毛!他身上汗湿着,羞得不敢抬头。
毛毛的声音怯怯地在他耳边,他知道毛毛的头也是深埋着不敢抬起的:
“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再……”
毛毛的成熟让他意外,他彻底清醒过来,他知道他让毛毛误解了,可他不知如何解释,只是喃喃地嘟囔:
“对不起,对不起……”
雨却停了。
他和毛毛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也不敢再看毛毛直勾勾望向他的眼睛。他们像往常一样静静地骑回家,只是毛毛的手不再轻轻搭在他的腰里,而是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而他,满脑子全是那双丰满白皙的乳房。
他一夜无法入睡,黑暗中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他浑身发烫,几次起来用冷水浇自己的身体,而他的下边兀自立在那里,整夜地立着。
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发亮,他爬起身来,匆匆出门,想想,又回转屋里,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又刷了一遍牙,仔细地刷,这才放心地出门,骑车朝少年宫方向急驶。
站在这座苏式建筑前,他的心才定下来,他靠在自行车上,等着少年宫开门,等着那个他甚至想不起来面貌的女人的出现。
一个丰满的身影从远处走来,扎着两根小辫,穿着一件很贴身的布拉基,胸部如此明显地隆起着,他知道是林老师,她怎么这么早!
林老师见到他并没有意外,也没有说话,只是胸部急促地起伏着。
他默默地跟在林老师身后,心怦怦地跳着。
他俩一前一后走上了楼梯,在空旷的舞蹈大厅,他急不可耐地从林老师身后一把抓住了那双巨大的乳房,林朵朵在他怀里抖动着,他的下边隔着衣服已经顶住了林朵朵的丰满的屁股,林朵朵呻吟了一声,吃力地说:
“别,别在这里……”
“这么早不会有人的,”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时,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爸和他妈做那事的样子,他觉得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的手拉开他的裤子拉链了,他要把它放出来,他憋得要发疯了。
“到我的屋里,这样我害怕……”
林朵朵时断时续地说着,却任由他的手伸到她的裙子里,粗鲁地往下拉她的内裤,他在她的后边慌不择路地乱撞,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这是我的第一次,我不会。”
林朵朵脸颊通红地朝向他,但不敢抬头,他把她拥在怀里,他跪在她面前,把那娇嫩的乳头含在嘴里,像婴儿般吸吮着,无法松口,不知为何,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他的嘴里,他吸吮着乳头和泪水,觉得如此幸福。生命是多么地美妙!多么地美妙!
那整个夏天,他们忘记了一切,除了做爱,他们什么都不再关心。
为了掩人耳目,毛毛学琴成了他俩最好的掩护。他送毛毛到少年宫,林老师留毛毛独自练琴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俩躲在任何角落去粘合两个肉体。他们年轻的生命,有无尽的体力和无穷的性欲。他们畅饮着自己身体的盛宴,挥霍着一生这唯一一次青春。
三
她
除了学手风琴,她还在林老师那里学会了钢琴,裕林哥说喜欢她弹钢琴弹得好,她便愈发努力地去练习。
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少年宫里,她喜欢那里,她喜欢音乐,在她枯燥平淡甚至是静止的成长中,音乐像是阳光,照亮了她,让她觉得生命是有色彩的。当音乐响起时,她像长出了翅膀,她能感到自己在飞翔,她飞过绿绿的草地,飞过平缓的河流,飞过草地上坐着的一对年轻人,仔细去看,那对年轻人是长大的自己和裕林哥。她等待着她的青春,她希望发生改变,只要她和裕林哥不变。她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但是一定如音乐般色彩斑斓。她渴望爱情,如林老师给她讲解音乐时描述的爱情,那种爱情让人心醉神迷。爱情的主人公一定是她和裕林哥,等她长大,她要和裕林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像音乐旋律里那种荡气回肠的爱情。她盼着日子过得快些再快些,她要发育成像林老师那样的女人。等她长大,她就可以拥抱生命,拥抱一切,拥抱她和裕林哥共同的阳光。每每想到这些,她便激动兴奋。
一天在少年宫,她遇到了林老师的丈夫,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斯文文的人,样子很严肃,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她丈夫到处找林老师,却没有找到。她心里奇怪,林老师明明在少年宫,为什么他找不到她?她想告诉他林老师在附近,让他等一会儿她,可看见她丈夫很严肃的样子,她没敢开口说话,只是闷头练她的琴。
林老师回来时,她告诉她,她丈夫来找过她,林老师听到后似乎有些紧张,赶紧打电话给她丈夫,她听着林老师说让转革委会,她才知道她丈夫是在革委会工作,难怪人看着那么严肃。
她走时,林老师对她说:
“明天你自己过来,别让你哥送你了。”
她没有多想只答应了一声就下楼了。到了少年宫门口,没有看见通常都站在那里的裕林哥,她等他时,突然搞不明白,为什么林老师不让裕林哥送她?林老师怎么知道裕林哥明天肯定会送她?林老师很关注裕林哥吗?
看着裕林哥从远处骑车过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没有把林老师的话告诉裕林哥,她像往常一样坐在车后座上,只是手没有抱住裕林哥的腰。她的直觉告诉她,林老师跟裕林哥很熟,这让她百思不解。
耳边的蝉声突然大作,她以前为什么没有觉得蝉声如此铺天盖地地狂躁?越留心蝉声,蝉声似乎越响越刺耳,她甚至觉得蝉声一浪高过一浪,要把她整个吞没,她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烦躁和不安。
第二天,裕林哥像往常一样送她去少年宫,她也如常爬上二楼,钻进琴房,她开始练琴,林老师听到她的琴声就会知道她到了,果然不一会儿,林老师进来开始指导她并给她布置任务,然后老师在她的琴声中出去了。她心烦意乱地弹了一会儿琴,便蹑手蹑脚地出去潜到林老师的休息室门外,她听到里面传出裕林哥的声音,她意外地一惊。
“我在地下室等你半天了,你怎么不下来?”
“我不是让毛毛告诉你,今天别来了嘛?”
“她没有告诉我呀!怎么了?”
“最近我们少见面吧。我们家那位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好吧。可我会想你……”
她朝门缝往里望,看见了裕林哥的后背和两个贴在一起的人形。
“你今天怎么穿了内裤?”
“我以为你不来了。”
她听到林老师急促的喘息。
就在她的眼前,她看着裕林哥脱下林老师的内裤,那白晃晃的腿在裕林哥面前叉开。她浑身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愤怒,她浑身抖作一团。
“你是不是忘了锁门了?”
