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视野中的《人民的名义》
2017-11-13肖楚楚
◎ 肖楚楚
代际视野中的《人民的名义》
◎ 肖楚楚
《人民的名义》一经开播,收视率就不断飙升,长时间内稳居第一,送审样片的泄露不仅没有影响这部剧的收视,反而自带话题推升了该剧的收视热潮。历经五十余家公司先后撤资的主创方,即使对剧本、编剧、导演都充满信心,兴许也未曾想到这部三观极正的政治反腐剧居然能成为现象级的作品,受到年轻人的热烈追捧。
前两集中初露锋芒的“小官巨贪”和花式点钞,配合演员精湛的演技和惊人的尺度,迅速成为社交圈的“流量担当”。但单单这两集也并不只有这些吸人眼球的“小花招”,丁义珍案件汇报会上,高育良、李达康、季昌明、祁同伟等人或点到为止或话里有话的你来我往、拆招解招,生生按下了抓捕丁义珍的紧张节奏。原本只存在于坊间传闻、八卦闲谈中的场景桥段,居然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展现出来,各人在风暴中的处变不惊、故作镇定,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个字眼,都是意味丰富、暗流涌动,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相应的,充满玄机和情节感的各种会议,也就成了这部电视剧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场景,复杂的政治生态、官场规则也从中体现了出来。
也正是通过这次丁义珍案件汇报会,高育良的老谋深算、李达康的霸道独断、季昌明的圆滑谨慎、祁同伟的趋炎附势都初露水面,为后续人物性格的深化奠定了基调,也抛出了到底是谁给丁义珍通风报信、谁才是终极大boss的悬念,揭示了剧集的主线。后续由大风厂“一一六事件”牵引出的欧阳菁、高小琴、刘新建、赵瑞龙等人,则揭发了一条令人惊骇的利益链条。暴力拆迁、国企改制、民营企业生存难、上达副国级官员的贪腐,众多隐晦尴尬却触动现实痛点的场景、问题都被搬到了剧情中,虽说是“史上最大尺度反腐剧”,却没有故意夸张、黑化,而是恰到好处地既强调了改革以来的历史成就,又指出了时代发展中真实存在的问题。
准确说来,《人民的名义》之所以受欢迎,并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反腐”题材,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它的“好看”,它有好看的情节转折,人物命运。《人民的名义》颠覆了以前正剧中常见的好坏分明的贴标签现象,它没有把正面人物神圣化,也没有把反面人物妖魔化,所以对侯亮平、沙瑞金这样正面的人物,观众并没有欢欣雀跃、满盘接受,对祁同伟、高育良这样的人物,观众也没有一棍子打死,反而在探讨是怎样的欲望和怎样的机制,才会把曾经阳光正气的缉毒英雄和模范老师推向堕落的深渊。除此之外,《人民的名义》还有好看的演技——在面瘫演技中浸淫过久的观众,回过头来看到老戏骨间的飙戏,才更觉其珍贵。
《人民的名义》有三条线,一是“破案线”,侯亮平领衔的检察机关众人有腐必反、有贪必抓,顺藤摸瓜揭露了重重腐败;二是“政治线”,以官场中所谓“政法帮”和“秘书帮”的博弈为主,与“破案线”一起展现了官场中各级官员间的纠葛斗争;三是“人民线”,以郑氏父子为代表,展现了大时代下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遭遇。《人民的名义》本应聚焦于“人民”,为“人民”代言,然而恰恰是这条“人民线”招致了最多的争议,观众认为,剧集给郑氏父子加了太多的戏,不仅与反腐主线无关,还拖沓了剧情。但无论是导演李路还是编剧周梅森,他们的志向绝不止于拍一部精彩的反腐剧,他们想在“主流意识形态和老百姓各阶层的审美接受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结合点,所以才布局了这涵盖官员、知识分子、商人、市民等各色人的三条主线。剧中的每一个人物,既代表着个人,又是一个群体的缩影,汇聚成了这个时代的“清明上河图”。
可惜年轻人似乎有些不领情,他们跳过了导演为他们特意加的情感戏和时尚元素,跳过了郑胜利的戏份,跳过了林华华的八卦、陆亦可的相亲、侯亮平的家庭互动,他们只想看上一辈官员开会,想看李达康怼人,想看高育良说出那些石破天惊的大实话。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老戏骨们有着对角色丝毫不差的把握能力和炉火纯青的台词功力,另一方面,似乎也意味着,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有些被低估了。
相比在政治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上一辈和老一辈,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确实是在商业化、娱乐化浪潮中成长起来的。因此,即便是反腐这样严肃的政治题材,也能被他们“娱乐化”,于是李达康被制作成了各种表情包,还有了以“达康书记的GDP由我们守护”为口号的粉丝后援团;胸怀宇宙却是懒政典型的孙连成则被戏称为“孙大仙”,“不过都是蚂蚁、尘埃罢了”也红极一时;高小凤恶补明史则被戏谑为“《万历十五年》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人民的名义”本身也成了适用各类商家打广告的万金油。这确实是个娱乐至死的年代,年轻人很善于接受和发明这些娱乐和调侃,但并不代表,他们只会娱乐,不懂思考。
