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下起元
——我的批评之路
2017-11-13刘大先
◎ 刘大先
贞下起元——我的批评之路
◎ 刘大先
【青骑士档案·刘大先
】刘大先,1978年10月生于安徽六安,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曾访学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与文化、少数民族文学、文艺理论,现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十三五”国家图书重大出版规划项目等多项,著有《文学的共和》《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未眠书》等。曾获2013年度批评家、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中国社科院优秀科研成果奖等。
一般而言,谈论自己的学术观点或者“四十自述”之类的事情,都是功成名就之人才有资格去做,而媒体上的读书栏目往往充斥着“年轻人的互相吹捧和老人的不可靠回忆”。但即便一个未届中年的底层知识青年在回首自己来路的时候,也完全有可能产生“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之感,有时候这种阶段性的回顾就像年度报告、岁末总结,眼光是往后,目标却指向未来。就我而言,道路的起点是硕士入门,我的导师开的书目参照的是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经典,我就是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康德这一条脉络开始读书的。那个时候是2000年,文学的凛冬。
这个凛冬,从市场经济刚刚兴起的年代就已经在日感失落的人文知识分子那里引发了大规模的恐慌、焦虑和反弹。关于文学的“边缘化”,先是“下海”这个于今看来已经恍如隔世的词语和行动所带来的震惊效应,到1990年代中期的时候“人文精神大讨论”中尽管再怎么“以笔为旗”抨击“道德滑坡”,也架不住“告别革命”和“躲避崇高”更贴合“时代精神”,一种“新意识形态”润物细无声式地逐渐弥漫在社会与文化的各个角落。在这个“春天的故事”中,金钱与消费的巨浪冲刷堆积经年的文学礁岛,涤除那些往日畸形繁荣的沤泊浮沫,只有一些最为坚韧灵活的弄潮儿存留下来,同时也让另一些因循惯性生活的迟钝生物苟延残喘。
这场惊心动魄又悄无声息的改天换地,对于在内地小城上大学的我来说是恍然无知。虽然听上去是学文学专业,其实更多是学文学史的固化知识,而它们收缩在一个极为狭窄的“文学”范围之内,并没有多少趣味。而经过八十年代的现代洗礼和九十年代的商品淘汰,此际的严肃文学日益窄化为某种更专业、更“精英”,因而也就离生活更遥远的孤立性门类,它们日益让文学成为生活的敌人,已经无法让普通人从中看到自己和主流的道德并且以此为荣。很多时候读这些文学作品会让我情绪低落颓丧,在一种类似弗洛伊德意味的弥补缺憾意义上,我更喜欢读那些偏重逻辑和理性的哲学或理论书籍。
当时的“严肃文学”主流是“新写实主义”和“道德中立”的日常生活叙事,而市场与技术则为曾经被压抑的话语,比如欲望、个人、市场,开辟了新的出路,卫慧、棉棉继承发展了还魂归来的张爱玲式小资产阶级美学并附着了肉身的张扬,安妮宝贝、痞子蔡、今何在等网络新兴作家则借助新媒体让小确幸和清浅抒情崭露头角。这无疑并不是文学的“黄金时代”,虽然“黄金时代”也不过是后来者在对于现状不满的追忆中营造出来的幻象,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的文学生态已经与八十年代的繁荣、混乱而又意气洋洋截然不同了。这是一个“后革命”时代,关于激情、梦想与乌托邦的超越性,都被资本与消费收拢或者压灭,而那些试图以脐下三寸之地进行反抗之人佯狂难免假成真。在这种外部语境中成长的中文系大学生除了少数先知先觉者,很容易茫然无措。遗憾的是我属于浑噩的大多数,因而在面临保送读研的选择专业的时候,其时有个室友随口说了一句文艺学,我就选择了文艺学。
导师讲课非常讲究形式逻辑,清晰明了,层次与结构都很严正,我的理解他是强调“质胜于文”的,因为记得某次读书会,我铺张扬厉地言过其辞,他特别进行了批评,并且强调写论文不要那么多花哨修辞,论证的逻辑周延结实才是首位的。这个教诲一直影响了我后来许多年都改不掉的质木无文的行文风格,利弊兼有。不管是自觉还是无意识,选择读理论的人,多少有些雄心,至少我是这样,谁不希望自己能够“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呢,“震霆启寐,烈耀破迷”,想想都让人激动。这可能还是早年混乱读书,无意间接受的“三不朽”教化的结果。然而对于一个起于微末的当代书生而言,在文学的凛冬,这种抱负无疑是痴人说梦。但是话又说回来,说梦本身岂非文学的意义之所在?