她看见裕林哥赤裸着下体朝门口走来,她吓得不敢再看,躲在一边,锁门的声音,紧随着就是那尽量压制却无法忍住的呻吟声。
她发疯地冲到楼下,她要去找林老师的丈夫,她要揭发这一对不要脸的男女,她要让他们受到惩罚。不,她丈夫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应该找少年宫的领导揭发,对,总会有人管管他们的。
他
不知是因为正常性爱的生理疏导,还是因为与女性的密切交往,他的情绪变得平和起来,那些积郁在他心里的愤怒的力量和怨天尤人的无助感正渐渐消失。他甚至可以耐心和缓地与他妈妈说话,妈妈没完没了的唠叨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他烦躁不安,他感觉自己渐渐变得沉稳起来,他找到了掌控自己情绪的方法。性爱是如此奇妙的事情,可惜他周围知道此中奥秘的人不多,看着同龄人懵懂羞涩的做派,他感到一种生理上的优势,他也因此变得比同龄人高深莫测起来。
林朵朵让他了解了女人,也让他了解了感情。感情是一种可以让人变得柔软的东西,想起林朵朵时,他觉得他的心如同翻晒在日头下的坚冰,一点一点柔软一点一点融化,直到满涨起暖暖的如水的柔情,而他心甘情愿地被这种温暖的情绪所驱使,阳光是暖的,草尖上的露水是暖的,那划过水面的蜻蜓是暖的,路人是暖的,车轮是暖的,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成暖的,甚或连飘过耳际收音机里播出的社论都是暖的。
他想,这就是文学作品中的爱情吧。这就是马克思与燕妮的爱情,这就是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吧。这一切怎么发生的,他说不清楚,这一切就这样充满着他的身体,就这样充满着他周边的空气,就这样充满着他与林朵朵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希望这会是永远,他希望爱情永远在他心中而不会走远。他年轻的生命第一次以如此好的状态绽放着,那繁盛的绽放甚至让他不知拿什么去托住它。他喜欢这个叫爱情的东西,他爱上了爱情,那种一塌糊涂的烂漫,那种满心满怀的想念,那种能掐出水的幸福,让他魂不守舍,让他无法自拔。
他不知道林朵朵的想法,他甚至没有与她谈过未来,他们沉醉于当下,根本来不及谈到未来,他们如此年轻,年轻到以为永远年轻,年轻到以为未来很远,年轻到不用计较结果。
他们彼此强烈的肉欲的吸引,已经成了他们唯一的交流方式。
然而,老人常讲,得意容易忘形。是啊,他太得意了,得意到忘记了周围的人和他们的眼睛,忘记了他和林朵朵终是不伦之欢。
那一天,他是终生难忘的,那一天的场景成了他一生摆脱不掉的恶梦。
那一天,一切如常,如常到他丝毫感觉不出空气的狰狞,感觉不出那在黑暗中瞪着他的隐形的眼睛。他如此急切地送毛毛去少年宫,又如常地看着她进去,自己再悄悄地潜进地下室,这个地下室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也是他和林朵朵欢乐的天堂。
然而,林朵朵一直没有下来。他等得不耐烦,上楼去林朵朵的休息室找她,她告诉他,她丈夫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她很害怕。但是,他俩不听话的肉体啊,他俩一碰到一起,就要发生反应,他还是扯掉了林朵朵的内裤!
他遨游在她的体内,不再像刚在一起时那样地急切,他控制着自己的节奏,在里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喜欢他的耐力,然而在他开始狂奔即将冲向终点时,林朵朵的房门被急促地砸响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多人,声音从四面八方叫响,平时空荡的少年宫,竟然一下子聚集了那么多男男女女,那砸门的声音,叫喊的声音,门被踹开的声音,吓得他一下子没有了知觉。他忘了后面的事,也忘了自己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更忘了赤身裸体的林朵朵到了哪里。他希望他能忘记,永远的忘记这一切。
四
她
她再看到林朵朵时,是林朵朵被游街批斗的时候。
她远远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在大街上,那女人胸前挂着一双破鞋,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帽子上写着“破鞋”两个字,女人的脸被披散的乱发全部遮住,看不清她的面貌。她听到人群中有人议论:
“这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婊子,叫林什么……”
“林朵朵!”
“听说她见了男人就走不动,是男人她就跟人家乱搞……”
“怎么会有如此下贱的女人,呸……”
她听到林朵朵的名字,吓了一跳,看到林老师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她吓得闪身跑开了。她不敢再看下去,她对林朵朵所有的仇恨在那一瞬间完全消失了,林朵朵是被她害成这样的!她不敢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她不敢相信是自己亲手毁了那位美丽光芒的老师,她此刻才发现,她曾盼望自己成为林朵朵的样子,林朵朵在她心目中是如此完美,以至于她不能接受林朵朵如此不堪的样子。
她害怕极了!
那件事情后,她再没见过裕林哥。裕林哥现在什么情况?难道他也会被游街?
她不敢往下想,她今天才明白了,她的揭发有如此可怕的后果!
她生怕别人知道她做的事情,她假装对于裕林哥的事一无所知,可她的耳朵时时竖起着,不放过任何一句关于这件事的议论。她是不是把裕林哥害死了?她怎么面对裕林哥的家人?
她如坐针毡,守着自己的秘密,她甚至都不敢说话,她怕她的嘴、她的眼神泄露了她所做的坏事,是的,她是一个坏人,她害了林老师和裕林哥,她不能原谅自己,她讨厌自己假装无辜地呆在家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她听到妈妈悄悄叹息,悄悄地与爸爸嘀咕:
“若是流氓罪,是要判刑的!”
“裕林会不会死在里面?”
她听得心惊胆战,像耗子一样躲在屋里,每天发烧,恶梦,妈妈看她病得厉害,把她送进了医院。
她昏昏沉沉地不知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她只是昏昏沉沉地嗜睡,她希望自己一直睡下去不要醒来,她害怕面对醒来的事情,如果她能死了该多好,死了就不用去想裕林哥,不用去想林老师。
等她出院回家时,她看见裕林哥家的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她问妈妈为什么裕林哥家上着锁,妈妈淡淡地说,他们全家搬到乡下了。妈妈怕她多问,闭紧了嘴,但她能看到妈妈的喉结动了动,似乎要强行压住许多话。从裕林和林老师出事后,她就避免跟妈妈谈起此事,然而妈妈一定知道她知道此事,妈妈一定觉得是裕林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伤害了她的感情,可妈妈哪里想得到其实是她伤害了裕林哥,裕林哥现在在哪里?他还活着吗?他还好吗?