随着剧情一步步推进,从早期“大尺度”的猎奇和各种自带娱乐性的话题中走出来后,越来越多的年轻观众开始认真探讨剧中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他们没有简单地判定一个人物的好坏,而是更多去反思一个人为什么是好人,而另一个人为什么会变坏,于是在各式评论中,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多元的价值观,看到了年轻人的理性、包容和主见。
《人民的名义》确实是一部非常正的电视剧,无论是标题还是台词,字里行间往往充满了崇高正义———正如李路所说,“要先立正、再观剧”。年轻观众并没有解构一切、娱乐一切,当听到陈岩石说背炸药包是共产党员的特权时依然会肃然起敬,看到陈岩石说愿以一命换一命的父子情时依然会潸然泪下,却依然会反思他的“第二检察院”为大风厂一路开绿灯的行为是否真的符合法律程序。年轻气盛的观众们,也许也曾唾弃过祁同伟的投机钻营、急功近利,也曾鄙薄过他为攀附权力的功利婚姻,可是当尘封的历史被揭开,当观众知道身中三枪的缉毒英雄依然出头无日,只能向权力一跪、向命运臣服时,对祁同伟似乎就多了些同情,也理解了“胜天半子”对老天的至死抗争。但同情、慨叹,并不意味着要为祁同伟洗白——情有可原,却罪无可恕,年轻人依然坚守着法律的底线。离校园尚不太遥远的年轻人,一定也曾被高育良从容不迫、睿智大气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却也震惊于他那“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的城府,听到最后那句“下课”时也一定会唏嘘慨叹,不禁反思一位众人心中的好老师究竟是如何一步步丢掉理想信念。
年轻人对《人民的名义》的追捧,确实印证了导演李路的感慨,“年轻人喜欢这部剧,非常之重要。证明年轻人的三观是正的,我们是有希望的,没有烂到根里”,也证明了正直、真诚、善良这些主流价值能被代代相承。只是《人民的名义》在用那些时代感较强的形象“低估”年轻人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高估”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
年轻人为什么不喜欢郑胜利?郑胜利的身上其实有许多普通人的影子,创业、啃老、键盘侠,但年轻人不愿用这样一个油嘴滑舌、痞气十足,且时刻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形象来代表自己。即使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只是干着普通的工作,拿着平凡的薪资,是其他人口中的loser,但对于年轻人这个整体,他们更希望自己是光明正大地靠着比上一辈更丰富的知识、更先进的技术、更开放的思维来变革社会、实现自我价值——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年轻人为什么同情祁同伟?因为他们也害怕“权力小小的任性”就轻易地将他们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让他们的努力成空,害怕无助的自己会像祁同伟一样选择一跪,靠埋葬自己的理想、尊严来换取上升的阶梯。
年轻人有时候很勇敢,愿意像侯亮平一样无所畏惧,拔出利剑,将贪腐斩于马下;可是年轻人有时候也很怯懦,他们不喜欢陆亦可、林华华跟上级说话的方式,因为他们知道无论是官场还是职场,都有自己的原则和规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不喜欢钟小艾那句“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喜欢她身处体制高层的优越感,因为他们也担心日后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轻易地说出那句“何不食肉糜”;他们也害怕变成像王文革这样的弱者,无处伸冤,只能靠一把火、一把刀,靠最低级的暴力,应对钱权的碾压,维护自己的权益——看剧有时候就是在看自己的人生。从那些人物身上,年轻人总是能想起自己在某些时候,在权力面前的低眉顺眼、曲意逢迎,却又深知内心对权力的嫉妒与渴望。对所有反派人物的理解,都不是对那单个人物的同情,而是对人性弱点的包容,是对自己怯懦与矛盾的原谅,是对自己那无处安放的挫败感和羞耻感的慰藉和救赎。
年轻人很容易取悦,他们知道真实的官场形势复杂、斗争激烈,不是靠一身正气、一腔热血,就能轻易断腕、反腐成功,所以不用担心尺度大,不用担心主流意识形态会被排斥,不用担心阴暗和曲折会让人失去信心,只要剧情合理、演技在线,这些年轻的观众自然会击节叹赏、拍手叫好,自然会自己找乐子、找话题,带着全家老小一起观剧,将剧集推上收视榜首。但年轻人也最难取悦,因为他们知道,不能再把反腐的希望寄托在个人身上,以制度反腐,才是正道。可是,“绝对权力”四个字太过可怕,无论是个人、少数人还是多数人掌握了这“绝对权力”,都难保不会被异化为掌权的恶魔。正如爱打篮球的沙瑞金,在不知情中就被“逢迎”了,年轻人谨慎地看着官场,小心翼翼地期待着一个更为清明的政治环境和执政生态。同时,年轻人恐惧的也不只有贪腐,他们同样担忧阶层的固化和隔阂。官二代天生的优越感和寒门子弟命运的悲剧性,正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们心中本就不那么坚定的理想和信念。如果一定要批评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变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么就请正本清源,给年轻人一片更为公正公平的土壤,让他们自豪于自己“人民”的身份,成为那不会被伤害和侮辱的国家主人。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