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
2017-11-11寒郁
寒郁
1
翻腾了很久,于露才睡着。睡得也很浅,梦里依稀有风的声音,小时候平房窗外杨树叶子舞動的声音,十几岁时的叹息,在紫玫瑰歌舞厅里挥舞身段的声音,送她去北京时列车的汽笛长鸣声……时光奔赴梦里,一一聚齐,正当他对于露绽开他那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又迷人的笑时,老李噗地放了一个响屁,很响亮地磨磨牙,所有形成隧道的时光忽然之间崩塌解体又四散逃离,弥漫的臭气和体味仿佛在提醒着生活的庸俗和污浊。于露气得踹他一脚。
李义廉咕哝一句,大半夜的,干啥?
梦见你升官发财遇美女了,给你说声,于露揶揄道。
真的!
李义廉翻身抱住她,爬将上来,湿淋淋地结实亲了她一口,带着隔夜的口臭。于露扭过头,任他折腾一番。他爱死这个各个地方都翘翘的、媚媚的小女子了。像是一匹死心眼的牛,他夜夜按着这一小块汁液肥美的水田,又是耕又是耙。热情高涨。
这样一来,家里的陈金花是顾不上了,就只有任她荒着。
实际上自打李义廉进城里瞎混后就没再把她放在眼里。李义廉人高马大,各个零件好像都比别人大一号似的,却偏偏喜欢娇小型的,嫌她陈金花型号大,想想真他妈的想捅他几刀子。可是陈金花她真还有些怯他,李义廉钱没见他往家弄回多少。狐朋狗友倒都是黑道白道的。之前她刚和靠着石材厂的“顺河酒家”小老板说笑了几句,热乎乎刚想有一点想法,小酒店夜里就被人把玻璃墙给砸了,小老板一看不是个善茬,过几天就搬走了。陈金花那个气啊,浑身乱抖,委屈,愤怒,空虚,都发酵在一起,她喘口气都嗞嗞地上火,咬牙切齿地把李义廉八辈祖宗都翻检问候个遍。
原先她还在李义廉开的名为“石来运转”的石材厂像个男人婆一样地指点着装卸沙子、石头、空心砖之类的,操着心管着每天的财务进出。酒店小老板一走,金花一气之下,老娘天天在这里费心打点着,你狗日的倒好,到处寻花惹草,不干了!
不干了,她就闲着。
可闲着更难受,大把大把的无聊和空虚,跟着她,像一个个逼债的债主,穷凶恶极地跟着她。白天还好过些,去镇子上女伴家打打麻将说说闲话,一咬牙也就过去了。可夜里呢,那个漫长啊,秒针就像河水,滴滴答答,一点一点流向天亮,那个漫长就像河水流向大海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辗转得恨不得掉一层皮,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鱼,挣扎在炙热的荒漠里。床,空空荡荡,就是无边的沙漠;心里的野草疯长,枝枝叶叶呼喊的,都是荒凉。
有月光的夜里。她在楼上。看着白色的月光淌了一地。摸摸脸上,湿乎乎的,转过身把遥控器狠力掼在电视机屏幕上,歇斯底里地哭出声来,骂,李义廉,你狗日的不得好死!骂完了,又得想他,他连个别的男人都不许她想。
骂完了李义廉,就骂自己,骂自己还有这么丰富的感觉,她渴……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这个年纪,还无可救药的这么饱满。却干旱。
连哭都没个人回应。只有无垠的哭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着,像是断线的风筝,盘旋在身旁,一脸破碎的眼泪。挂在惨白的脸上,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凄凉。
2
这一场饭局李义廉实在是费了心,从环境布局、现场气氛、陪酒女子,到每一道菜、每一瓶酒,李义廉都亲自过问了一遍。地址当然选在这个县级市最豪华的酒店最尊贵的一间。席上主要有退下来的教体局副局长,城管所所长,派出所所长……在李义廉心里最重要的当然是西城区土地管理局的局长赵仲铭。这次饭局本来是李义廉为了答谢教体局副局长接受春蕾名誉校长的聘请,他邀来另外几个人。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僧借佛面。来捧个场,显得饭局上都好看:还有一个原因是,李义廉想试探一下赵仲铭的口风。
按说李义廉他一个名儿也写不周正的混子,纵然在这小城里也算呼风唤雨,很吃得开,但也和教育牵扯不到一起去。那还得从春蕾学校说起。
这是一个浙商投资的私立学校,因为此地人口多,生源良好,刚开始的几年学校非常红火,一度成为此城的贵族学校。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第四个年头,学生接二连三地出事,不是在校外不远处被抢了,就是女学生周末回来路上被猥亵,等等,总是这样上不了台面的龌龊事,生源于是一学期一学期地直线递减,好好的一个学校眼看要濒临倒闭。
在学校陷入困境的时候,李义廉黑白兼施,逼着几个股东借了他一百多万的贷款,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私自涨到三百多万,高利贷也没有这样高的。他涨到五百万的时候。在此地法院动了手脚,校方败诉,李义廉就带着兄弟们接管了学校,股东被赶跑,不服气的当然人身、家庭都被严重威胁。
他看上的是学校占着的这块地。这块地市值一个多亿,并且还在继续往上涨。
李义廉对兄弟们说,这块地弄到手了,兄弟们以后就不用愁了。
但他虽然占领了学校,股东们也被他整跑了,可所有权却不属于他。还是校方股东们的。按照当地招商引资的条例,这块地若不用于发展本地的教育事业,就还由政府收回去。
这就是李义廉今天之所以请退休的老局长担任名誉校长的原因,他还得让学校存在,有那么几个年级几个班虚掩着,当个幌子,就这么一学期一学期地拖下去,直到把这块地拖到手里。
所以最近几年李义廉爱撮着牙花子,打着酒嗝,炫耀地说,哥哥在做教育哪,懂不?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
他无赖的地方还在于,股东开始愿意还他钱,当然是一百万那个数。他不要,故意漫天涨利息。过了这四五年了,股东们也是分崩离析,各人有自己的事业,心也不像刚一开始那么齐。他就仗着地头蛇,一个字,拖。因为如果过了十年,校方仍没有还他的钱,他李义廉就可以享有对学校所属土地的使用权。说来说去。就是要吞下这块地。
饭局上,李义廉左右逢源,从点到面,再具体到某件事上,马屁在各个局长身上均摊。然后话题在当前的政治、军事、现实之间云来雾去地穿梭,稍微有点冷场就唠国际形势或者关于拆迁之类的,再不济还可以谈谈女人,气氛一直保持得不错。几个陪酒的川妹子,肤如凝脂,很会来事。所以一直笑声不断,干,干,酒就又走了一圈。endprint
一个个领导,他谈着教育,他说着城市形象管理,他谈着目前小区里发生的鲜活犯罪案例。李义廉都听着。很乖,弄得一頓饭下来,领导们都说原来李义廉并不像人说的只知道砍砍杀杀么。只赵仲铭很少言语。他当然再清楚不过李义廉的把戏。
李义廉时不时不忘穿插一句关于学校的事,抱怨着经营这学校就是公益事业啊,不盈利还往里头贴钱。并且还真像那回事似地叹气连连。说得多了,赵仲铭喝杯酒,轻巧地回他一句,那老兄你别办不就是了。
他赶忙给赵仲铭斟上酒。拍拍赵肥瘦相宜的左肩,赵局,不,我得办,为了这些个学生,我也要一直办下去。
说得很大义凛然。对视一眼,就心照不宣地笑。却各有所想。
3
爷爷给小院子里的桃花剪枝,把小枝上的桃花剪下来,因为它们还承受不住果实的重量。爷爷把剪下的桃花插在广口瓶里。一屋子立时都有了喜气。爷爷说,小志。你可又长了一岁了,比你爸爸还高了,过来,帮爷爷把桌子放好。
杜小志就过来帮爷爷抬桌子,放在屋子中央,一边听爷爷唠叨,你说你爹,这个龟孙儿过年也不回来。去年倒是回来了,可满打满算也就待了三天。三天啊,一眨眼就又走了,狗日的还不够把人闪得慌呢……爷爷上了年纪,话也絮叨。他知道,爷爷是想儿子了,他何尝不想爸爸呢?