他
他吓坏了,尤其是看到自己身处一个封闭的旧厂房,周围传出受刑者的惨叫,他吓得腿都直不起来。他亲眼看见远处一个人五个手指头被一一捆住吊起来,手指越拉越长,他吓哭了。
他们审问他时告诉他,判了流氓罪是要坐牢的,希望他慎重回答问题。他们说,尽管林朵朵只比他大四岁,但是她是有夫之妇,又是老师,很可能是她引诱了未成年的他,甚至强奸了他。他们希望保护他这个未成年人。他们希望他如实地说明情况,尤其是林朵朵的情况。审问他的人暗示他,他与他们是一个阶级,而林朵朵与他们是阶级矛盾,希望他站在自己的工人阶级立场上去坦白真相。
他一直在哭,一开始他哭是因为害怕承担他无法承受的后果,后来他哭就是为了博取同情了。按他的年龄,他还未满十七岁,是未成年人,他能看出审案的人对他这个“未成年人”是充满同情的,他就充分利用这种同情,表现出很无助很无辜很害怕的样子,而实际上他确实是非常非常害怕。
他不敢说他跟林朵朵在这个夏天几乎每天在一起;他不敢说林朵朵给了他酣畅尽兴美好的生命体验;他不敢说是他抑制不住一趟一趟地往返在家和少年宫之间,到了家已经在想念少年宫;他不敢说林朵朵粉红的乳头已经被他一遍遍地吮吸成紫色。
这些他哪里敢说!
他说的是,他和林朵朵这是第一次,是林朵朵把他叫进她的休息室,并插上了门,是林朵朵当着他的面把自己的内裤脱下来并解开胸前的扣子,是林朵朵打开他裤子的拉链,把那个东西放进她那里。
而他因为什么都不懂,任由她摆弄。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揭发林朵朵,他揭发她资产阶级小姐的做派,揭发她不关心政治的逍遥派不革命的言行,以及林朵朵对于他有预谋的勾引……
为了争取立功,为了讨好审案人员,他挖空脑袋地寻找林朵朵的反动言行,把他有限的见闻和有限的想像全部组织起来,来编织林朵朵有意腐蚀革命接班人的“滔天罪行”。
审问的人似乎听着不过瘾,非要逼着他仔细叙述林朵朵屋里发生的细节。到底解扣子到哪里时他的手才伸进她的胸部,摸她的胸时他心里的感受是怎样的,他的拉链被打开时他那个东西是什么状况,他不知道怎么进去时林朵朵是怎么帮他的,进到林朵朵里面时他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被问得羞惭难当,浑身紧张地出了许多汗,他实在羞于描述细节,审问的人却一点一点地把林朵朵身体的每个部位都问遍了。他能感觉到,如此仔细耐心的询问并不是出于案件的需要,还有人心里某些阴暗的嗜好。这让他有些拒绝,但是,他不敢表现出来,他除了听话,什么都不敢多想。
同时他揭发了林朵朵的爸爸曾经在一个公开场合为“右派”翻案,替“右派”鸣冤。其实这些是他从他妈那里听到的,他并不很了解情况,但他必须积极揭发,争取立功。审案人员对于他揭发的这条线索非常感兴趣,当天就派人控制了林朵朵的爸爸。审案人员告诉他,他有立功表现,他们可以考虑对他从轻发落。
为了测试他确实是被引诱的,他们把他带到了林朵朵面前,他根本不敢抬头看林朵朵,如同他不敢看他自己扭曲的脸。
“裕林!”林朵朵意外地惊叫了一声,她的声音是沙哑的。
“快告诉他们我和你是真心相爱……让他们放了我吧,我快要死了……”她的声音满是哀求。
一根皮带递到了他的手里,他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把皮带挥舞了下去,皮带抽烂了林朵朵的上衣,露出了她的乳房,那乳头如从前般直瞪着他,直到瞪出了血……
于是,林朵朵引诱、强奸未成年人的流氓罪名成立。
而他这个未成年人,在军管会的某位同志的关照下,被送到工读学校。
之后他才知道,爸爸为了救他,几乎要给军管会他的战友下跪,送工读学校是对于他最轻的惩罚。而且社会舆论一致认为他是单纯的青年,他一定是中了坏人的圈套。判处那个女流氓不仅是工人阶级的心声,也是广大群众的心声,每一个有年轻男孩的家庭都感到危机,一时间人心惶惶。
家人一边倒地认为他是受害者,听多了这样的话,他也有些相信他是受害者了。而且,他周围的人常常互相揭发,揭发是一种争取进步和革命的表现,他揭发林朵朵,尽管有些不实的地方,但是他是在争取进步,在向组织靠拢。他与林朵朵划清界限,也是在争取进步,一定不会有错的。
他害怕想起发生的一切,他想彻底逃离这件事,他希望这件事就像落在衣服上的灰尘,抖掉了便不再有痕迹。是的,他希望尽快抖掉它。
妈妈因为嫌人们议论,搬去乡下住了。等他从工读学校出来,妈妈申请让他去插队,他终于从这件可怕的事情中逃开了。
五
她
冬天的北方,树叶早已落尽,树杈枯干地立在寒风中,没有雪的冬天枯萎衰败,连结的冰都像怕冷似的,一小块一小块蜷伏在地上。她穿着藏蓝色的棉袄,脖子里围着妈妈刚织好的枣红色粗毛围脖,手上的黑毛线手套破了一个洞,妈妈在手套上绣了一团枣红色的花,使旧的手套看起来一下子生动许多,她很喜欢这副手套,生怕自己不小心丢掉一只。
二姨在食品店当售货员,她会定期去二姨的食品店包拿回一包卖不出去的碎点心和一包点心渣子,碎点心里常常有完整的点心,只是酥皮掉了,而点心渣子,妈妈会再碾成粉末,当做馅料,包在玉米面窝头里,真是美味无比。想着那些甜甜的点心她就忍不住要咽口水。
一群小孩在食品店门口欺负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他们朝她扔石子,还哄笑着唱着什么。街上的疯子太多了,她已经见怪不怪,她只顾自己匆匆走进食品店。等她拿着包好的点心包出门时,那个疯子正好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手里的粉色点心纸包,她本能地想躲开,然而那双眼睛似乎有些熟悉,她仔细地端详那个疯子的脸,吓得叫出声,手上的点心纸包掉在了地上。那个疯子急忙扑向那纸包,要把它抢在手里。
她的泪顺着冻红的脸流淌下来,收也收不住地流淌着。她眼前的疯子,竟然是曾经如此美丽的林朵朵老师!
