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田数节那几年
2017-11-11江静龙
江静龙
家访
去家访纯粹是为了排解寂寥。独田的周末是最凄凉的,同事几个都是当地人,周末回家农忙去了。每每临走时,都盛情邀约我去家里,去几次之后,便觉得尴尬了,他们回家忙,又怕我干不了什么,便陪我,我跟着去做什么,他们又过意不去,于是,我选择家访。家访同样面临这样的尴尬,好在我可以控制时间,不至于太耽搁了。
阿克达相对去的要多一些,有好几个孩子是那里的。去得多了,他们也不把我当外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亦或者让孩子陪我在家,或者带我去山林里拾蘑菇,摘蕨菜。闲暇时,陪我聊天,遇到哪家有客事,便一伙儿地帮忙,然后打牌、吹牛、烤火、吃肉,乱糟糟的场景也是暖洋洋的,我也习惯了在那里过夜,去到哪里,根本不愁睡觉吃饭,家家都热情,杀鸡、烧烤,知道我不善饮酒,也不强人,自顾自喝,拉拉杂杂地说。酒醉后就给我介绍女朋友,吹自家的辉煌,碎碎地念叨着生活的不易。
阿克达的女人心细,看我穿鞋便大致估量出码数来,在两周后,便有学生带着精致的鞋垫来给我,像比着脚做的一般。鞋垫是按照皮鞋的式样做的,弯的幅度明显,像个卡通的脚丫子,可爱得很。看着那些细密的针脚,鲜艳的花色,让我真正领略了彝族刺绣的魅力,更让我感动于那针线间浓密的期望,任谁也不忍辜负这片深情的,教书唯有更用心了。
在孩子家,我好似回到自家一般,那种踏实感能让我一夜无梦。这犹如一种病症。时常会发作,以至于一个人在学校的时候,往往整夜整夜地无眠,重复地观看着那些熟悉的影视,到后来,只剩下电视背光亮着,剧情已对我没有意义了,时间对我也没有意义了。
阿明一般都是根据夜晚的宿舍灯来判断我是否在学校的。阿明是梦学的父亲,稍长我几岁,遂以哥相称。看到我灯亮,如果是有好吃的,是一定不会忘记叫我的。也一定要把最好的留下给我,即使什么都不做,第二天早上基本都会叫我到家里吃饭,逢人常说,一个人,木单子。木单子是口语,可怜。一个人,吃饭不香,睡觉不暖,心窄容易出事,确实木单子。我的那些鸡,每到长假,要么就一窝地撮上去,让他喂,要么就是他隔天带着粮食下来帮我喂。因此。养鸡倒也没给我带来多少不便,每到鸡长成的时候,我也会邀约几个人来,喝酒吃肉,吹牛。这样的时光,如此轻盈易逝。
不见外的村落容纳了我。挨著学校的这些家,不管有没有孩子在读,每到杀鸡杀猪家里有事的时候,都不会忘记学校里的这些老师,周末的时候,往往我就成了代表,这家吃出那家吃进,临走还带几斤回来。几个星期下来,腊肉也有好多。
阿平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时常在外奔波。木材、野生菌、核桃、药材……凡是能够赚钱的营生,他都会做,偶尔碰到摔死的牛马,也会买来。肢解后挨家售卖,然后,把我们叫上他家大肆吃喝。农忙时,会叫上我到家帮忙,更多的是让我做饭,拾掇家里,收玉米、打核桃、收稻谷,或者从外面做生意回来,路边买了鱼,购了好吃的,都会叫上我,家里出产的,会给我备上一份。猪下了崽,一定要给我两个,让我养大了讨媳妇用,鸡下了蛋,时鲜的瓜瓜豆豆,桃李地薯,青菜辣椒,隔三差五也会捎带几个来。他们每年给我的核桃,在送完亲戚朋友后,都会有剩余,让我不胜感激。