奶奶往桌子上摆饭菜,接过来一句话,老东西,桌子放歪了,老想着铁柱回家,回家,谁给你买药的钱?看看墙上的黑白照片,叹一口气,你说他一个人在外面连个热乎饭都吃不上,容易吗?他能不想回家?奶奶撩起围裙擦擦眼角,就又进厨房忙活去了。
爷爷也就闷着头抽着烟袋锅,在脚底磕一磕,接着苦蓝的烟气吐出一片辛辣的叹息。把桃花在相片下摆放好,回头喊,小志,来,给你娘也说句话,让她也看看你长多高了。
小志就迟缓近前。抬头看着相片上的母亲。有些陌生的疑惧,低声喊了一句。妈……就不再说话,把掩映的桃花拨开。眼泪随即漫了上来,迷住了眼。视线里墙上的母亲就有些虚幻,他反过手背擦了一把。再看着照片,虽然他心里并没有储藏多少关于母亲的印象,似乎母亲是遥远的一个人,但看着照片,就立刻感觉血脉连在那里,在照片面前,他的眼泪也有温暖的归属感。那是生了他的母亲。他看着她时。“妈妈”就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名词。
小志的眼里又有水汽弥漫。
爷爷只告诉他说妈妈是得病走的。
小志磕了头,爷爷就把照片又收起来。包着布,放在抽屉里,一边还说,喜眉我的孩子啊,你也看到了,小志都长得比他老子还高了。你不在,俺们也没有亏着他,你就放心吧……爷爷把抽屉关好,吃饭吧,小志,记住,你十四岁了,好好学习,对得起你爹妈。
小志点头,答应,嗯。
吃饭的时候小志觉得母亲的眼睛一直在抽屉里注视着他。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有点害怕。又有点想流泪。每一年,爷爷或者父亲都要当着照片上母亲的面,严肃地告诫他,小志,你要好好学习,给你妈妈争口气。
好好学习才能走出这村子,才能扬眉吐气,才能对得起爸爸在遥远的城市站在脚手架上的风吹雨打。这是爷爷对他说的最多的话。
他都知道的,所以他在学习上格外努力,而他的成绩也一直不差。老师们反映的也是杜小志很沉默、不爱说话,唯一摸不透他的是,上课的时候有时候人坐在那里。眼睛会被窗外一只小鸟或是一朵云带出门。老师说,旁人难以走近他的内心,他呢,把心隐在自己那一片葱茏寂静里,也难出来。
吃了饭,他出门去前村找同学杜顶。入秋他就要升初三了。面临的是中考。要是考不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公费生,不知道爸爸的皱纹又得多出来几层,爷爷苍老的叹息又该多出来几声。可那能是好考的吗?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每年就收那一两百个公费生,其余上千人都是自费。什么概念,就是入校就要缴纳少者五六千多者上万元的所谓“建校费”。何况还不一定考得上呢。
想一想,都头疼啊。杜顶的哥哥说话口才活泼,曾这样泼辣地形容,天天从学校到家忙得属不粘蛋,两个卵像铃铛一样滴溜滴溜地乱转,忙活了一年,到头来呢,他奶奶的,没考上!
杜顶的哥哥这样说的时候,把他俩笑得不行,可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
杜顶的哥哥没考上,做了个小瓦匠,一天挣几百块,也得意洋洋。他说,去他妈的,老子还省得上了个赖高中再考上个赖大学找不到工作耽误时间,还白搭六七年的钱呢。杜顶就顺着他哥哥的话说,那我也下来去打工吧,你看咱村有几个上到头的?他哥哥把正抽着的烟摔在地上,上去就给了杜顶一脚,气呼呼地骂道,就算只剩下你一个,你狗日的也得好好上!还转向小志连带教训道,你俩都要好好学,打工眼前看着能挣点儿钱,不长远,知道不?
小志就点点头。他明白得很,如果考不上下了学,爹肯定会说,你小子又重蹈你爹的覆辙,整天掂着个瓦刀看小包工头的脸色,弄不好哪天就一闪脚就把命摔下来了。你愿意这样?
他不愿意这样。他没有选择。
那就只有按着书本再拼命地好好学。
可是这一年开始学几何。他有些偏科,数学一直是他薄弱的学科,那些立体线条之间的逻辑推理、证明,他总是学得很吃力。杜顶正好擅长此科,他正是要找他一起做题。
刚出了巷口,看见对面陈金花散着头发气鼓鼓地一路走过来。她穿得很简约,还没到夏天呢,就都隐隐约约地露出来了,再加上她左一脚右一脚开叉很大,气冲冲的,走路都有点火药味。
小志想要躲开她。爷爷曾对他说过,李义廉不是个好货,他家女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要和她说话,记住了。爷爷说告诫的话总爱用近似于命令的“记住了”做结尾。他就点头,嗯。
爷爷扛过枪,打过仗,年轻的时候也是条说一不二的汉子,老了,提不起那些当年的英勇,但心气还在。可是负过伤,一走路浑身骨头都响,浑身积攒的那些陈年病和痛,靠着民政局那点儿层层过手的补贴,实在是杯水车薪。爷爷说,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老子一刀劈了李义廉这狗日的!好像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又骂,你爹这个兔崽子哪点儿像我,忒懦弱!这年头,怕事就不找你了?小志也不当回事。知道他爱唠叨。endprint
这会儿,小志看躲是躲不过,巷口就那么点儿地方。就硬着头皮低着头往前走。刚要走过金花跟前的时候,她回过头叫住他,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嘀咕道,今儿是咋了,你一个小破孩见了我也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
她今天特别不顺,去镇上买衣服,试衣服的时候。她看中的是比较花哨的一款。那个销售的女孩子也没有眼色,明明看见陈金花手里摸着鲜艳暴露的那一款,非得用专业化的口气过来推荐说,您这个年龄,比较适合这一款,优雅大方……陈金花闻之顶过来一句,大方你娘,我还没到你娘的年纪呢!把服务员还没脱口的“这一款比较符合您的气质”给活活噎在嘴里,她什么气质,她泥沙俱下的泼辣气质。
非得买了她看上的那一款,并且一下子买了三件。老娘就是要穿。喜欢!