林朵朵原来白皙漂亮的脸现在已经脏得看不出模样,但那秀丽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依然让她不同于别人。眼睛,唉,那双曾经热情如火的眼睛,现在呆滞而干涩,那曾经永远多动的四肢,瑟缩在一件破旧肥大的军大衣里。
“林老师……”
那曾经唱出美妙歌声的嘴巴似乎如被封的枯井,无声冷清。
她根本没有任何迟疑,就把手里心爱的手套戴在了林朵朵长满冻疮的脏手上,把点心纸包抱在林朵朵的怀里,林朵朵并没什么表情。她没有考虑就把林朵朵带回了家,给她吃东西。她要等着妈妈回来告诉妈妈,她一定要把林朵朵留下照顾。
林朵朵的出现,让妈妈的同情心泛滥起来,妈妈显然像她一样没有想到林老师会变成这个样子。林老师很安静,任由她们娘俩摆布。妈妈给林朵朵洗澡时,吓得叫出声来,林朵朵的胸前遍布着已经化过脓结过痂的被抽打的伤痕,那一道道因化脓而变深变粗的暗红色疤痕,如沟壑爬满林朵朵高耸的乳峰,她那原本俊俏挺拔浑然一体的风景像发生过地震般,东倒西歪地破碎着。林朵朵的屁股上有几个圆形的小疤,妈妈猜想应该是烟头或者火钳烫出的伤疤。她和妈妈看着林朵朵的伤疤都落泪了,她们不敢想象林朵朵曾经经历过怎样可怕的折磨,这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伤疤是超出她们想象的范围的。她们这两个女人只会抱着林朵朵哭。妈妈一遍一遍给林朵朵洗澡,似乎要恢复原来那个美丽的林朵朵,但是林朵朵尽管浑身散发出香味,尽管换上了她们精心为她挑捡的衣服,依然还是不言不语,目光呆滞,而她丑陋的身体,依然还是暴露着她的苦难。她看上去,像是风干的饱受岁月沧桑的化石。
“她的腰围怎么这么粗?怎么回事?原来我记得她的腰很细呀?”
这几句妈妈念叨了几天,她也发现林朵朵的小腹似乎隆起许多,她心里有种不安。
最后妈妈还是带着林朵朵去了她的一个医生朋友那里,她们要把林朵朵一个人放在检查室里,林朵朵居然会抓住她的手不放,眼里紧张不安。那一刻,她感觉到,林朵朵是需要她的,她让林朵朵有安全感。
医生把妈妈叫进去,林朵朵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
“有六个月了,疯成这样,都不知道是谁的种!要不问问她?”
“从到我们家,就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是不是哑了?”
妈妈和医生阿姨的对话更搅得她心神不宁。
“姐,你可想清楚了!让她走吧,你好心留她别惹出麻烦。我听说,这个骚货在看守所里都不老实,不知道被谁给搞了,傻得都不知道穿起衣服,光着屁股走来走去,看守所拿她没办法,又怕惹麻烦,疯成这样,不得不把她放了。孩子爹是谁能说清吗?生了孩子万一不正常怎么办?要不把孩子做掉?”
“那可不敢,做掉孩子是杀人呢!可不敢!”
“让她走吧,你别管了。”
“她做过毛毛的老师,我们毛毛有良心,死活要管她,毛毛这么仁义,我得支持她。而且,你不知道,她爸是我们校长,她丈夫恨她,把她爸也抓起来了,说是反动学术权威、“翻案风”后台、教唆犯什么,故意让她爸和她一起批斗,她爸气得当天就自杀了。这家人可怜啊!她妈也恨她,跟她断绝关系了。她妈现在也在改造。”
“让她自生自灭吧,反正与你没关系。”
“我是想先让她在我这里待着,过个一年半载,也许她妈的气就消了,再让她妈来接她。这个孩子毕竟是年轻不懂事才犯了错,而且她在里面,遭了不少罪,唉,现在都成这模样了,出去肯定会死在外面。”
她冲进医生的办公室,她的泪又流下来了。
“妈妈,求你,不要再把林老师放在大街上!我怕!”
她已泣不成声,她不敢告诉妈妈是她把林老师害成这样,她什么都不敢说,但是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要把她压碎了。
林朵朵的生命能量像是一下子就消失了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人却一点点萎缩下去。她看着林老师气息奄奄的样子,想不出那些曾充满她生命的活力一下子去哪儿了?那个曾经像太阳一样能照亮周围人的林朵朵,那个不是唱就是笑的活跃的林朵朵,她以前体内的能量到底能去哪儿了呢?她看得出来,林朵朵在努力支撑着,她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母体本能的保护机制在帮助她支撑着,她在拼着最后的气息保护着她肚中的孩子,然而她和妈妈都看得出,她支撑不了太久了。
四月的时候,林朵朵临盆,难产,正好赶上早上医院交接班时,见不到医生见不到护士,她听着妈妈绝望地在医院走廊到处呼救,她自己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一个正在扫地的老妇人循着妈妈的呼救声赶来,很有经验地帮着把林老师扶进手术室。听赶来的护士说,扫地的清洁工是产科最有经验的老主任。
林朵朵产下了一个同她一样虚弱的女婴,甚至连哭声都是小猫一样的低咽声。
林朵朵像是一下子明白过来,眼睛炯炯有神。
“这个孩子是沙裕林的,毛毛,帮我找到你哥哥,一定帮我把孩子交到他手里。拜托你!”
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林朵朵甜美的声音,尽管虚弱,但那声音一出口,还是让她记起了第一次见到林朵朵时那种美好的感觉。
然后林朵朵便在她怀里安静地去了。
那依然温热的身体,让她无法相信这个生命已经不再了,她摇晃着林朵朵,然而无论她怎么摇,林朵朵只兀自安静地睡去了。她的表情如此安详,面色极其温润,似乎所有一切苦难她都不曾经历过,她走得如此决绝,甚至都不愿多听一声人们的呼唤。
他
他在真正地进行着劳动改造,劳动让他第一次觉得是一件会放松压力的事情,他透支甚至自虐地干着所有会干的农活儿,体力的疲惫让他头脑简单,让他没有精力想起任何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前他以为上山下乡是为了改天换地,现在他知道了,上山下乡只是为了改造他自己。他黧黑地站在田里,像当地人一样的干活,吃饭,睡觉,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干活是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干活,一切原来就这么简单。
他的沉默和吃苦耐劳,让他赢得了大队书记的好感,知青所有的先进称号都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也因此下决心重新做人,让自己成为一个无愧这些先进称号的青年榜样。过去的他似乎已经是一个陌生人,过去发生的事似乎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努力维护着今天的他的样子,努力让自己事事争做表率,处处积极主动。
知青的生活是散漫的,男女知青之间的交往貌似严肃实则暧昧。而他拒绝任何来自女性的有意或者无意的温柔,拒绝任何柔软的东西进入他的内心。他绷紧着自己的肌肉,也绷紧着自己的心。
有一年夏天,连下几天暴雨,他们知青宿舍的房顶漏雨厉害,屋里屋外同时倾盆落雨,为了安全,他们屋的几个人被分配到当地村民家里暂住,他被分到了一对小夫妻家中。
外面的雨没完没了,小夫妻无聊,也是没完没了地亲热。他竖起耳朵听着隔壁屋里的一举一动,那不隔音的墙把女人的呻吟毫无阻挡地传过来,他的身体火烧火燎。他甚至开始注意听隔壁女人撒尿的声音,那尿液飞泻在痰盂里哗哗作响,他能想像出女人蹲身叉开的下部。
他那绷紧的肌肉和绷紧的心突然活络起来,他想起了林朵朵在他身下扭动的姿态。
林朵朵,她怎么样了?