后来毕业从江南小城负笈北上的偶然性选择,也许就是在潜意识抱负中的必然。带到北京的,除了一个简易行李箱,就是满脑子陶冶与净化、温柔敦厚与主文谲谏、对于感伤癖和哀怜癖的鄙视、哲人王般的驱逐诗人与为诗申辩的纠结。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没出古典文论的路数,尽管这个时候后现代主义已经风靡许久,甚至都快过时了,流行的是“文化研究”。我的硕士论文做的就是“当代审美文化与社会分层”,路数不出法兰克福学派与伯明翰学派,再加上福柯、萨义德和鲍德里亚。但是我是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上班,本所风气是贴近民俗学、史诗学和神话学,这是个全新的领域,须得重新补课。单位分的宿舍在靠近通州的杨庄,我和外文所、宗教所的三个朋友合住在一个三居室,共用厨房和卫生间,当然最重要的是分享彼此的读书心得与见解。杨庄的岁月既封闭又开放,因为我那微薄的工资几乎连约个女孩吃饭都捉襟见肘,只能日日躲在家中读书看片,典型的文艺青年的生活。那段期间写一些影评和书评,后来出了三本书,分别是《时光的木乃伊》《无情世界的感情》与《未眠书》。文学已经完全被抛之脑后了,那段时间的文学创作现场好像也确实波澜不惊。
文学创作现场的沉闷可能来自于它的先导性的丧失,曾经作为时代风气的引领者角色的崩塌——因为日趋狭隘的纯文学观念已经让自身胶柱鼓瑟,全然忘记了现代文学兴起时候的启蒙激情和立法自信,面临生动繁复的现实只能失语,观察者不免喃喃自语:现实和生活大于文学与写作。与抱残守缺的文学形成鲜明对比的,中国思想界在九十年代后期的剧烈分化。在新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两大阵营的笼罩下,基督教神学、新儒家、民族主义、宪政主义、制度创新与二次改革……各种观念纷起争纭,八十年代的“态度同一性”不复存在,而可以确认的是,思想左翼在全球范围内的失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尽管这个时候德勒兹、巴塔耶、巴利巴尔、巴迪欧、齐泽克、阿甘本这些热门人物和思想在学院里进口热销,社会上却更多是海耶克、雷蒙·阿隆、弗德里曼甚至安兰德的信徒。而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像萨特、马克斯·韦伯、福柯、德里达那些人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学界那样风光无限,并且所有这些都似乎与文学关系不大。2005年我重新回到校园开始攻读现代文学的博士,就是在这样一个大的语境之中。
整体语境似乎是“思想退场,学术彰显”,这个时候文化多元主义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无疑会潜在波及建构自我时期的求学之子,我的博士选题是“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一方面是想结合原先文学学科内部分立的二级学科,另一方面也试图建立一套解释体系,而这一切必然要建立在学术史的基础之上。此后的几年结合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浪潮中的田野作业,和对于少数民族文学现场的观察,蛰伏了许久的“立法”的念头又蠢蠢欲动了,陆续写了几本书《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文学的共和》,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些理论观念:“作为中国研究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文学共和”与“重寻集体性”(我本来打算给一本文集命名为《重寻集体性》,但是编者周明全建议,为了与丛书统一,改成了《70后批评家·刘大先卷》)。反讽的是,我几乎成了一个“少数民族文学专家”,至少在参加学术活动的时候,人们都是这样介绍我的。这让我有些尴尬,因为少数民族文学不过是我言说的一块领域,而我并不想使自己成为某个具体领域的“专家”。我觉得“专家”是一种符号矮化和思想惰性的体现,它将一个复杂、充实、具有多重可能性和宽广度的人平面化了,是一种知识生产产业化之后的异化和窄化。我更喜欢一个已经快要被污名化的称呼:学者。我理解的“学者”是融合了知识、经验与思想的实践者,是苟日新、日日新,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的,永远在不断进行自我启蒙与自我反思的主体。他是一个弗里曼·戴森意义上的“飞鸟”,有着宏阔视野和高瞻远瞩的卓见,而不是“青蛙”,只注目于自己周边的学科进深。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重新发现了文学在我们这样一个专家化、技术化和资本化时代的意义。它可能是所有人类文化表述方式之中,最少被资本和技术手段控制的方式:只要会写作、具备基本的思想自由与想象力,只要心灵没有臣服,文学就有着无限的潜能;文学是极其个人化、内在化的对话世界的经验性方式,因而可能摆脱社会体制性与结构性的影响;文学同时又是必须整体地把握和营造一个世界,因而具备重建道德伦理的立法价值。而在中国的经济崛起和教育普及之后,这一切又获得了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现实基础。就像在接受“界面文化”记者武靖雅的采访中,李敬泽所说的:“中国如果算改革开放,到现在40年了……可以说文学的基本逻辑、基本观念,大致上是在80年代后期基本上确立下来,一直持续到了现在。……社会已经有了多大的变化,人的生活经验已经有了多大的变化,对于00后来说,90后来说,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一个80年代当初立法的时候的感受已经有极大的不同了……我相信会重新出现一批人,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面孔新,也不仅仅是他们更年轻,而是因为他们要为中国的文学带来新的重大变革的观念和路径。”是时候重新审视与塑造我们时代新的文学了。