结果她穿了去四朵家打麻将,见了她,一屋子人嘴里忽然像含了个茄子,眼睛里憋住笑意。接连几圈,她的手气也不顺,旁边的人似乎躲闪着什么,都不往她身上看,她越打越气恼,最后手一撒,不玩了!出去上厕所。前脚刚走,不一会后面就听见有人把憋着的笑弯腰倒出来,窃窃私语,啧啧,金花今天穿得,像个小闺女……另一个人说,怎么也比不穿强一点。四朵一语中的,想男人了呗,你看那脸上的暗黄粉红的斑点,缺少滋润哈。另一个人调戏旁边的同伴,哥们,晚上你去给人家金花滋润滋润去,呵……旁边人说,李义廉那货不整死你。又说,不怕穿得像个小闺女,怕的是脸上皱纹像块老树皮,哥哥可上不来这个兴趣,还是让给你吧……他们正一边垒着麻将一边随口说笑,不提防陈金花一脚迈进来,叉着腰挨个儿地看他们一张张目瞪口呆、尴尬得恨不得夹在裤裆里的头脸。谁知道这女人这么阴,躲在门前没走呢。金花也不说话,上去一把掀翻了桌子,在他们面面相觑的寂静里甩着胳膊大步走开。
陈金花喊住他,嗨,小志,杜小志,喊你个兔崽子呢!
小志停下来,抬起脸,看她。他一抬头,金花说,嗬,什么时候长的个,比我还高了。
小志细长的身体杵在那里,喊一声,婶。
见了婶也不打个招呼,学是怎么上的。金花唬他。见他低头不说话,婶给你闹着玩的,傻小子。食指点他额头。
小志就顺势头偏了一下,金花看着他的脑袋划出的轻微弧线。衬着他初具规模眉目炯炯好看的脸,呵呵笑了,没见过这么老实的傻小子,规矩得倒像个闺女。问他,小志,看着我啊,看着!
在她的命令下,他就看着,看一眼就不敢看了,低下头,脸上红了一大片。
金花笑出声来,一天淤积的霉气跑出去一大半,还不依不舍地逗他,婶穿着这一身,好不好看?
小志抛下一句,好看。趁她笑的间隙,抱着课本匆匆抽身疾步跑远。
4
于露喝多了爱追着姐妹们问,问她们,幸福,他妈的幸福有多长?一副迫切知道答案的焦急模样。
姐妹们也都是女中收放自如的性格,说好听点是霁月风光。说不好听就是流氓,回答她,不就那十来厘米长呗。然后哄然大笑。
于露醉言醉语,推开手指,说,去。摇着头,告诉你们,打完酒嗝接着说,告诉你,幸福的长度约等于眼泪再加上笑搁在一起的重量……
都当她喝醉了说胡话,最多也就是旧话重提,说她,哟,姐姐跟那个画画的小白脸睡了没半年,倒染上些酸了吧唧的文采来了。
都知道她不能忘情于那个负心的人。平常不觉,没心没肺,喝醉了就管不住自己。梦里有时还幻想着重逢时拥抱的美好和甜蜜。那个时候会是边流泪边捶打他的胸膛,还傻笑着,该是多美的画面……醒来往往看到的却是李义廉那张大马脸,于露顿觉人生真是他妈的无比荒诞。只想让人沉沦,倒给人一种撕毁的快感。
姐妹们说你这是在暴殄天物,作践自己的年华。可是话又说回来,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不如拿着脸蛋趁着新鲜卖个好价钱。于露说。也他妈攒点儿以后上美容院的钱。
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带着怨恨,积攒的怨,她可是拿着最好的部分供养那个落拓不羁的小画家。陪他吃陪他喝。他有着搞艺术的人惯有的特别发达几近成瘾的性欲,她也给他。到头呢,我要离开这个破地方,于露,你等着我,我安顿下来就来接你。一句话她还当了真,想想真够少女的。一等二等没有回音,她追过去,人家早又温香软玉抱在怀里,一句对不起就结了。
于露有时恶狠狠地想,就是犯贱一场,荷尔蒙带着一身腥骚把你摁倒在地上,落实的只是性,你他妈还傻乎乎地以为这就是爱情。怕破了相,就想象中扇自己一耳光,你真够可以的啊!
可是这个混账竟然还有脸给她发短息。说他要成立一个工作室,并且说有可能回来。最后还加了一句,最近常常喝醉,一喝醉就想你,我走了许多的弯路,犯了许多的错误,到最后终于知道你才是最美的风景,我想继续做你一生的观众……
——太他妈会煽情了。搁在一年前她会感动得傻哭,但现在她不过冷笑一声。男人不过是在大城市里一时混不下去,走投无路。想拿她再做一次赌注。可是她的眼泪却肆意流下来,心里潮湿起来。
身体里的这种老实的反应,总是让她觉得愤怒又委屈。
二十六了,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就爱过这么一个人,还这么不堪。算了,不说也罢。
于露喝下一杯烈酒,想起李义廉那张长脸,摇头晃腦地站不稳,对姐妹们说,干完这最后一票,姐姐我就闪了。
5
陈金花站在自家楼上,在稀落的星辉下四处眺望。李义廉爱显摆自己的能耐,就在村子里最高的地势上报复性地建了这座三层的小洋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是不让金花在城里住,坚持让她住在乡下,好像是让她在家替自己在村子四处炫耀,好把他以前偷鸡摸狗被人戳脊梁骨耻笑丢的面子都找补回来。人活一口气,当年四处瞎逛的混子你们眼皮也不夹我一下,现在爷混出来了,住上风口了。
当初陈金花嫁给他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图的是她爹一辈子杀猪卖肉积下的那一点儿财产,但看着他那两年跟着爹杀猪卖肉时对她百依百顺的模样,处处巴结着听话,恨不得匍匐着看她,陈金花想来结了婚他也不会对自己有所冷淡。可男人一旦混出了一点头绪,还真不把她当盘子菜了,真把她冷在了那里。endprint
月亮升起来了,是一轮圆盘似的满月,照得整个天地都一片皎白。冷风吹来,陈金花就一哆嗦,想,心都缺了,月圆又如何?
摸摸自己的脸,还真是如四朵所说,长满了暗黄的斑点,乍一看不觉得,摸摸都刺手了。气恼在肚子中间汇集,骨头里都是寒意。寂寞的骨头都快生锈了。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扔到楼下,骂一句李义廉我x你祖宗。
刚才冷,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又觉得浑身燥热,下了楼,来到马路边上吹风。也不是为了吹风,屋子里太空旷,太静。静得直让人想发狂。
站了一会儿,听着谁家的猫咪隐在夜幕里声嘶力竭地叫春,一声声叫得很起劲,像撕裂某种上好的布匹。拉直了腔口,华丽又委屈,真像小孩在哭……金花不由得心头火起。抓起一把石子漫无目的地掷去,却不想回应过来一声惨叫。
不是猫。
陈金花定睛细看,原来是小志。他刚从杜顶家补习数学回来,正低着头默记那些公式、定理,冷不防她一把石子中有几块也砸在了他身上。
陈金花忙奔过去,拉住他,问,砸住哪儿了,疼吗?