家访拉近了与学生家的距离,学生由最初的惧怕到后来的依赖,微妙的转变,独田的教学成绩大幅提升,各科成绩在全乡甚至全县都名列前茅。走进村里。他们更热情了。
周末
然而。再热情也难留住我一颗躁动的心。
我向教育局申请辞职的信息不胫而走,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学生都知道了,平时调皮的孩子乖了很多。这个信息像个炸雷,撕裂了现实。
是啊,一个连电视、网络甚至道路都不通不顺的山村学校,要留住血气方刚、抱负满满的青年谈何容易?要走,就轰轰烈烈地走,我们送你,他们说。最终,他们没能送成。批复要一两个月后才能下来,我内心里急于参加考试的“小算珠”白打了,在回校的途中。我骑着摩托。一路哭了十三公里,边哭边告诉自己,一定努力,做最真的自己。那晚,我在宿舍,写下了一篇丢失的文字,叫《十三公里的追逐》,我觉得那篇文字,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才气。
一个多月后就是寒假,原本计划辞职的我。再没当时那份锐气,那种拼了命离走的念头熄了。独田,没什么不好的呀,好好待着吧,有机会再出去了,到时候一定不留恋。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后来的后来。我还是教书。只是心不乱了。静下来。偶尔写写文字,每天坚持看书,时光轻轻洒过。
辞职事件让小伴们寒心的同时,他们有空就来找我闲。周末的夜约着我到处跑——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什么。
很多事是要在夜间做的,比如捉蛙。
清明一过,那蛙声一阵紧过一阵,有浑厚的,有尖锐的,还有一言不发的,一夜不休。阿明他们便来约我,打着手电,分不同水沟捉,捉到碾坊河再往上找到阿克达岔箐,便有好多了,然后拿到学校,用开水一烫,褪了皮,抠了内脏,剁了脚掌,切成指头大的一点点,打上土鸡蛋调匀,油煎,佐以葱姜草果五味,掺汤一煮,便是满室生香了。蛙中有一种俗名叫“抱手”的,后腿极长。前肢稍短,被人捉住时,前肢会紧紧地抱住你的手指,滑腻腻的,若是换作人搂你的话,肯定已让你憋不过气来,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人生惧。每次捉到蛙。它腿紧蹬着,眼睛鼓鼓的,同行的老杨便会捏住其后腿。用石头砸掉蛙的脑袋(有时一下没把头砸掉,那蛙会“呱”地一叫,把人心都揪起来),扯掉内脏,把蛙一串地挂起来,他说,拿回来打整不恶心。
恶心的蛙煮出来,何其美味!不过,蛙越来越少,一年比一年还少,到如今,想吃个蛙,要么少得可怜。要么只有人工养殖的了。他们边吃边说。早些年。用蛇皮袋装回来。专挑长得好看的吃。听着他们回味的话语,一丝不忍悄然划过心头。
捉蚂蚱也是每年必做的事情。在稻谷金黄玉米掉包的时节,蚂蚱也秋膘肥满了,到傍晚或者有露的清晨,轻轻踱入放干水的稻田里,一行一行地搜罗,个头大的,把稻谷坠了佝偻,会伪装的,躲在稻谷杆上,逃过一劫,每拿到一个,便放进矿泉水瓶子里,放进去时蚂蚱都会蹦跶几下,然后就乖乖地挤着挨着,几丘田下来,瓶子就满了,每人一两瓶,汇拢来就有了一大盆。玉米杆上的蚂蚱也多,颜色大多与枯叶近似,相对难找一点。有的蚂蚱,它知道灯光的厉害,射到它身上时,它会躲避,藏在背面。有的比较小心。灯光一到就蹦走了,这是最聪明的蚂蚱,最勤快的蚂蚱,也是命最长的蚂蚱。这让我想起了《狼图腾》里描述的,有经验的黄羊都是半夜起来撒尿,舍得那焐热的草地。endprint
