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世博会上的中国女子

裘伟廷

1851年，英国伦敦举办第一届世博会，中国官方并没有派员参加，但却有一些中国人以不同的方式自发参与了这届世博会。徐荣村将“荣记湖丝”送到英国并在世博会上得了金奖，称为“希生广东老爷”的船员被邀出席了开幕式并受到女王维多利亚的礼遇，还有一个“中国家庭”在世博会进行现场演出，这个“中国家庭”的主角是一个神秘的中国女子。

首届世博会上亮相的“中国家庭”

世博会是人类文明的盛会，伦敦在1851年5月1日开幕的被称为“万国工业品博览会”的第一届世博会，同样也是“万国人种博览会”。这里指的是，在伦敦博览会期间，有人组织了不同人种的演员进行巡回演出，以致当时有人评论，“人种学不再只是小圈子的专业学问，它同样变成了一个大众娱乐工业”。美国的演出经纪人巴伦，就策划将一些美洲印第安人运到伦敦进行巡回演出。而美国巡回演出团老板和马戏团老板巴纳姆与艺术家兼人种志学者乔治·卡特林合作，在伦敦博览会期间，组织和资助了在世博会所在地“水晶宫”现场演出的一个叫“中国家庭”的演出团体。据说，卡特林梦想能够“将经由陆地和海洋可以到达的所有国家的人种代表汇聚一起，组成一个万国大会，进行巡回展览”。

不过“中国家庭”参与“水晶宫”现场演出，并非纯粹的人种展示，更多还是作为演职人员献演世博会。1851年5月24日出版的《伦敦新闻画报》，配图报道了这个中国音乐家庭在伦敦世博会上的表演，据称他们经常在水晶宫出现，频繁亮相进行演出。这张作为配图的题为《中国家庭》的版画，形象而清楚地记录了这个“中国家庭”的成员：前排左一那个裹着小脚的女主人叫Pwan-ye-koo，是位音乐表演家；前排右一是她的丈夫，他是一个音乐教授；那中间的一男一女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后面左侧站着的是女仆，而右侧站立的是翻译。画中人都穿着戏服，男孩子的背上还插着四杆小旗帜。这个“中国家庭”也有可能是组合的家庭，就是说其成员不是真正一家人，而是为了表演和展示而假装成一家人。

在伦敦世博会期间，这个“中国家庭”经常在下午来到世博会现场，举办小型音乐会或表演中国戏剧。在小型家庭音乐会上，丈夫伴奏，妻子进行演唱，孩子们则欢快地表演。在戏剧表演时，几声锣鼓响过后，小男孩扮作“先锋”率先登场，在场上蹦、跳、打；接着，一阵威风的锣鼓响起，父亲扮演的大将军威风凛凛地登场；随后，母亲扮演的皇后或女将也登场，唱、念、做、打，精彩纷呈。整个表演中，一位家庭成员常常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连女仆和男翻译都有各自的角色。这些表演给西方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当他们开始表演，场外就被观众围得水泄不通，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而这幅版画也从一个侧面证明，除了徐荣村和希生外，还有其他中国人（包括中国女子）参与了首届世博会。

“中国家庭”里惊艳的女主人公

“中国家庭”虽然以一个团体名义进行表演，但闪亮登场而让欧美人惊艳的中国人，显然是“中国家庭”里漂亮的女主人公。1851年5月24日的《伦敦新闻画报》载，在伦敦第一届世博会上，除了来自中国的展品和开幕式上中国“官员”（希生）登场，这个常在阿尔伯特门附近亮相的中国家庭，特别是其中的女主人公吸引了众多参观者，她就是Pwan-ye-koo（暂且译为“顾婉仪”）。

其实，顾婉仪最早出现在美国。美国最早的华人音乐文献之一，并且也是最为鲜明地记录着亚洲人在美国经历的例证之一，是1850年由菲尔斯·巴纳姆在他开办于纽约市的中华博物馆中展出的一幅印刷图画，上面印有一位年轻的华人女性音乐家，以及其他一同参加表演的5位华人。这幅创作于1850年的《中国家庭写实》版画（应该与1851年创作的《中国家庭》版画描写的是同一个“中国家庭”），如今屡屡在亚裔美国人研究课题中出现，它是关于美国华人音乐现存最早的肖像研究资料，也是有关顾婉仪的研究资料。