其实也没有砸多么重,小石子罢了,惊吓居多。小志揉揉脸上,就那里有一点疼,说,没事,婶,没事。
陈金花一把拉着小志就往家里走,这孩子,砸住了什么叫没事,來,到亮的地方婶给你看看。
看看也不严重。就冰箱里拿出饮料、水果,盛在盘子里放他面前。小志有些局促,坐立不安的样子,看看客厅,又看看自己的脚尖。
客厅富丽堂皇,家具、家电都一应俱全,还装饰着好看的吊灯,明晃晃的。都知道李义廉家有钱,却不知道有钱原来是这个明亮的样子。
陈金花把盘旋成方形的灯关了一圈,只留下四角柔和的橘色小灯,照得灯下一切都柔软又朦胧。她剥香蕉,吃啊。见他不说话。就挨近一点,坐在一个沙发上。
小志往一边挪,说,婶,我要回家了……他还没说完,就被金花一把拉坐在沙发上,急什么,家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坐下,陪婶说会话。
说了一会。小志多是被动,嗯,嗯。
陈金花起身放了一张碟,有一瞬间她在犹豫,但就像沙漠上遇见了一泉水,有毒没毒她已经来不及考虑了。她坐下来,倒上两杯红褐色的液体,递给小志,对他笑笑,这笑,连同她的衣着,都很轻薄。陈金花一按遥控器,等离子电视大屏幕上映现的是一对直逼眼目渐入佳境的赤身男女。
在这个时候陈金花其实还是有些不忍的疑虑,想着玩玩而已,别吓了这傻小子才好。她看着小志红彤彤的脸上第一茬柔软的胡须,因为害怕,刚隆起的喉结一个劲地翻动,陈金花的身体里迅速燃起一团火。看来止是止不住了。陈金花就像抚摸一朵花,把她猩红的指甲焦渴难抑地落在小志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上。
小志浑身一个巨大的激荡。开始自上而下地哆嗦,急忙捂住她游弋的手,憋红了脸,喊,婶,婶……金花驾轻就熟,别喊婶,喊姐……丰满到要炸开的身体,像一团大火,扑在小志刚苏醒的单薄身子上。小志想躲,可就是躲不开她,想喊,嘴被一双唇堵住出路,小志要推开,推了几下,也推不开,又隐隐地想被她抱紧。这是记忆中唯一抱着他的女人,却不是母亲。小志觉得羞耻而又有兴奋。挣扎中他流下辛辣的眼泪,一直沿着鬓角流到耳蜗里……最终还是她循序渐进地剥出他瘦小沉默的身体,在沙发上,她看着他鹅黄初覆毛茸茸的身体,她咽着唾沫。好像很渴,她看着,忽然难过地流出参差的眼泪,嘴唇颤抖地笑着,被大颗大颗泪水打湿了。越发鲜红。
后来,她跪下来,匍匐着,俯下身,抱住他的头,抚摩他的头发。小志闭上眼睛,脑袋两边呼呼地吹着大面积的风,聚集在耳蜗里的眼泪像荷叶上的承受不住的清露,流泻下来……随着她焦灼而又有序的拨弄,他十四五岁最初柔嫩的坚硬,终于驶入她寂寞空旷的天空。最后,他来不及呼喊,就忽然如悬崖坠落一般,她抱着他一起下落,在激烈风声里,只听见金花在他耳边呼着热气说,乖,啥也别想,就当我是你姐,就当我是你娘……
6
李义廉在酒桌上爱吹嘘的除了性能力就是他进过监狱,哥哥可是为了义气哪,一同犯事的人,我硬是咬着牙一个也没说,那个打啊——李义廉比划着——坐飞机、看西瓜、苏秦背剑……哥哥哪个没受过!
嗓门响亮,大马脸油晃晃的,很豪迈很享受的样子。脸上迸发出一种金属质地的光芒。满桌子都是佩服的眼神仰望着。他再说他打拼时候受的苦,一件一件娓娓道来,什么一个馒头吃了三顿。夜里睡桥洞,煤矿挖井眼看着“哐瞠”一声同伴被砸在身边,要不是我跑得快,这半个腿也就报废了……他拍着自己的腿,说起来投人、亢奋,也不知道多少是真的,但都说得斩钉截铁。他传达出一个讯息,他的天下、他的事业打出来的,他的钱是有苦难做根基的。
他一次酒后讲给于露听,于露的眼圈儿就红了,李义廉问她怎么了。于露伸出指尖摸他的大脸,缓缓说,心疼……李义廉一个激灵,心里立时柔软得不行,自己的女人也没这么人戏这么配合过,大掌很要命地把于露抱在怀里,接下来的动作带着他罕见的柔情蜜意,一个回合下来,于露伺候得他骨头都酥了,像飘在深深浅浅的云里。
这会儿李义廉坦着个大肚子在大沙发上侧身躺着,一想于露的此时此刻,李义廉一脚把茶几上的瓶瓶罐罐踹在地上。骂了句赵仲铭我日你先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了,可你欺人太甚,连我的女人你也想春色平分,等这块地到手了老子再好好治你!
合同他已经威逼股东们转给他了,他需要赵仲铭伪造一份土地转接证据,这块地的经营权就属于他李义廉了。
上一次在城里最隐蔽的酒楼包房里,两人单独喝酒。趁着赵仲铭儿子生日的当口,说是给贤侄买点文具用,李义廉一张卡就给他三十万。
卡是收了,但赵仲铭就是不喝酒,说胃疼。不喝酒就说明事儿还没办成,还在半空中悬着,他这是敲诈他。李义廉在心里骂,还胃疼,真是不知足啊你,也不怕撑死了你。但是还得笑着,说,换酒。
李义廉出去,打个电话,让于露过来。打电话的时候李义廉那个不情愿,于露可是他这么多年唯一一块上好的肉,一连串地骂着,还得让于露赶快过来。endprint
于露过来的时候气喘吁吁,鬓发也未来得及打理,李义廉只在电话里吼,快!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一路上于露还想难不成大马脸让人砍了,那这一票可就盼星星盼月亮熬出头来了。到地方一看又他妈是喝酒,登时气就不顺,管他是谁,她先喝三杯,您随意!
她的酒量那是发愤练出来的。
那气势,那个不经修饰的风尘样子,举手投足间收放自如的劲儿。会来事的酒上周旋言辞……几圈下来赵仲铭的脸上就露出了笑意,举起杯,来,为小妹,干一杯!
李义廉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但又看看赵仲铭的眼色,始终陷在于露呼之欲出的乳沟一带,拔不出来,李义廉想,他妈的,太不着道儿了。再喝了几圈,李义廉发现自己倒显得多余了,这算什么事儿。回到家李义廉还指着于露胸口露出的白雪,骂她,也不盖着点儿。
于露摸不着头脑,平常不就这样的吗。李义廉把胸罩往上给她提提,扯外衣盖上。动作很粗暴。平常是平常,出来就他妈给我盖上。
于露心跟明镜儿一样,想,还吃醋了,不错,还能控制住他,最近还得找个借口买什么东西榨他点儿钱。
到了家,马脸又把她野蛮地撕开,压上去。于露迎着看他那张变形的大丑脸,喉咙里积攒的酒“哇”一声喷在了上面……
过了几天。李义廉端来一盆花,于露问他是什么,他說,兰花。
于露觉得好笑,一个大老粗还讲究这种八竿子打不着装高雅的花。伸手摸摸,竟然是假的,一问,是翡翠做的,可真是枝枝叶叶的都逼真。
李义廉又循例把赵仲铭祖宗八代都问候一遍,这四十多万哪,赵仲铭你狗日的可真会想着法折腾老子!