拿回蚂蚱,用开水焯一下,漂洗干净,有耐心的扯掉翅膀,没耐心的就连翅带头地用油炸红,撒上盐粒就可以吃了。在每年的核桃节美食品尝点上,有乡镇就以此味博得好评,让人更加垂涎了。兄弟绍康前不久发我他在玉米林中抓蚂蚱的场景,一根叶子挂满了蚂蚱,一个人可以捉到掐头去尾(蚂蚱扯头或掐尾,都能从中扯出一条贯穿胸腹的粪便来)的蚂蚱四五斤左右,让我震惊,这已然是蝗灾了。
连着吃上几晚上。口腔能够吐出火来,倒钩刺也消解不了,便没了兴致,秋天也接近尾声了。
挖竹鼠是件艰难的体力活。这种净重达两三公斤的野生鼠类。是一道美味。阿明找了很久,探了很多个洞,才锁定了它的位置。都说狡兔三窟,这竹鼠也有很多迷洞,它有着尖利的爪子和牙齿,喜欢在暗洞中,以树根为食。那天午后,我们抬着锄头、铲子、撬棒等物品,沿着洞一直挖,边挖边探,那洞曲里弯拐的,越挖越硬,越挖土越新,种种迹象表明我们找准了,停下来能够清楚地听到它在里面挖洞的声音,它也着急,不停地刨,明显地感觉到爪子与石头碰撞的“呲呲”声,这种追逐注定了结局,它刨不动了。它遭遇了石头。它窝在那里,我们用棍子戳它,它无处可躲,动作缓慢的它最终进人了我们的口袋。
为此,我专门进行过查阅。《本草纲目》载:“竹鼠肉甘,平,无毒。补中益气,解毒。”百度说,竹鼠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现代医学证明,竹鼠肉具有促进人体白血球和毛发生长,增强肝功能和防止血管硬化等功效。对抗衰老、延缓青春期有良好效果,是天然美容和强身佳品,胆、肝、心、脑、睾丸、肾均可入药。
悲夫!可入药,可作食,可补身,本草中记录的每一条“优点”,让很多如竹鼠一般的众生灵岌岌可危,为人类贪婪的口腹之欲找到了堂皇的借口。
我们并不是想吃它。而是想养殖。这个憨厚的家伙,在养了三个月之后,没能产崽生娃,却莫名其妙地死了,让我们心痛了好久。来到县城之后,深入各种扶贫典型点进行报道,我看到了诸多这样的养殖产业。这萌萌的生命从荒郊登堂入室,成为一个理想的致富产业蔚然兴起,是竹鼠的不幸还是贫穷的幸事?如蝗灾,那么多的蝗虫被村人捉来高价卖给城里人,除灾的同时还能贴补家用,因此,有些事情,是怎么看都有道理的。
猎逐
经文说:众生之心,犹如大地。我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未能真正理解其含义,在山间住久了,已然对世界的改变失去了该有的敏感。一次在他们打獐子回来大快朵颐之后,我才觉得这句话实在是诚恳至极,想是这话也许是某位先哲在山里糊涂半生后的顿悟而来。
那时,山间的猎枪管制还达不到完全禁绝,山民还偶私存有几支自己组装的气钉枪,后来都已全部上交了。几个人组成一个小队,进入大黑山腹地,追逐一只獐子。那是一只有着青灰色毛发的精灵,在中枪后,几度痉挛,同行的几个慌不迭地按下去,都往獐子裆里掏,没有名贵的麝香,发现空空如也之后,有点消解了打到猎物的趣味。不知谁咕哝着,一只烂草獐(母獐),划不着呀。好在有猎物在,便低一脚高一脚地从大黑山回来。灯光下,獐子圆鼓着眼睛,血丝隐隐,下眼皮湿漉漉的,伤口上冒着黑色的血,与青灰色的毛揪在了一起。
打开腹腔之后。一个圆滚滚的子宫,大家顿时傻了眼,才明白那獐子笨拙的原由:不是饿不是为了孩子,它怎会冒险活动在射程范围内?要知道,在这片山野中生活的很多老猎人。连獐子屁都没闻到一个的还多呢,几个年轻后生轻易有这等福分?