《当代作家评论》的主编韩春燕女士邀请我做2017年第2期的封底人物并写一段关于自己文学观的文字,我写的是:“作为精神产品的生产,文学最初是从个体出发,涉及到私人经历、暧昧情感、幽暗心灵、生活与环境的印记。从根底而言,它源于人性的自由表达。这种人性内含着生物性与社会性两方面内容,决定了文学在审美表达个性化的基础上,还要有超越一己恩怨利益的普遍性。因为社会人是历史化的人,心灵固然拥有自由,却受限于个体闻见的有限和认知的不可靠,仅仅注目于个人心灵,那种确信反过来会成为一种牢笼,不可避免地走向偏狭。只有广阔民众的生活充满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它联结着历史的信息、集体的记忆、传统的遗产,同时隐含着政治关怀、时代精神、社会生态、情感结构,只有将个体自由有机地融入到整体性中,文学才能获得持久而广泛的生命力。作为知识与学术的累积,文学是在历史中流动的开放系统,它在现代以来被缩编为特定文类、聚焦到书写、阅读、传播与接受上来,技术与媒介乃至人本身的变革会带来文学新一轮的嬗变与发明。作为文化实践,文学有着乌托邦的维度,指向于想象中更好的生活并因这种想象而与现实生活发生互动,并通过启迪的方式将文学纳入到生活中来。因而,在我看来,有意义的文学必定是既个人又集体,既历史又现实,既审美又实践,既是道德律令又是神圣启示,既包含审慎的理性又充斥神秘的激情。”这样的文学不仅是合于道德的,更是出于道德的,是一个自由意志的主体产物。
《易·乾卦》曰:“元亨利贞。”其象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寒冬过后,将迎来一个解冻的春天,一个全新的日程。以前在惯性的“文学学科鄙视链”中,批评当然是处于末端,这个时候我已经意识到批评参与当代文学建设,较之研究各有其价值,并没有轩轾之别。它的潜能在于重建文学与社会之间虽然微弱却柔韧的联结。从2013年开始,我从少数民族文学开始,辐射到当代文学与文化,开始了批评的历程,内在的理念就是这种看似宏大而实际非常私人的认知。
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位同侪在泰州开会,夜间住在一起聊到文学批评。他开玩笑地说,你这样的批评家总是特别自信。我理解他的意思是有一类批评家往往更能曲意周全、体贴入微,能够顺着文本发凡幽冥、敞亮曲味含苞之处;而另一类往往不过借文本说自己的观念,将文本作为阐发自己理论体系的材料。在他看来,我无疑属于后者。其实,这两类批评家都各有其意义。只不过一种偏文人型,注重审美经验的更新,算作是现代以来“纯文学”的路数;一种偏知识分子型,更倾向于将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文化话语进行分析。任何一端都可以直窥堂奥,如果能够融合无迹,则无疑更能成就批评的伟业。
不过,朋友的聊天也让我思考过批评的维度问题。我觉得第一维度是心中花树。《王文成公全书》卷三记载了一段著名公案:王阳明游南镇会稽山,一位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他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是一个可以做出很多种解释的故事,但我不想纠结在主观客观或者唯心唯物式的讨论,我想它可以视为一种文本与批评者之间彼此触发、交相呼应的隐喻。第二维度是壳中之魂(Ghost in the Shell),这里借用押井守的名作之名,是想表示批评要发现在文本肌理内在的精神——以假存真、以虚代实、用虚构“小说”发明家国宏论。第三维度是月照万川又万川映月。文本、批评者以及包孕前者的天地,繁星满天,白云点点,在这个意向性的关系之中,文本的内与外、批评者的知与行都贯通一气、生意流注,如盐入水,成为彼此各别又浑然一体的自然对照。文学的私人性与公共性于此可以形成一种有机行动。
当然,这是“理想的批评”,我们能够想象,却未必能够做到。批评是有阅读期待的,它并不一定要从所批评的文本和作家那里获得认可,而要自己的命运付之于文学史、学术史和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因而,它会要求在哪怕是一篇作品论或作家论中都要调动批评者所有的知识储备、个体经验与思维能力和道德勇气,去下一个决断。“诋呵文章,掎摭利病”看上去很爽,但往往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暗角和缺陷,必得时刻怀有怵惕之心、共情之感、伦理立场和换位思维。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取法乎上,也许仅得其中,一切才刚刚起步。但起步之时,已不是“照着说”,而是“接着说”。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贞下起元,往而必复”,在回眸来路时,新的大道其实已经在展开中。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