赵仲铭指着窗台,说兰是君子之花,我赵仲铭两袖清风,独独爱这长于山涧幽泉的有节操的清雅之花,楚大夫屈原他老人家有两句话形容它,知道吗?转过身来问他,李义廉气得牙根痒痒,你这不故意寒碜老子吗!流氓要是再有点儿文化那真是天下无敌了,你什么样的货色还在这儿装他妈的幽雅,也不嫌恶心肉麻。可脸上还得立马堆出准备好的相应笑色,奉承道。俺一个大老粗哪里知道,局长给俺也上上课,俺也染点儿那什么雅气。
赵仲铭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卖弄,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这回李义廉就是下最后一次血本,订做了这尊兰花翡翠,呈给赵仲铭。把事儿办周全办踏实了。
他吩咐于露,某某乡村度假酒店,某某房间,你把这礼物给狗日的送去!说到最后一句,李义廉大有不忍和无奈之意,脸上的横肉都有扭曲。
于露扭过脸,吐瓜子皮儿一样吐出一句,我不去!
李义廉趴在她身前,小姑奶奶,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房子过几天我就给你过户。长叹一口气,马脸搁在她胸前,哥哥这不是求着他了嘛,你说有什么办法,你摸摸这里,我心里舍得吗?拉住于露的手放在他胸口上。
于露眼角点染出零星几滴水花,举起拳头,雨点一样打他,我不,我不,我就不!一声比一声销魂。我跟的人是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于露梨花带泪,似哭欲哭。
李义廉心里那个软啊,要化了一样,大嘴堵住了于露的哭,抱着就在沙发上好了一回。格外温柔,格外销魂,李义廉想这女人不容易啊。这么贴心。有一瞬间甚至都感动得想算了吧,不送那狗日的什么兰花了,去毬!
但冷静下来,搭下来脸继续商量,好露露,去吧。
不去。
乖。去吧……
哥。不去啊……
就又就地好了一回。额外的温柔。又额外的销魂。
去吧,听话,去啊……
于露就去了。
走了两步又回过来抱住他的腰,我是为了你才去的啊。于露心说,戏他妈不做足了,钱给得就不痛快,房子就不一定能转到我的名下。
于露走出几步,李义廉抹抹脸,要是真做,记得戴套啊!
于露想笑。还用说“要是真做”,难不成赵仲铭会在那儿给她上一宿哲学课?
于露用眼角斤两不差的泪花回答他。
就去了。
这期间李义廉就在沙发上一会坐着,一会又卧着,好像身子底下带着一团焦躁的火,心里火燎火燎的。想一想于露此时在于什么,还用想吗,还能在干什么?他就忍不住要骂,但是他又忍不住要去想,结果越想越烦躁。一次次踢翻茶几上的东西,把它们在地上踢来踢去。
等到下半夜,于露才回来。看见他,眼圈儿红扑扑的。有水意。他急躁地问,怎么这么长时间?
明知故问。
李义廉一手把于露拉到水龙头下,“刺啦”一声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粗猛地剥去于露的衣裳。拿着水龙头使劲在她身上冲,于露触疼,捶他,你疯了?
他才不管,一遍一遍冲她身体,像洗车一样冲洗灰尘垃圾,并且着重反复冲洗她的下体,反反复复,直到自己被于露咬住,他扔掉水龙头,把于露拦腰抱起,抛在床上,然后报复性地扑过去。
7
小志曾经一直以来的梦想是能得到一本《泰戈尔全集》。
他天生对文字敏感。这是他逼仄寂寞的成长环境使然。他是在《中学生阅读》之类的学生杂志上读到《飞鸟集》一些最著名的诗句的节选,从此就深深热爱上了这位身上像戴着白云的大胡子东方诗人。想来青春里能喜爱上这样的诗人,也真是一生的幸运。善、美、真、轻盈、泪水,以及悲悯,被社会早已侵略篡改的人心最美的这一部分,还是早早地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慢慢地,他对泰戈尔的热爱近于痴迷的地步。梦里都是偷偷开了镇子上一家文具店的门——它是唯一代卖几本书的文具店,小偷一样开了门,黑暗里摸摸索索寻到那几本书,眼睛就亮了,放出光来,看见封面,却是金庸、温瑞安、古龙或者更不堪的武侠小说,他的眼睛黯淡下来……或者是一看,呀,真有一本《泰戈尔全集》在最上面的格子里,就拼命踮起脚尖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一直蹦一直蹦,好像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拿不到手里,往往满头大汗地急得醒来……有时最懊恼的是真的拿在了手里,心里正无限欢喜,刚要翻开去读,不是店门忽然被打开,自己被吓醒,就是突然被祖父的咳嗽声惊醒。醒来才知道是一个好梦,就懊悔得不行,怎么就没看上几页呢,什么也没有记住……他是多么想读到里面那些星星闪烁一样的内容啊。endprint
瀑布歌道:当我得到自由时。我便有了歌声。
你静静地居住在我的心里,如同满月居于夜。
他读到了这样的诗句,他终于有这样一套全集。不是靠着他从爷爷每天上午给他的一块钱饭钱里省下来的。他读着读着,捧着书本,哭出声来……
委屈和驚喜都在他小小的心里。
陈金花过来,拍他柔弱的肩膀,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买错了?
他摇摇头,泪水聚在眼里形成小小的湖泊,他很少说话,只是沉默。
陈金花想把刚拆掉塑膜包装的书也拿在手里来看看。她不懂他对着一本书傻哭什么,陈金花刚要伸手,小志突然拦住,说,你别摸!