在画中，坐在长凳左边的女主角顾婉仪手持一把琵琶。我们能够根据当时的情况假定，她应当是用琵琶为自己的演唱进行伴奏。坐在长凳另一头的华人被认为是苏春（Soo-Chune）先生，他是一位32岁的“音乐教授”。他手持一把雙弦提琴型乐器，称作“（中国）提琴”，该乐器直至20世纪20年代仍是广东音乐中的特性乐器。值得一提的有趣之处在于，他在自己的提琴下面放了一块手绢，以防自己的长袍会沾上松香粉。他有可能是顾婉仪的音乐教师，并且可能是当时一位有代表性的演奏家，也有可能是一位擅长演奏和演唱叙事歌曲及地方戏曲的民间音乐家。据有关报道称，他与他的乐团每小时对公众进行一次表演，演奏的是“中国流行歌曲与即兴的旋律和伴奏”。当然，他不会是一位现代意义上的“音乐教授”，当时的中国并没有音乐院校。

有人指出，从中国妇女到达美国那一天起，她们便被美国大众媒体报道为性感乖顺、神秘诱人的形象。1850年4月22日，纽约报纸在介绍一个称作“中国博物馆”的地方演出时，将演出团体成员的中国女子描绘为“奇异”“精妙”的尤物：“中国美人潘叶可（Pwan Yekoo）女士以她独特的中国服饰吸引了所有百老汇的观众。她迷人、狡黠、活泼和雅致。她的一双小脚更是绝妙！”这里所说的“潘叶可”就是上文的“顾婉仪”。不可否认，这种将华人音乐家及其乐器作为商品化的异域奇观向公众进行的展示，是“喜好猎奇”的欧美公众与中国音乐的首次邂逅，这其中包含着一位具有情色意味的女性人物，也包含着由乐器所带来的神秘感。

后来，顾婉仪与她的“中国家庭”演出团来到英国伦敦，但她并非专门为了参与世博会，而是与在美国一样，开展兼具表演和展示的商业性质活动。早在1842年8月，第一次鸦片战争刚结束，一位叫内森·邓恩的美国人就在伦敦海德公园附近建起了一座“唐人馆”，到1851年伦敦博览会开幕后，“唐人馆”又增添了这个“中国家庭”。“唐人馆”登在《伦敦展会指南》上的整版广告说：“绝世诱惑——中国淑女辜婉叶（Pwan-Ye-Koo），芳龄17，金莲不足2寸半！一同演出的还有她的贴身女仆、中国乐师、两个有趣的中国幼童，其中男孩5岁，女孩7岁，及其保姆，每日上午11点到下午1点、下午2点至5点、下午6点至晚上10点在海德公园唐人馆演出。辜婉叶女士将咏唱中国歌曲，由中国乐师以中国乐器伴奏，时间为每天中午12点、1点，下午2点半、3点、4点、5点，晚上7点、8点、9点。两场演出的门票只售一先令。”文中的“辜婉叶”是“顾婉仪”的不同译名。endprint

伦敦世博会上，顾婉仪与她的“中国家庭”的演出确实存在，并且来自中国的她，先到达的地方是美国。但是，她是为何又如何到遥远的异国进行公开表演？她来自哪里？她的旅程如何？她的目的地又是哪里？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谜。当然，对于在展览前6天便涌入展厅仅为一览她的缠足及琵琶的2万名纽约观众而言，对于在世博会现场观看由她主演的小型音乐会或表演中国戏剧的数以万计的伦敦观众而言，这些困扰人心的问题并非他们的兴趣所在。

探寻这个神秘女子的生平

对东方财富的贪恋，使当时的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服饰及风俗文化感到新奇。对东方文化的好奇，导致了美国对中国文化的引进。这些引进表现在美国一些娱乐团体，主要是马戏团对中国人的招聘。在这些马戏团的表演中，中国演艺人员身着清代服饰，男艺员展示其长辫，女艺员显示其裹足，则最令美国观众神往。