一想起关押和审讯。他浑身吓得一惊,所有活络的地方突然又绷紧了。
劳动,只有劳动,能让他睡得像死猪一样,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望,更没有回忆。
雨停了,他回到了知青宿舍。可女人的尿声,却整夜响在他的耳边。
他知道,他必须离开了,再待下去,一定又要出事。正好赶上返城的高潮,他削尖脑袋地贿赂大队书记,想尽办法地争取,妈妈也给予了他物质上的帮助,他终于离开了插队的地方。
但是,他知道,他的欲望并没有离开,他必须投入到一件让他累死的事情中,才能忘记他的欲望。
停止了多年的高考要恢复了,他开始拼命地学习文化课程,准备参加高考。
可是第一年高考,因为他的工读学校经历,政审没有通过。他依然拼命地学习。
第二年,他又考出了不错的分数,这一次他的那个“历史污点”没有妨碍他的录取,他终于可以成为一名医学院的学生了。
六
她
她经常抱着林朵朵的女儿长时间地端详,这张小脸有着林老师的白皙和挺鼻,也有着裕林哥的浓眉和厚唇,她能在孩子脸上既看到裕林哥又看到林朵朵,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奇妙极了。
为了给孩子上户口,妈妈让孩子姓了爸爸的姓,当作她们家的二女儿去上户口,她的大名叫毛春华,妈妈想让小婴儿叫毛秋实,但她想纪念林朵朵,执意让妈妈给婴儿取名叫毛小朵,最后户口本上的名字叫毛春朵。
妈妈曾托人找过裕林哥,他和他的家人就像蒸发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林朵朵的妈妈听说也死在牛棚里。这个小女孩真的成了孤儿。
她和妈妈商量,把小朵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去抚养,反正她从小到大总是一个人孤单着,有个妹妹陪着多好。然而,带大如此小的婴儿,对于她妈妈的身体是极大的考验。毛毛因此学会了所有带孩子的家务活儿,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她和妈妈原本安静的世界,因为这个婴儿的到来而热闹起来,妈妈脸上常常挂起微笑。快乐总是要多于劳累的,一个小生命如此柔软地在她怀里,她的心都被融化了。
她的青春,在抚养这个小生命的劳碌中到来了。她每天忙着照顾小朵,已经忘记了“青春易逝”的老话,她像一朵盛开在角落里的花朵,开得再繁盛也没人注意到,连她自己也忘记了花期。
而且,她内心深处是充满自卑和愧疚的,她觉得她一定是一个恶女人,才会去揭发林朵朵和裕林哥的事,她的灵魂里一定藏着恶魔,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对林朵朵造成的伤害。当别人夸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时,她内心深处没有得意只有紧张,她害怕别人觉察她做过的那件事,那件事让她觉得自己很丑。她自卑地守着自己的心和自己的青春,不敢向任何人敞开自己的心,她怕她会暴露出藏在她心里的魔鬼。
当有人向她表达好感时,她会吓得把自己紧紧关住,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好也不美,她不配别人的爱,也不敢承担别人的爱。
有一次,妈妈的一个学生来看妈妈,那个小伙子很健谈,而且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小伙子走后,她内心很激动,很希望能再见到他。但是,当她想起裕林哥对她的无视时,她又自卑了起来,那么好的小伙子怎么能看上她呢?她一定是毫无魅力,才让裕林哥如此忽视她,男人们一定是一样的想法。
更何况,她过去还做过那么可怕的错事!
她又把自己严严地包裹起来了,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踏实。年少时对于男人的美好幻想,现在变成了一种不安,男性让她不安,让她更加记起自己的不好。她知道,任谁知道了她做过的事,都会鄙视她厌恶她的,她确实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感情。
她把自己放逐了,放逐在爱情之外。爱情是一片圣土,不是她这样的有罪之身可以踏足的。
小朵上小学时,她的妈妈病重,她一边照顾妈妈,一边照顾小朵,奔波于医院、学校、家之间。妈妈的结核病最终夺去了妈妈的生命。她接替妈妈的班,到妈妈所在的子弟学校当了一名后勤人员,主要负责分发各种票据。再后来,她的爸爸再婚了,娶了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女人,小朵显然不能再拖累爸爸的新家庭,她和小朵便留在老屋子里过着属于她们俩的日子。
许多次,别人误以为小朵是她的女儿,每当这时,还是处子的她都会忍不住脸红,忙忙解释说小朵是她妹妹。
小朵成了她的陪伴和寄托,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孤单过。她并不想与任何男人有来往,也不想有自己的生活。她内心深处有一种自虐的倾向,她觉得只有这样惩罚她自己,才能对得起死去的林朵朵。
幸福的生活对于她是一种不该有的存在,当林朵朵死在她怀里时,她就知道,甚至连她活着本身都是不应该有的幸福,她只有吃苦、牺牲,才能感觉心安。把小朵养大成人,是她的使命,是她的赎罪,是她的忏悔。她的人生只有这件事情需要做,其它都不重要了。
他
他的大学生活平淡而艰苦,他非常吃力也非常用功地应付着学业。毕业后,自然而然当了医生,他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
他大学时的系主任极为欣赏他,执意要把自己的姑娘嫁给他,尽管女孩大他两岁,但是,她的父亲在医学界人脉很广,对于他的发展肯定会有帮助,他也就答应了。他俩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很快领了结婚证。
新婚之夜,女孩磨蹭着不愿上床,他以为是因为害羞,也没有催她。等她上了床,他也跟着躺在她身边,他能感到,对于男人的身体她流露出厌恶的眼神,他以为是他那个东西太大吓到了她,便尽可能温柔地撩拨她,而她眼里依然只有厌恶和恐惧,她的下面干涩而僵硬,似乎没有一点渴望,等他进入她身体时,他发现她并不是处女,但是她的下肢却紧张地收紧着,很拒绝他的入侵,他的东西似乎要撑破她般让她疼地冒出汗来,他能看出为了迎合他,她极力忍着痛,但是他已经起动了,他必须让自己得到满足,他顾不了那么多了!然而,突然地,在他马上完成射精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和人声,他一下子软了下来,像一条软软的肉虫可怜地趴在她的里面。砸门声戛然而止!他知道他出现了幻听,他知道他内心蛰伏的恐惧又被唤醒,他意识深处根本没有忘记他和林朵朵被抓奸的恐惧的那一瞬间!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试过好几次,女人干涩的下部本来就让他很费劲才能进入,然而每当他想把自己的东西释放到她的体内时,砸门声和人声就会响起,他就会软在那里。
而她的女人,对此甚至有种释然。她对男人器官的厌恶和对性的冷淡态度让他好奇。
他为自己的无能向这个女人道歉,而女人的回答令他意外。
“我本就不想做那事,更何况,你那么大,总让我很疼,你做不了,岂不是正好,你别有什么负担。”
他让她讲她的经历。她告诉他,她的第一次是她自己慎重考虑后给了那个恶心的老男人,作为交换,那个男人把上工农兵大学的机会给她。她的爸爸已经到五七干校,以她的出身她不付出她的处子之身,是绝不可能拿到上大学的机会的,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是那次以后,男人赤身裸体的样子让她很恶心。
他心里泛起一阵悲哀,为她,为自己,他不知道以后的夜晚他俩如何面对。