不过,谁都接受了这份难能的美味。在食物面前,每个人都表露出那份攫取的欲望,贪舌的丑相。这让我想起那只麂子的目光。
远远地,我看到了一只麂子的愤恨。那是一只偷食的麂子,在山坳的一块豆地里。食用着农人的蚕豆。季节的深度催熟了蚕豆,蚕豆的芬香引诱了麂子,麂子肉质的鲜美诱惑了猎人。或许,这只是麂子生命的一部分,它在人迹之处下着某种生命的赌注,它注定要输。麂子来到人类的世界,麂子的出现惊动了阿七浑身兴奋的神经,麂子的出现同样也惊动了我猎奇的思绪。于是我看到了麂子的愤恨。这是我虚构的兴奋,我虚构着一只麂子被追杀的场景,事实上我根本无法接近这只奔跑的生灵,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优雅地起跳、腾跃、转身,然后奔跑,奔跑,把阿七和猎狗以及好奇的我甩在后面。
不得不承认,我参与了这次杀戮。
作为资深的猎手,阿七缜密的思绪完全猜透了麂子的内心。要不在他开完枪之后,怎么能够根据枪眼判断出麂子是否受伤呢?凭经验,这只麂子吃了他的枪子。那是一撮毛,黄红色的麂子毛,在空中飛舞着一部分,地上散落着一部分,细微的毛里挟裹着血腥涌进鼻腔,我闻到了一阵火药的气味。然而,我们永远无法估计生命的力量。那只受伤的麂子在山间奔跑着,我们只能看到它的身影而无法切实地靠近它,它跑远了,把猎狗和人类都遗落在对那撮飞舞的毛的想象里。可受伤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正是这个事实激动着我们。猎狗显得十分尽职,那只奔跑的麂子一路遗留的气息被聪明的猎狗捕捉,分辨,然后循着这生命的因子沿途跟去,狗在前。阿七在后,其他人分散着追逐着,我呢,显然更远了。
人更多了。狗也多了起来。山的四周弥漫着人声狗吠,围困的范围慢慢缩减。麂子慌了,我看到麂子的身影,趔趄的身子在山涧里伤痛着,可是仍然看出奔跑的力度。麂子开始朝山谷奔跑,它也许没有意识到去山谷那将是生命的绝径,它根本无法逃脱自然营造的那只巨网,仿佛那山谷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等待着绝望的沦陷。我们紧追着,愈来愈近,这时山谷的河流翻滚着清澈的声浪,形成一个小型瀑布,一阵一阵袭着那绝望的个体,那自然纯粹的声音像嘲笑着这愚笨的麂子,一声又一声。
麂子在河边徘徊着。掉头来又掉过去,生命正面临的是一场绝望的悲伤。脚步越发乱了。麂子周围围满了人和狗,我们都看到了那只麂子,肥厚的油脂衬着油亮的毛皮,美丽的犄角弧度优美。色泽如玉。我们隔它仅十多米而已,并慢慢接近。这时我看到这只麂子把头掉向河流,前脚跪地,深深地饮了一口水,阿七一个箭步上去想趁机抓住它,它被一吓,四脚猛一蹬,整个儿腾空而起,摔入河中,沉闷的落水声——它恰恰落在了河流的最深处,挣扎着,沉浮间,阿七已抓住了它的脚,怕它角顶着自己,便把它往水下按,不一会,麂子晕厥了,河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河水浑了几分钟后归于清澈,又悠缓地载着枯枝败叶。向远处流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endprint
拖上岸来的麂子,肚子胀鼓鼓的,伤口被水一胀。血越发流得激烈,毛紧裹着身体,滴淌着水的身体血红一片。一路滴着水、滴着血,融入泥土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这场猎逐以麂子的完败而告终,它死不瞑目。它大睁着眼睛,像在逼问苍天。它错在了哪里?
人们都兴奋地食用着麂子肉。忿忿地说着:怎么打着屎肚,把肉都弄臭了。
——这就是众生之相,千人相即眾生相,千人心未必众生心。在屠戮与贪婪面前,在法与罪恶之间,我们偷猎着、暗捕着。我们以各种机关满足着内心的贪念,生命卑微如尘,我们没有作任何检讨。那些澄澈若水的眼眸,鲜亮的皮毛犄角,生的渴望、爱的赠与何曾少于人之一丝一毫?是的,没有贪欲,就没有伤害!只因我们内心蹦出的贪念,我们广布杀机,且坦然于天地之间。无愧亦无休,这大地,到底该是什么样的秩序?