陈金花的手闻声一下子吓得僵直在那里。小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喊出那么大的声音,看着她,有些过意不去,喊一声,婶……陈金花讪讪地收回去,有点尴尬。但一笑带过,说,小志可还嫌我脏呢。
小志想解释。却不会,清冽的眼泪掉下来,打湿书页上的诗,低下头,喊她一声。姐……陈金花一个激荡,把小志搂进怀里,声音柔和下来,不停地说,傻孩子,傻孩子……看着他单薄的背,她竟然也无端地流下眼泪。
过了许久,陈金花像是在做出承诺,说,小志,你别怕,以后多来姐屋里说说话,有个男人来了,这屋子里才像个家。放心吧,姐以后不再老要你了……陈金花笑了,泪水却负气地落下,姐也是饿极了,说着就在小志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小志的肉又这么好吃,姐都舍不得了。
她愿意小志天天都来,哪怕只看着他在客厅里写他的作业,在她原来放碟的CD机里学英语,她在一旁细碎地忙活着些家常的小活计,有时候给他送过去一碗粥、一盒饮料,陈金花觉得这才是一个住的地方,不至于她一个人又陷入荒凉。她甚至跪在地上,求小志来,她答应他不让他睡在她床上,她答应不给他买衣服买这买那以免露出破绽,她都答应,只要他来了能陪她吃吃饭,看会电视。说会话……
小志觉得她,也可怜。
现在,他更加自闭,更少言语,连最好的朋友杜顶也很少说话了,每天一有空隙就把自己使劲逼在习题里,埋在课本里。心里头默念着爷爷和父亲一直灌输给他的信念,要出人头地,杜小志你要出人头地!这样恶狠狠地下力气,反而把一直不入门的几何学好了。几道线面交叉里有另一个空间,他可以想象着把自己抽身放到里面,躲开这些烦恼的事情,只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看书,看泰戈尔,看小说,看唐诗宋词,对着书帖写小楷……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契合他的性格,安静,柔弱,暗含骨力。
可他做完作业,从出神的情绪里回来,往往觉得茫然无措,心里的话不知道给谁去说。他们都认为他沉默,话少,却不管他是为什么。他看着破败的小院子里,墙角的草也沉默,却终究会开出花,把心事说予风,说予蝴蝶或蜜蜂,他的心事,藏于心底,终于唇齿,没人懂得。
倒是陈金花,把他当成宝贝一样宠着,虽然他一脸的冷漠。虽然这份宠是难以启齿的。但奇怪的是,他趴在金花宽大的胸前,那样一种贴心贴肺的温暖,竟然让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柔软,这种感觉,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被母亲抱着。他把头埋在金花双乳间,像个孩子一般,或者说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呢,他为这种母亲的感觉悄悄流下泪来……
刚一开始的屈辱感,慢慢变淡,他开始对陈金花又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迷恋。怕她把自己抱在她上面,又本能迷恋她上面的温暖。他把小说、诗歌里看到的关于女人的语言不自觉地都放在陈金花身上比量一番,而关于母亲的描写,他也只有用陈金花把那些句子来兑现。
唯一一次他做梦,母亲从抽屉出来了,在床前看着他,久久看着……他吓醒,扑在陈金花怀里,一直喊。妈妈。妈妈……一时间分不清梦里梦外了。
好在这一段时间他的学习没有掉下去。几何跟上了,在班上的名次也有提高。爷爷看着成绩单,就很满意,磕着烟袋锅,在飘渺的烟气里虚构孙子未来的体面生活,那些是他未曾实现的东西,欣慰地唠叨着说,小志好样的,可还要再努力,毛主席说过,三天不学习。就赶不上刘少奇……
周末的时候,他去杜顶家过一会,很短的一小会,就折回来。陈金花给他留着门,他进去,由她主动支配他,或者说话,或者做其他的。但有一点,就是他写作业的时候,不许她打扰他,他说,要不然我就不来了。
小志不要她买东西,不要她给的大面额的钱,只要一点买书的钱。
一时还算相安。
陈金花之前话说的是不要了,但她往往把持不住自己。好在节奏放缓慢了一些。她想要是有个孩子,这日子或许还会好过些吧,但是结婚这么多年了,男人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是怀不上,寻方问药了无数次,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对于孩子,她越来越只能寄托于想象。
抱着小志的时候,她既把他当成男人,退一步,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当他蜷起来的瘦小身子泊在她的臂弯里,枕在她的乳房上的时候。她愿意把他小心抱在怀里,心里满满的,是怜惜和爱意,像一个女人对情人,也像一个母亲对儿子。
这种感觉让她也着迷。
她有时候想,陈金花啊,你这可是在作孽!是要下地狱的。早化成土的老祖母信过佛,陈金花脑子里这时候就翻腾起祖母讲过的地狱里的种种情景,剥皮、锁骨、油炸、石磨之类,想得自己心惊肉跳。可是跳完了,她还是继续要。她三十四五,休息好,没有那脸上的暗斑,也是饱满的女人,虽说不上多美,但各方面都匀称,风情的时候,称得上丰腴动人。这样的女人,正需要大把的爱,需要大雨大水来灌溉……她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在许多孤独的夜里,她对着硕大的镜子看着自己,她还这么年轻,年轻美丽得近于无耻,她长久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一遍一遍涌起愤怒,她袒露的两个乳房竟然像两只在旱地里举手抗议的拳头……
她不是没有去城里找过她名义上的男人。可她几乎就找不到男人的影子,找到了也是置气。他们是针尖对麦芒的脾气,见面先吵上一架,所有的示好就兀自碎了一地,这个男人,她也死了心。
她一次次光着荒凉的身子,在床上给小志跪下来,求他不要计较她对他猛烈的破坏,求他还要来,一次次保证自己不再这样发疯,近乎声嘶力竭求小志,直求到他答应。然后再疯狂地买东西,好吃的零食、水果,好看的衣服,各式各样的,哪怕小志不吃、不穿。她也要买来。有点执拗。她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出不来。endprint
所有的这些,都是她害怕自己再回到一个人的屋子里。独自一人面对这大把大把的空旷和冰凉,那些寂寞曾像油漆一样涂在她身上,洗不掉,她真想大叫一声,我真是受够了啊!
而现在,小志是她抓住的一根稻草,他还太细小,根本无力将她从深水里浮起,不知不觉中,那就只好一同沉溺……
8
赵仲铭最近几天很有点踌躇满志的感觉,再升一级的愿望忽然唾手可得。当然他在这个位子待着也没什么不好,看着乌纱帽小,上头也很少注意到,可油水足。赵仲铭也常常感慨。改革开放也不过几十年的事,哪来的这么多钱啊,哪来的都是?城市化一波一波向周边的圈地运动,哪一个不得他来打先锋。那钱一下子就堆到你面前,晃人眼。这个窝他一待就近十年,动不动都挺好,反正坐在水美草肥的地方。可国土资源局的局长真是老糊涂了,合着快退了,临走再捞一把。按要求国土资源局对农村集体土地证进行换发,他便指使副局长为市周围几个镇农民办理一万多份假土地证、宅基证,先后获利近千万元。
利令智昏哪!赵仲铭替他们总结教训。这事儿放在城里打点打点兴许不算个事,可放在一个镇子里。就有些猛浪了。就很有动静了。最大祸患是一家一户花了一两千块买的证,真到建房时却发现是假的,这就离谱了。引发众怒了。结果是原局长进了政协班子,算是照顾了一下老面子。
空出来一个位子。
谁上?
——他赵仲铭当仁不让。
赵仲铭在这个偏居一隅的县级市官场里,他贪归贪。但是始终知道利益均沾。他会打点。左右逢源。还有什么说的,这位子就赵仲铭无疑了。所以在宾馆里开会的间隙。享受完了众人的艳羡和阿谀,之后,在自己的房间里,赵仲铭把一杯小酒喝得很是适意。
正在他喝到兴头上,这时电话响起来,打开看是妻子,一看就没有好气,合上手机。又接着打过来,接连三次,他抓起手机,不耐烦地吐一句。开会呢!
想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可真够烦人的,身体退化成了老树皮不说,还一肚子陈年的老酸水。老是防他像防贼,这能是你想防就能防住的吗?赵仲铭正要把电话挂断,女人急吼吼地来了一句:家里被盗了!
赵仲铭浑身一激灵,立马坐直身子,问过去,丢了什么?
什么也没丢。女人回答。
赵仲铭出一口气,又仰回沙发上,那你慌张个什么?怎么到现在才说,你早干嘛去了?
我也是回来才发现的,就这打你你还不接呢,还怪我……女人還在那里嘟囔。
赵仲铭喊停,马上又追加一句,别报案。我这就回去看看。
女人补了一句,东西是都没丢,就是钱,都给撒到外面,隔着窗户撒的,我都又捡回来了……
赵仲铭恨不得隔着电话把女人捞出来扇一耳刮子,痛骂一句,你个傻女人!大白天谁叫你捡的?那是有人在这节骨眼上想让你男人好看,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你脑子里装得都是屎啊?