他们已经是夫妻,以后每天的日子都要两个人一起过,而他害怕那漫长的日子,和那漫长的夜晚。
两家父母催他们尽早要孩子,但是他们这样是不可能有孩子的。而他俩看上去如此恩爱和般配,外人怎么可能想到他们是没有能力有孩子呢。好在他俩都很忙,所以依然维持着做学生时的生活状态,每顿饭都是吃食堂,各自回来得很晚,日子也就这样过着。
后来他读母校的研究生。再后来公派出国的名额他岳父自然留给了他,他去日本读完博士,妻陪在身边照料他,他的大好前途和未来生活的样貌已经没有悬念地画好了,生活按规划进行着。
然而平日,他习惯了夹紧尾巴做人,他的“历史污点”尽管已经没人知道,但是他知道它在他心里,它如影随形,他可以漠视它忘记它,但它一直压着他,如同那砸门声,不知何时就会响起。他在别人眼里是天之骄子,是幸运儿,似乎应该是恃才傲物的样子,而他却低调而谦卑,他不是虚伪地谦卑,他是真谦卑,他的早年的经历让他不敢狂妄,不敢得罪人,甚至不敢讲出心里的真话,做个老好人才没有任何风险。他太早被剪去翅膀拔掉芒刺,除了低头看路,他已无意抬头看天,更没有尖刺去刺伤别人。他不愿去记起自己曾经拥有的翅膀和满怀的理想,也无意怀念那曾经带着棱角和尖刺的心如何犀利地划过世界,那太遥远的事情和今天的他已不相干。
回国之后的几年,他严谨的作息时间和严谨的工作安排,已让他形成了家—医院—家固定的生活模式。对待病人,他有诚意,但绝不冒风险担责任,没有家属的签字他绝不动手做任何事情,哪怕是情急而为,生命重要,但他的零风险更重要。在学术会议上,他不会参与任何不同意见的争论,他只把注意力放在不同意见的调和上,以至于他成了最温和和最善解人意的存在。他喜欢躲在安全的地带,他不想特立独行,也不想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者说,他已没有了自己的观点,顺从和迁就更让他不担风险,他其实已经不在意他是谁了。对于他的职业,他说不上自己有什么野心和崇高理想,他只是靠手艺吃饭,靠手艺生存而已,他磨炼自己的手艺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安全感。
七
她
小朵聪明好学,这点让她极其欣慰。看着小朵从学校里拿回各种奖状,她觉得自己为她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三十多岁的她,没有任何恋爱经历,没有碰过男人的身体,她能想像的男人只有年少时的裕林哥。
后来她得了肾炎,为了治病她吃大量的激素,激素很快改变了她的体型,她变得肥胖而臃肿。
她开始怀念她曾经的美丽和苗条,她拿着自己过去的照片仔细端详,看着镜子里现在的自己愚蠢的样子,她更加自弃了。
她还不曾怒放,就已经凋谢了!
尽管从小的教育告诉她,要看重人的心灵而不是人的外貌,但是只有她知道,这些话是骗人的。男人永远只看外貌,如同那些蝴蝶只会采花却从不采叶,若外貌没瞧上,他们是根本不可能浪费时间去触及心灵的。她能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对于她无视无感的状态。一旦没有相貌的优势,在两性市场上只能是残次品被存仓库。年轻多好,年轻时总是有机会等着你,不用说话,只用眼神都可以让男人围着转。而现在,她甚至是男人们嫌弃的类型。
而且她的少女般的羞涩,让她显得很怪异。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体态臃肿肥胖,却还如少女般面对一些话题会脸红。她羞于告诉别人她还是处子之身,若别人知道这个,会认为她很变态。于是,她不敢向任何人打开自己的心,哪怕是女人,她连亲密些的好朋友都没有。在这人世,她是如此孤单,如果没有小朵,那该是多么可怕啊!她甚至觉得小朵是上天派给她的亲人,让她不至于孤苦伶仃。
她曾经想过,通过知识来改变自己的现状,她偷偷报名上了补习班,希望自己能考取电大。但是每次她下课回来,都能看到小朵站在路边等她,无论冬天还是夏天,这让她不忍,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于是,她想让她的爸爸帮忙照顾小朵,只要在她上补习时她爸爸过来盯一下小朵就可以。但是,她爸爸对于她上补习班嗤之以鼻,她爸爸告诉她,他和她妈妈并没有因为知识而改变命运,反而因为知识而受累。她爸爸觉得她一个女孩子没必要那么辛苦。于是,她便打消了上电大的念头。
有些时候,当她翻看自己少女时代的照片时,她会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委屈,只是觉得因为自己一时的错而让自己永远找不到曾经梦想的道路,她被一个一个情势逼迫着作出走向今天的一步步选择,生活并没给出太多的选项,而这让她最终失去了少女时的梦,如同她再不曾拉响的手风琴,爬满灰尘、蜘蛛结网,直到发不出声音被收破烂的收走。她知道她的少女的梦逝去了,再发不出声响,甚至没有留下痕迹,除了这几张发黄的照片。
然而,她固执地在家里听着交响乐的磁带,尽管这与她破败死气的生活不相协调,尽管她知道她抓不住任何音乐的灿烂,可这些音乐能让她想起她真的曾经拥有过美丽的梦想。
她必须坚定自己赎罪的信念,她必须把小朵交到裕林哥手里,否则,她这一生真的没有意义了。她靠着这个念想支撑着自己,她靠着这个念想摆脱自己无人问津的悲哀。为了小朵,她会坚持寻找裕林哥,她会克服她的无助感。为了小朵,她必须强大起来。
他
他的职业是心脏外科,他每天见到太多各种各样的胸,他拨弄这些心脏外边的肥肉时,只是为了探究藏在下面的心脏的状况,这些肥肉有时甚至是他的妨碍物。他对于女人的胸已经是无感状态了。
然而在一个中午,当一位年轻医药代表敲开他的门诊办公室时,先闯进眼里的是她过于丰满的胸,和胸前她的棕色卷发扎成的两个小辫,现在很少有女孩子把头发扎成辫子,所以她的辫子让他感觉有趣。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这个女孩很眼熟,他再看女孩的脸,是有些显宽的圆脸,他心里有些不满意女孩的长相,为什么不是窄窄的长脸而是圆脸?其实圆脸也很漂亮,可他为什么会觉得女孩应该是窄脸呢?他一下子发现,其实他是希望女孩长得像林朵朵才好。
他的心猛地一疼,突如其来的疼,他知道他其实是如此地想念林朵朵!他希望推门进来的是永远裹着阳光的林朵朵!林朵朵她还好吗?她在哪里?她一定也变老了?闸门突然开启,这些念头一下子汹涌着进入他的脑海。想起林朵朵就想起她丰满的胸,想起她的身体……
这许多年,他觉得他只是用头脑在生活,而不是用生命在生活。他渴望出现一次鲜淋淋、活生生的生命体验,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刻。他救活了许多生命,但他只知道他救活了他们的生命,并不知道他们是否在生活着。至少他知道自己,只是活着,而不在生活。在这些时候,他分外地想念林朵朵,想念林朵朵那种活生生的生命状态,那种能放得开去爱、能伸开双手拥抱生命本身的状态,感受生命最隐秘、最恣意、最肉欲却又是最灵魂的相互吸引。他是医生,可以救治命,却救治不了自己的生活,他眼看着自己一步步成了一架准确的头脑机器,却不在生活着。他渴望自己能感受生的召唤,他内心深处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契机。
女孩是代表公司回访的,并向他推销新的药品,而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胸,他知道这样的胸一把握下去是会四溢出来的,他心中泛起一阵似曾相识的柔情,他的下边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这许多年,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找回年轻时的肉体的盛宴,他心里一直有一头饿虎,机会成熟就会扑向猎物。
他知道这种女孩子最爱炫耀自己的胸。
“你的胸罩是多大的杯罩?”