课堂
已是暮秋时节了。孩子们的手因帮忙剥家里的核桃而变得黑黝黝的,透出一种黑亮的色泽,他们上课时总会用另一只小手不断刮着黑手。久了黑斑便开始脱落,成了黑白相间的图案。
关于这一现象,师友常建世《掌上秋色》中写到:当离枝的核桃们/催促着改头换面时/掌上秋色/便在人们为核桃宽衣解带中/如期来临//从左手到右手/由指尖到掌心/由黄变黑的色彩/以不可遏制之势/在蔓延在渗透/直至全掌乌黑发亮/乌黑发亮得/让不明真相的人/望而生厌退避三舍。每每读到这时。每每看到他们黝黑的小手,我总会心酸,山区的孩子,回家还有着脱逃不了的生活。
这天上数学课。黑板上还写满了昨天遗留的数学习题,多位数除法这单元是教学中孩子们的难点。其中有一个。他把以前学过的相关内容通通还给老师,我的例题讲解与孩子的习得之间出现尴尬,他的问题出在完全混乱了商与除数、被除数、余数之间存在的关联。上课之前,为了检查他所掌握的情况,我把他请到黑板前,给他出了一道难度不大的题。
看着他极不情愿的样子,我猜想到他应该还是不懂。在我的一再鼓励下,他踱着步子上了讲台,从粉笔盒里拿出一条崭新的粉笔开始列竖式,这时下面的孩子发出一阵声响,我示意保持安静。他在一阵忙乱之后。左手把黑板擦得很响,一不小心,右手捏着的粉笔从黑板滑下,他赶忙用手去接,没接稳。倒把粉笔打飞了很远,摔在墙上落下来,粉笔成了碎头。
台下的孩子们出现了骚乱,窃窃私语,忿忿不平地看着台上的孩子。他脸红扑扑的,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内心害怕的缘故?一眼看去,他的做法也实在不可理喻,我也表现出愠怒的神色来。下面的同学对他指指点点。开始讨论。我在孩子们的讨论声中,请了一位数学相对较好的同学来帮助他。那位同学上去后。从一盒我用剩下的粉笔盒里取出一截极短的粉笔,看到这一幕,原本做题的孩子脸色愈发红,像喝醉了酒一般。我什么也没有说,那孩子没忙于教他做题,贴在他耳边说:“又浪费了一只好粉笔,唉!”并略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这“唉”的叹息搅乱了我的思绪,在我愠怒的神色中倒反发现自己的不是来。那时我就在想是不是我的神色惊吓了他?
很快,那孩子和他一阵窃窃交谈后,黑板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除法竖式。完全符合我的例题步骤。在同学的帮助下,他基本掌握了这部分内容,我内心也松了一口气。
这节课中,他一直表现得战战兢兢,眼神与我交汇后总躲闪不及。课后我回到寝室,脑海里思考着刚才的一幕。他来到我的寝室,泪光闪闪地对我说:“老师,对不起,我摔断了粉笔。”摔断了粉笔?我根本没在意呀!听到这话。我内心被抽了一记。我说:“老师没怪你!这部分内容听懂了吗?”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事后我才发现,孩子们上台做题都不用新粉笔,而是用我剩下的粉笔头,有时即使我用碎粉笔扔他们,提醒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会捡起来放回盒子里。要是没有碎粉笔。他们会很细心地用那些新粉笔,生怕折断了。
在孩子们内心里,新粉笔是老师用来给他们讲解知识的,他们不舍得用。自此。我再没用碎粉笔丢过任何一个孩子。
老狗
一只叫毛毛的老狗。在寒假收假后,再没来学校。
毛毛是只黑色土狗,雄壮的样子,我刚到独田学校的时候。都有点怕它。放下行李。它要凶我,蒙老师跟它说,我是新来的老师,它像能听懂似的,过来围着我绕了两圈,又闻闻,便记住了我。
毛毛是跟蒙老师的孩子一起长大的,十几岁了,这狗通灵呢。蒙老师常说。毛毛是蒙老师父亲从远方亲戚家抱来的。打小就与她父亲在山上烧炭作伴,后来,外孙上学,便时常跟着蒙老师往返于学校与老家之间。蒙老师老家离学校有两个小时的脚程,需翻越大黑山,我去过几次,骑摩托在林中小路穿行,那种路纯粹是牛马晚归踩出来的,仅有摩托车龙头宽窄,那时我骑车不熟,极其害怕,路的一边多为坎子,稍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下去。有的坡连摩托挂一档都难上,只能人下来。挂上一档推着走。蒙老师回家,就沿着这样的路,毛毛陪伴着,倒也不会害怕。