女人在电话里委屈地要哭,赵仲铭恶心地一把挂断,拎起衣服,取车,就往家赶。心里一路上骂,会他妈是谁呢,这么严密的小区都能混进去?
想一想楼下草坪上都是红彤彤的钞票。这场景该吸引着多少双好奇猜测的眼睛。他家的傻女人,怎么能自己再捡回来呢?把最后一层遮掩的纸都捅破了,你还让别人怎么视而不见?
赵仲铭骂着女人想着是谁干的,把车开得飞快。满地鲜红的钞票那场景太刺人眼目了,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他想万一被谁手贱拍了图片发到网上,他也就要随着国土资源局局长一样进政协,天天和那些酸里吧唧的老家伙们讨论琴棋书画去了,一想想都觉得荒唐,可他现在是慌张。节骨眼上,真是的!
电话又响起来,是于露,娇滴滴的,每一句话还带着那种让人心尖儿发麻的尾音,可他现在没有兴趣,回一声,改天聊。就要挂。忽然想起来什么——
李义廉!一定是他,一定是这个狗日的,他这是对这么长时间没给他把事儿办成的提醒哪。他掉过车头,奔城郊的休闲山庄而去,接着对于露说,好,那你过来吧,别说,还真挺想你!
挂了电话。赵仲铭最粗俗地骂一句,看谁能耗过谁,敢他妈跟我弄这一手,我让你受个够。
这边李义廉更气得大骂,钱也送了,兰花也送了,甚至女人也叫你睡了,你他妈还不办正事,这就太不着调儿了!
于露在旁边捏着电话,李义廉的话还没散去,就这样把她捏在手里,问李义廉,我去还是不去?
李义廉说,去,死去!转过身,还没叫他睡够,你他妈还上瘾了?
于露在边上合上手机,顺一把头发,瞪他,你这是怎么说话,你别忘了我让人压在身子底下,为了谁?这会儿倒嫌弃起我来了!心说,李义廉你狗日的遇事就会咋咋呼呼整个儿一有勇无谋的二百五缺货。
于露坐下来,喝杯水,哥,你坐!
她说得很坚决,李义廉骂骂咧咧也不知道骂谁,坐下。
我给你把这事儿办成,你看怎么着。
李义廉狐疑看她,切,你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还睡出感情来了?他直接把地批给你?
于露把着杯子,心里泛起一阵恶心。点一支烟,懒得理他,你就别管了,我办成就是了。
李义廉盯着她看,满腹狐疑,还有不屑的神气。
你前后送了多少钱?
李义廉说,你不也都知道吗?一百多万。明知故问。
那好,我也要这么多。
李义廉当个儿戏,笑,好,你要是让李义廉批下来了,我给你,另加那处房子。
于露吐出一口青蓝,弹弹烟灰,想,房子本来就是我的,陪你睡了这么些日子。一处房子还啰嗦到现在。于露说,房产证办了这么长时间,你也催催,哥,就这两天!
李义廉懒得理她,怎的,还怕哥再进南牢里给不起你不成,想要,就过来把老子先伺候好。一把拽掉于露的裙子。于露一时触疼,蹙眉,心里不是滋味,站起来走开,我身上不舒服,你叫别人伺候去!
李义廉想也没想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就砸在于露左右前走的左腿肚上。endprint
“啊——”一声于露跪倒在地下,转回脸看他,定定看着,这一瞬间,她曾承欢周旋于男人之间好看的脸上写满了屈辱和失望。眼睛里愤怒而又哀伤。
9
“我会这样子爱你——要把你的脚镯和耳环,挨在一起”……
到底是画画的。本来很黄很暴力的人体本能事儿,他还能给你在短信里调戏得这么诗情画意。于露说,好吧,这是我的命,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爱情,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谁他妈说得清。
这一年里她像一条河。辗转流过许多男人各种各样的身体,却偏偏忘怀不了他在她身体里打下的烙印。李义廉也算强壮了,折腾了一夜,只觉得是折磨,近似于一个物理动作。打过,骂过,再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瘦骨头架子。只一次。她就到了高潮。身体老实的反应让于露特别气恼,而又觉得自己无可救药。本来是自己的身体,可眼泪的开关、快乐的密码似乎都攥在眼前这个背叛过她,又口口声声改邪归正了的不甘平庸又没有多大能耐的瘦骨头身上。她说,柴狗,你要是再敢劈腿,还改不了吃屎的毛病,老娘一刀骟了你!
她是动真的。柴狗使劲点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消停一会,抚着她的背,问她,钱呢?
于露回眼看他,什么钱,谁欠你可是?
你不说给我成立工作室的钱吗?男人长头发掩住半边脸,问得理直气壮,好像女人是他的提款机。
于露深吸一口烟。憋得肺生疼,一脚踹过去,像踹一条癞皮狗,酝酿出惊天动地的一声:
——滚!
然后是一连串的,滚!滚!滚!滚!
这个世界上的男人真他妈不能相信,脱了裤子不是人。穿上裤子更不是人!
男人穿上裤子离开。于露光着身体,坐在宾馆里,也不知道是空调出了问题还是怎么的。只觉浑身一阵阵的冰冷袭来,忽然悲从中来,想哭。又憋了回去,翻出手机,喂,赵局,前几天就让你把马脸那事儿办着。办成了吗?噢。不好办,还得一段时间,我能等啊,什么,想我了……妹子也想你,可能老哥哥你不知道妹子手里有什么——于露突然换了一种声音。字字铿锵地说:
您发财我也得喝点儿汤,不想看到那天你睡在床上的裸相就把事办了。
10
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午。上午向下午过渡的时间。初夏的时光以及浮在这段时光里的人和物体,都显得有些慵懒。
这一天是陈金花的生日,她自己给自己过。对这一桌子饭菜,她发着呆坐了一会儿,便登上鞋,来到小志家外面。
爷爷家的院墙还是老式的土胚垒成。很有些年头了,常年的风吹雨打,已把墙头剥蚀得还没有人高。站在墙外,这个家的窘境和整洁都一览无余,陈金花就生出些心疼,心疼小志。
爷爷隔着院墙,看见陈金花,就指桑骂槐地数落墙角几只刨土的鸡,别看你一身毛又红又绿的,惹恼了我,老子杀了吃你!小志,你去哪去?
小志停住,我去杜顶家,邀他去玩。小志嗫嚅回答。
不许去!爷爷满脸威严之气,爷爷不叫你去!你以为爷爷眼瞎了吗,你个混账的小东西,怎么记不住爷爷的话,不许和李义廉家的说话!
小志站在那里,低着头。没说过……
还说谎,爷爷在地面上敲着烟袋锅,你,你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奶奶听到了。立刻打断,老头子,你咋这么多事,你吃饱了挺在那儿等你的死不就是了。
祖父一声长叹,哎,我等我的死啊……
其实爷爷也没有想多严重,至多以为小志去陈金花那里串过门罢了。
陈金花徘徊在外面,佯装看树上的槐花。还和人打招呼说今年的槐花可真旺啊,怎么够一点蒸着吃哈……间隙里趁机做个手势,那意思是,小志,今天你得来,姐等你。就回去了。
等到了下半晌,祖父终于在太阳下眯着眼睡去,奶奶在那里捡麦子里的小石子,小志说一句我去杜顶家玩一会,就出去了。
小志进了院子,就埋怨陈金花,看看是她生日,摆了一桌子菜,也就没再说什么。喊一声,姐,你可别那样了,我爷爷脾气倔,怕他真知道了。
陈金花凑上来,摸他脸颊,没事。姐都不怕,你怕啥,何况你这么小,谁能想到呢?