“您还懂杯罩啊!老江湖呀!”这年轻的女子挑逗着似乎就等着他上钩,而他也急于上钩。
“您猜?”
“那我用手垫垫就知道了,D杯?”他的手一把握住了那庞大的肉坨,火已经烧起来了。
“是E!”女孩子凑到他耳边,
“有E吗?”他能闻到女人身上清雅的香味,
“那您解开仔细检查检查呗!”
“你先走,一会儿到病房我的休息室找我。”他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
他渴望已久的盛宴、他的梦境,终于要成真了,他深吸一口气,心中的饿虎一下子窜了出去,一口咬住猎物,他听到女子在他身下尖叫着,他说不出的舒服,又是那样湿漉漉的草地,任他驰骋,他要由着性子地飞奔,他要自由地飞奔……突然,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砸门声和人声,他一下子又软了!那年轻女子恼怒地望向他,一声不吭,穿起衣服撞门出去了,留下他一个人,无语地呆坐着。
他都懒得穿好裤子,他的那个东西裸露在那里,瘫软而丑陋,看来永远不行了。一种彻骨的绝望从他的四肢到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弥散开来,直到他浑身打起寒颤。
他的梦境,他年轻时的盛宴,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吗?
他听到自己发出狼一般的嚎叫,而那嚎叫又似乎只是幻听,他空洞着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八
她
裕林哥的意外出现,让她如此兴奋,啊,裕林哥还在这座城市!甚至于她想当时就冲去医院找他,可是她要把小朵房子的事办好才能去找裕林哥,反正裕林哥的电话号码紧攥在她手里。
这许多年,这许多年,想到这几个字,她的眼泪就直往下流,这许多年,唉,太不容易了!终于小朵长大成人,而且马上要有自己的房子,也许马上就会有爱她的人。
她带着一种沉重的赎罪感爬行着她的人生,今后,她终于可以把肩上沉重的十字架卸下了,她的心变得如此豁亮而轻松。她漫长的忏悔之路总算走到头了,她会把小朵完好地交给裕林哥,当他们相聚时,林朵朵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够看到,她功德圆满了,她将可以抬起头走路,她将不再歉疚,她的良心将会得到安宁。
她心绪激动,脚下的自行车也不由自主地蹬快了,路边的树在雨后显得分外得绿,空气被洗得如此清爽。
她郁积了二十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胸腔里吸进去如此干净的空气,她的五肺六腑也瞬间干净清明。
一开始收留林朵朵时,她是因为单纯的内疚和赎罪,后来培养小朵时,这种赎罪渐渐变成一种信仰,一种勇于改正自己的错误、勇于承担后果的自我信念,这种信念让她觉得自己很伟大,她在赎罪的路上不断地坚持,最终成就了她对自己的修行。她内心越来越强大,尽管她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人,她有一个自我救赎的目标在召唤她,为此所有的困难和艰辛都变得可以克服。
终于裕林哥出现了,她要向他诉说她所有的忏悔,她要跪在他脚下求得他的原谅,她没有当逃兵,她没有躲避自己的错和自己的恶,她用自己的一生弥补她犯的错,她为此拼尽了全力,她终于可以心安了。
幸福不是永不犯错,而是有勇气面对错并坚持改正。她心里默念着这两句,又一次被感动地流泪了。
她被她自己感动了。
第二天,她半夜起来挂号,她要马上见她的裕林哥。然而,等她到医院时,她才知道她以病人的方式见他是不适合的,裕林哥太忙了,门诊也太乱了,根本不适合谈私事。
“您还认得我吗?裕林,哥?”
“我是毛毛……”
当她看到裕林哥茫然的眼神时,她知道岁月已经将她变得面目全非,裕林哥已经看不到当年毛毛的踪迹,她的心因此紧张起来,她从裕林哥的眼里看到了今天的她是怎样地不堪入目,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嘴里想说的话也胡乱地噎在嗓子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紧张得喘不上气。
所以当裕林哥让她再找机会谈时,她心中是理解和认同的。她恼火于自己的笨嘴拙舌,她只是急急地去见裕林哥,却不知在见他之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太多的话一下子涌在嘴边,她一定说错了话,她不该先提裕林哥的孩子,她应该先提她的忏悔,是的,其实她只想说自己的忏悔。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埋怨自己。她要做的,只是跪在裕林哥面前求得他的原谅,告诉他所有这一切不幸都是因为她这个罪魁祸首。裕林哥会原谅她吗?她用自己的一生来赎罪,够吗?
下次见到裕林哥一定想好自己要说的话,一定不能忘了重点。当然小朵也是要提到的,小朵那么优秀,裕林哥一定会喜欢。
她焦急地等了一星期,裕林哥没有电话来,她甚至以为她家的电话坏了。她给裕林哥打去电话,没人接,她知道他太忙了。
她又等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裕林哥的电话。
她决定自己去趟医院。
当她骑着她彪悍的自行车出门时,又想起了那日裕林哥撞到她的情景,她心中感慨着天意。她知道她的忏悔、她的赎罪老天爷是看到了,所以让裕林哥从天而降站在她面前。
等她挂号时,才发现没有沙裕林的号,她还是挂了一个号,这样才能见到分诊的护士。
护士告诉她,沙裕林主任去日本访学了,要六个月才回来。
她惊讶得不知说什么。
他
他的门诊依然乱糟糟,闹哄哄,这养成了他职业性的不动声色。马上就是最后一个病人了,他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毛春华”
他心里嘀咕,毛春华?这名字在哪儿听过?