有时。蒙老师他们回丈夫家,毛毛就会跟着学生放学一起走,独自回蒙老师老家。它知道哪一天学生上学,哪一天学生周末,像有个人跟它说一般,它知道学生,从来不咬学生,但是,对侵入学校的“外敌”之类,十分敏感凶恶。一次半夜,一条蛇在墙角。试图爬进围墙。它狂吠着,不见人来。便来刨门,杨老师起床。打亮手电都吓了一跳,蛇似乎知道危险,折回头,毛毛在旁围头助威,杨老师最终还是把蛇打死了。
遇到长假,它会连着跑几趟,撞学校大门,见没人又跑回家。
刘光时不时也会来学校,这个如神汉一般的病人,学生比较怕,每次来,毛毛都会追着他咬,但从不下口。它知道这个可怜人只是饿,他也不怎么怕这狗,毕竟也是从这学校出去的学生,刘光会在操场边的青石上,掐着手指,口中吚吚呜呜说着彝族话,能够听清他模仿梅老师上课的口气,一道道简单数学题讲解得还清楚。刘光烟瘾比较大,什么烟不管,你递给他,他要两支甚至要一包,然后跟你要火。点燃后,那种享受的表情,会让你觉得烟卷为他制造了一个天堂。刘光坐操场边大青石上的时候,毛毛就会安静地趴在远处,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学生都躲回了校园,我们会给他点什么,让他离开。endprint
毛毛给了我一个个难忘的周末。有它在,我一个人在学校一点都不怕,这多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弟。
毛毛的毛一撮一撮地掉,它在哪里睡,都會留下一层毛,给它骨头都会啃出血来。我在学校的时候,一般都不关大门,四九家的骡子有一晚从圈里跑出来。见我学校有光。便跑进学校来,那咄咄的蹄声吓坏了我,不知道什么怪物。毛毛声音不响地冲了过去,骡子猛然间被吓住了,转身消失在夜深处,我关起门,心有余悸。天亮才知道是骡子,悬了半夜的心才算落了下去。
学校水池旁有几冢老坟,碑心刻着几个红字,晚上去提水,不小心手电照上都会有种阴森感。毛毛不在的时候,我会早早地把水提进宿舍,不是特殊情况,一个人是不会冒险的。
毛毛在学校是安静的,学生都和它玩,它从不发怒,有人来也挺听话,大家都习惯了它的存在。我在想,如果它会说话的话。一定是文绉绉的。
收假后,不见毛毛,心里像丢了什么似的。它陪伴我两年多,领着我在大黑山瞎转都不怕迷路,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一言不发地守候在我门外,给我安心,为我壮胆,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后来,我从家里带来一只小哈巴,可再找不到毛毛在校的那种感觉,于是,便把它送人了。
听蒙老师说,毛毛的尸体一直没找到,在清明为她父亲扫墓的时候。离她父亲烧炭的窑子不远处,毛毛死在了那里,隔炭窑不远的地方,便是他父亲的墓。
很多事物,来不及道别,便天各一方。默默地,我在心里为毛毛焚上了一瓣心香。
醒悟
独田像我人生过场中的一小隙,跨着时光的小马,一跃就过去了。在走出独田后。折回头来才发现,一段记忆已深刻地烙印在了人生的轨迹之上,避不了也抹不掉,这样的一些经历将伴随一生,影响一生,不论大小,它都会在那里摆着的。我又想起了刚来独田那晚,那几个接我的孩子说过的话——走过的路要常记着,下次才不会踩在泥泞里。
从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拢共教过的孩子26名,这些孩子,成为我这一生唯一的26名学生,他们的世界,曾经被我这刻刀雕琢过,也许不那么圆润如意,毕竟,一刀也是师。惟愿他们一切安好,人生坦荡。
说寂寥,说孤独,翻来覆去,无非是内心作祟的不安不静。学会淡然之后。才发现。我如风一般轻轻地来,又如雾一般,静静地消散……
这段独田生活,于我,已是意义非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