拉着他,来,吃饭吧,看,都是给你做的,你爱吃的。
可真是都是小志爱吃的,家常饭,却加了鱼、肉作为辅料,味道自然就很好,小志平常也很少吃到。陈金花盛在碗里,小志吃了,说,嗯,好吃。
金花看着他,眉眼里漾着的,都是笑。
小志以前曾问她,为什么找他而不找个大男人,金花堵住他的唇,告诉他,她就觉得他亲。他也信。
此刻。他们倒真像一對姐弟。小志递过来筷子,你也吃啊,姐。她摇摇头,姐不饿,你快吃吧,都凉了……看着他,不知怎么,金花忽而眼角感觉有细微的泪意,手不知觉的就摸向腹部,感觉有一个小小暖暖的豆粒儿,藏在那里悄悄发芽……
他吃过饭。本来金花真没想要他,只想抱着她贴在自己身上,让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即使他不知道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也要间接地让他听到那豆粒儿发芽的声音。抱着他,她觉得亲。
她还想着是不是该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每一次小志在她身上,她也知道她这是在勾引,她是个坏女人。可就是忍不住。像毒瘾。不好戒。何况她是太空虚了,女人。
这一次也是一样。
……
正到好处,屋子里突然大亮,阳光射进来。
门开了。
是他男人,李义廉。
盼着他来的时候他从来不来,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就当他死了。而现在,他却推门而来。
身体的滚烫还没有下去,心里的锣鼓“咚咚”地响。陈金花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跑下床抱住男人惊讶过后举过来的拳头,朝惊愕住的小志挥手,快跑!
可陈金花抱不住,被男人一拳打倒在地上,她就顺势死死抱住男人的腿,上嘴狠狠咬。男人用另一只脚踩女人的头,甩了几次,甩不掉,就拖拉着女人大踏步地追赶仓皇中穿衣服往外跑的男孩。endprint
男人有将近一年没回这个家,男人看自己又要坐牢了,是回家来让女人有个准备。新任市长上任,正要肃清小市里的腐败问题,趁着这个机会,于露把她手机里偷拍的和李义廉以及赵仲铭床上的照片,都递交了检查机关。
她这一手把两个男人都给毁了。赵仲铭连政协也进不了,老老实实顺着供出本来就有前科的李义廉。实际上不供,他李义廉也跑不了,强占学校的时候打了那么多人,都等着机会呢。
李义廉想不到于露是这么有心机的女人。他在电话里说,小婊子,别让我再出来看到你。于露就笑,反问他,哥儿,你觉得你那些杀人越货的罪过还能再出来么?卖了房子,她就走了,闺蜜问她去哪儿,她指指满大街两条腿的男人,再指着自己的脸蛋儿,说,有了它,姐姐我走到哪儿不能弄一片天下!
李义廉在四面楚歌中一路慌慌张张衣衫不整地奔回快忘记的家里。却不想推开门映入眼中的是这样的情景。仿佛所有的不顺遂都挤在一起,李义廉青筋暴起。掂起椅子就往前冲。
陈金花被他摔在地下,捂着肚子哭喊着,作孽啊……
祖父就知道小志不是去杜顶家,过了一会尾随过来,果然是在陈金花这儿,这会儿刚要骂小志,却见李义廉高举着椅子就要往小志头上劈过去。——只有一步之遥。
爷爷天崩地裂大喊一声,住手,李义廉我操你祖宗!说着就奔李义廉扑上来。一边还骂着,你个狗日的当年气死我家喜眉,你这会儿还想打我孙子,我跟你拼了!
那时候李义廉还在村子里四处祸害乡邻,小志的母亲下地除草,中午赶活儿,累了,就在庄稼地旁边杨树下躺着眯了一会儿,谁知却被游手好闲溜达的李义廉看见了,动了邪心。小志母亲极力挣扎,还是难逃魔爪。喜眉本来肺就有毛病,这一气,病又重了一层,算是伤了身子,熬了六七年,到底没有看到小志长大成人。但是母亲血气硬,一定要把李义廉判刑,一连告了两年多,李义廉终于进了南监。这就是后来他混出来之后爱在酒桌上显摆自己进过号子的缘由,只不过把自己吹嘘成吃苦受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汉子。
……
祖父拼尽了力气朝李义廉撞去,想用拳头勾住对方的脖子,可惜终究是到了年纪,又一身的病,刚挨近李义廉身前,就被他一脚踢在腿上。
老人倒地,李义廉高举的椅子随即落在老人身上。
小志撕心裂肺喊一声,爷爷——
刚要折回扑在爷爷身上。陈金花拿起案上的水果刀跑着往李义廉身上扎。快闪开,陈金花再次抱住他的腰,冲小志喊,小志,你快跑,跑啊……
李义廉挣开,捡起地上的水果刀继续凶神恶煞地追赶小志。
男孩也是急了。径直顺着楼梯一路往楼上跑。一直跑到楼顶,惊魂未定,还想跑,却哆嗦着,无处下脚。
后边李义廉追过来,满脸横肉堆在一起。咬着牙齿,骂,小鸡巴芽子,也敢睡我女人!一巴掌扇过去,男孩像是大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子,飘飘地扶着栏杆站不稳。
小志被李义廉逼在栏杆边上,看着地下的人,流出湿漉漉的绝望眼神,双臂挥舞着,像是待宰的鸽子扑棱着翅……
地下的爷爷奶奶看着小志随时都要掉下来,忽然都扑通跪在地上,哭喊着小志的名字。
楼上李义廉抬起粗腿,妈了个x,老子叫你睡!一脚揣在男孩胸口,男孩剧烈地一个趔趄。越过栏杆,掉落下来,也像一片樹叶。男孩捂紧痛苦的胸口。掉落的瞬间,惊恐地看着下面,男孩“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殷红的叫声,那一声尖叫盘旋在爷爷、奶奶,以及陈金花眼睛里,久久地盘旋在那里,鲜红而寂静。
编辑手记:
《连环》是一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小说,看似无关的叙事线索实则最终都有关联,连环之后是唏嘘与无奈与不露声色的批判。小说在用人性之恶来彰显人性之美。人的欲望在这个小说中被展现到了极致,几乎就没有好人,人们相互利用,相互中伤,相互欺骗。相互勾结,而十四岁的杜小志代表了那微不足道却异常重要的向善之力,他沉溺在泰戈尔那近乎极致的美中无法自拔,同时他也不小心就过早堕入了人性恶的场中,变得身不由己。小说中许多人跟随着着内心里面涌动的欲望而在努力着,同时人性也在变异着,小说中的人物最终的结局各有所指,有恶的继续逍遥。有恶的将要被惩治,而最让人唏嘘的应该就是杜小志那如飘零的落叶一般的命运,小说在这时收尾,而一些东西却还未结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