一个肥胖的女人挤了进来。
“沙裕林主任吗?您还记得我吗?”
他头也不抬地说:
“哪里不舒服?”
“我是那个,昨天我们见过,您,您的车差点儿撞了我……”
他依然不抬头地写病历,但心里咯噔一下,哦,是那个倒在他车前的胖女人,麻烦来了。
他抬起头,手已经放在电话上。
“哦,是你,你等一下。”
他打电话叫来他的助手,这种事必须有第三者在场,否则说不清楚。
“怎么?哪里有问题?需要检查哪里?”
女人看他终于抬起了头,脸上一阵欣喜,这表情让他纳闷。
“您还认得我吗?”
他打量女人,对她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
“你还认得我吗?裕林,哥?”
他一惊。
“裕林哥,我是毛毛!”
“毛毛?”
他看着眼前这个胖女人,无论如何不可能跟记忆中的那个瘦小大眼睛的小丫头划上等号。
“怎么可能,毛毛?”
他把记忆又与眼前人对照一遍,还是没发现任何相似之处。
女人急促地喘着气,似乎要把许多话一古脑地喷射出来,却因太多而全噎在嗓子眼,连气也被挤住了,所以呼吸也有些困难。
“裕林哥,裕林哥!”她慌慌地只重复吐出这几个字。
“裕林哥,你和林老师有了一个孩子。裕林哥,我,我想告诉你……”
他没等听完她的话,心里已经惊骇了!有助手在场,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这样好吗?这是上班时间,不谈私事!”
“你等我联系你,我请你吃饭,我们慢慢谈。”
“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
他在一张卡片上写下毛毛的电话,认真地装在白大褂里。
“我还有别的病人,你先走,好吗?”
看着胖女人走出去,他愣了神,她怎么可能是毛毛?她说什么我和林朵朵?怎么回事?
他已无心再做任何事情,他把下午的门诊停诊了,这对于他是极少见的事情。
毛毛的出现,预示着林朵朵也会出现。当这些变得如此切近而具体时,他知道他犹豫了,不,他害怕了。他怕见到林朵朵,他甚至能听到林朵朵复仇的脚步声在他耳边想起。林朵朵一定会指责他痛恨他,把他披着的羊毛当众扒掉,让别人看到他是一头怎样吃人的狼,这后果他是不敢想象的也是不敢承担的。
而且,他当年听说的是,林朵朵在里面都不老实,似乎也勾引男人,这样一个离不开男人的水性杨花的女人!事实上他也是被她勾引的,他也是受害者。
她的孩子谁知道是谁的种呢?毛毛怎么说是他的?难道是毛毛被她骗了,还是毛毛和她串通想向他寻仇?人心险恶,这许多年,也许毛毛早就不是那个印象中单纯的丫头!要不然,毛毛为什么一见面就说孩子的事?肯定有什么阴谋!不管怎样,他现在功成名就,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不能受任何不明不白的影响。
他必须躲开这件事,躲开毛毛。
回忆全涌上来,他的疑虑和他的惭愧一起涌上来。他内心深处知道,当年为了自保,他把所有责任推给了林朵朵,并且积极揭发她,这是非常卑劣的。他一想到他向林朵朵挥舞着皮带,连回忆都吓得跑开了。他的脑子里咯噔一下,一切记忆都停止了。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揭发和他抡起的皮带,让他与他自己成为敌对,他无法和自己和解,这是藏在他内心黑洞里最不敢示人的秘密。
他不能再见毛毛,不仅因为怀疑被报复,还因为他害怕真相,他要躲开的是真相,是他自己人性中的真相,他不敢面对也不能面对。
他这许多年谨小慎微,奉迎顺从,不敢得罪任何人,只因为他心虚,他知道自己历史有污点,他生怕得罪任何人而牵出他的过去,他如此努力地学习工作,就是为了洗白自己,让自己和别人永远忘记他的历史。他的岳父看过他的档案,向他问起过工读学校的事情,他只以打架斗殴搪塞过去,若是让他岳父知道了实情,以岳父在医学界的影响力,肯定会让他身败名裂的,他不敢往下想。更何况,身处那样一种政治环境中,谁又不是受害者呢?凭什么让他一个人为历史买单?他绝不能因为毛毛的出现而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他活得胆战心惊,无论怎样绝不能让人想起他的历史,该忘记的必须忘记。
他每天悬着心,担心毛毛会自己跑来,医院毕竟是公众场合,毛毛要找他,能躲掉吗?
于是他决定,接受那个放了许久的邀请,去日本。至于以后,再说。
尾声
她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想念这个建筑,这个当年如此辉煌的建筑,现在蜷缩在一片林立的高楼里,显得衰老而灰暗,如同她此刻的人生。从那年揭发林老师之后,她就再不敢踏足这个建筑物,现在她走进这里,四周陌生的喧嚣让她以为自己踏错了地方,今兮何兮!
她的少女时代,怀揣着那么多美丽梦想的少女时代,已远远地不见踪影了,如同这个少年宫,现在挤满了那么多人,已容不下她的回忆放置在任何地方。
她感到无比失落,不光是少年宫,还有裕林哥,所有这一切让她无比失落,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如此轻,轻得可以忽略不计。这种荒谬感啃噬着她,让她无所适从,她不知是否该走出这座建筑。
她感觉到裕林哥是有意躲着她,这许多年她找不到他,也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再见她,他想把过去甩得远远的,所以他便把构成回忆的一切甩得远远的,包括她,他甚至不肯给她一个认错的机会!这许多年支撑她坚持下去的信念轰然倒塌,她感到自己的坚持是多么幼稚。没人在乎她的努力,裕林哥根本不在意她的忏悔,连忏悔都会让他想起过去,而他根本不想想起任何与过去相关的事。
她掂量着自己的一生,如此轻。
她趔趄地走下台阶,似乎要摔倒。然而她固执地整理好她的乱发,以为这样能整理好她零乱的心。
“至少小朵是需要我的。”她嘀咕着安慰自己。
他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想在去日本前再看看这个城市,然而他脑子里的渴望,却是再看看那座建筑,那座他一直躲开的建筑。
然而快到少年宫时,他又不敢接近它了,他调转车头,慌慌逃开。
他不知他怕什么,现在没有人再能伤害他,他凭着自己的手艺赚取别人的尊重,他的心外科手术公认地做得漂亮。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知道,他真正害怕的是与自己的灵魂相遇,他把他的灵魂丢在了他的十六岁,而他并不想找回。
“这一切都是别人造成的,不是我的错。”他嘀咕着安慰自己。
孙洁,女,1970年出生,中央戏剧学院导演学博士。曾担任电视台记者、纪录片导演、《中国戏剧年鉴》社社长、中国文联出版社副社长。曾出版诗集《起舞》、剧本《床单》《我们的日子》《山里旧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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