曾有人推测，“中国家庭”这个演出团体可能是当时居住在伦敦的侨民，也可能是随一些商船流动到欧洲的曲艺班子。但据考证，大约在1850年，顾婉仪和她的搭档——“中国家庭”从广州出发，乘坐约翰逊船长的“艾恩瑟”号轮船抵达美国。来到美国后，“中国家庭”受雇于著名的美国演员巴纳姆，在他的组织下进行表演。巴纳姆建立的博物馆和马戏团为美国19世纪的大众展示了不少世界异域的新奇景象。在百老汇大街539号，巴纳姆建造了“中国宫”（Chinese Museum，也译为“中华博物馆”）。《纽约快报》1850年4月22日报道，在“中国宫”举行了一场名为“中国家庭写实”的表演，其中有一位“著名的中国美女”及其仆从。那位“中国美女”就是顾婉仪，被称为只有17岁，当时她被当作神秘的异域女子。该演出大约持续了8周，据巴纳姆称，在开展的前6天共有2万名观众前来观看。

在当时这是一场轰动性演出，研究人员对这个神秘“中国家庭”（也是一个演出团体）的了解至今仍有限，既不知道他们各自的身份，也无法知晓他们表演的是什么剧目。通过《中国家庭写实》版画，仅知道他们的英语姓名（其印制于版画之上）。比如對于那位女主人公，我们只知道她的英文名字叫Pwan-ye-koo，或写成PwanYekoo，译成中文，通常就叫“顾婉仪”，有时称为“辜婉叶”或“潘叶可”。顾婉仪当时的年龄是17岁吗？如果顾婉仪的年龄是17岁，考虑到男孩5岁、女孩7岁，那么这两个小孩不可能是顾婉仪的孩子，因此很可能他们不是一家人，除非顾婉仪的年龄被故意讲得小一点，年龄小也是商演的卖点。

女主角顾婉仪的真实身份与生活经历引起了公众的猜测，她被一些报纸描述为一位拥有“仙女之足”（仅2.5英寸长）的“贵族华人”，她不但“身居高位”，并且在中国身属“上流社会”。那么，顾婉仪真是一位身属“上流社会”的“贵族”吗？在19世纪的中国，任何一位中层或上层家庭的女性都几乎不可能周游国外，更不必说面向公众进行表演了。我们无法相信，一位手持乐器向国外公众进行表演的清代女性会是一位贵族。如果她不是一位贵族，那么她又是做什么的呢？处于清代晚期的中国，职业音乐家位于社会最底层，“得体”的女性是不容许成为职业音乐家的。事实上，直至20世纪早期，琵琶常常与妓院中以唱歌来愉悦顾客的“歌女”相联系，这些歌女的演唱通常以琵琶等乐器进行伴奏。那些自幼学习乐器，且游走四方为公众演奏的歌女，通常是妓院或娱乐场所收养的孤儿、弃儿。因此，顾婉仪最有可能便是这种歌女或艺妓，不过她原来的家庭可能是贫穷家庭，也可能是发生变故后破败的贵族家庭，因生活所逼将她卖出，或成为孤儿、弃儿。后来，她有可能是被自己的所有者又一次卖给了巴纳姆或约翰逊船长。

我们还知道，“中国家庭”来自广州，但与约翰逊船长和“艾恩瑟”号轮船的关系并不清楚。到美国后，他们同巴纳姆签署了一份为期6年的合作合同，此后曾到其他地方巡回演出，比如在1852年中，他们曾出现在加拿大多伦多进行演出。而在1851年，可能也是根据合同，顾婉仪一家来到伦敦，在世博会的中国馆前进行表演。

19世纪中叶，在欧美的中国人仍然屈指可数。因此，顾婉仪一家在世博会上的表演，至少说明在1851年首届伦敦世博会上，不止有希生、上海商人徐荣村等中国形象，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中国人展露身影。这些中国人共同把中国的商品、中国的文化传播到了英国和欧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