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三题
2017-11-09张恒
张恒
苍山雪:诗意的素描
眼前的苍山与美国画家哈斯提尼名作《雪山美景》的意境颇有几分相似:冷灰色的天空下是白雪皑皑的山体,大片留白的画面上柔和的黑色线条勾勒出明快的意象,使得巍峰耸立,层峦叠嶂,远山迷朦,坂垅、冈埠、岭峦自近及远盘礴而上。而光影明暗交错的铺垫,写意出积雪正慢慢融化,汇成小溪,映衬着山腰苍翠的松柏,寓意春天的来临。
一直喜欢素描这种形式的画作,运用线条将块面铺出,再进行黑白灰的刻画,从而让物体的暗部、亮部、高光等表现在纸张上面,以表达思想、概念、态度、感情、幻想、象征甚至抽象形式。它不像带色彩的绘画那样重视总体和彩色,而是着重结构和形式。因此,当我站在苍山脚下,便立即想到了素描,想到了哈斯提尼的《雪山美景》。
在这样的素描里,仿佛能看到雄伟壮丽的苍山十九峰连绵而至,晶莹洁白,蔚为壮观:仿佛能看到传说中的两兄妹用学到的法术把瘟神赶到山顶,埋在雪里冻死,而且为了使瘟神不得复生,妹妹变成了雪人峰的雪神,永镇苍山;仿佛能看到杨升庵摹写“巅积雪,山腰白云,天巧神工,各显其技”诗句所处的位置,张来仪观察“阴岩犹太古雪,白石一化三千秋”大概的时令。黄华老人题碑“桂镜台挂玉龙,半山飞雪天风”流露的心境。
其实,以艺术家的眼界看苍山,苍山雪就是一幅时刻涌动着地域情怀和时代气韵的诗意素描长卷。
在雪的光影里,总感觉山体里蕴积的能量在膨胀,不经意间,山的皮层被挣裂了一个豁口。那豁口还在逐渐地变大,向上下延伸,向两边扩张,隐隐能感觉到撕裂的声音,还能目测裂变的速度。随着明暗光影的叠加,整个山体都晃亮起来。有苍鹰盘旋在山巅之上,仿佛在嗅着山谷里十八溪氤氲出的生命气息,于是,厚重的山体便有了几分跃动的韵律。
顺着苍鹰滑翔的方向,苍山雪融化而成的十八溪便延伸至人的思维。想象中,那十八条装满典雅诗句与质朴歌谣的溪流,蜿蜒快乐地奔涌。它们在山石与丛林中时隐时现,飞花点翠,灵动清澈,聆听苍山雪水注入溪流的音律。聆听苍鹰扇动翅膀的风声。聆听雪地里觅食或是戏耍灵长动物的喘息。苍山雪泉,是将亘古充盈并洞穿的低声吟唱。
很想随苍鹰跃上玉带云的高度,走人苍山的深处,俯瞰苍山雪的厚重与质感。可以想象,在玉带云迷人神韵的映衬下,苍山雪所呈现的定是极为不同的景致。以更接近太阳的光束,反射成晶莹的心,一定能给我解惑:到底是雪拥抱了苍山,还是苍山拥抱了雪!
更想以素描的手段,画出这简洁深邃的雪。这超凡脱俗的雪,这磅礴四溢的雪。这凛然大气的雪……体味那种以山为德、雪为性的内在修为意识和咫尺天涯的视觉错位意识所带来的感官冲击,让思绪在自然的本源里寻求一种对应,让情感在时空的永恒中得到一种折射,让心灵在返璞归真的过程中得到一种超越……
月色洱海
月光下的洱海则像一幅素雅的水墨:明月高悬,淡颜清辉。东面玉案山在朦胧中次第环绕,光影游离;西面点苍山孤峰高耸,影影绰绰;南面团山浓墨泼洒。气韵生动,伸入洱海水乳交融。金梭岛、赤文岛、天兒岛在迷幻中若即若离,时隐时现……这种由黑、白、灰简单颜色自然天成的设计与布局所带给人的视觉错位意识和虚拟感觉,很是贴近水墨画近处写实,远处抽象,色彩微妙,意涵丰富的特点。
这是月光下的洱海,一幅意境绝美的梦幻水墨。
什么人有如此丰盈的想象和精湛的技艺,把250多平方公里的一片浩渺之水全都融进了一幅画面?把距离38万多公里的一轮明月绘在了苍山之巅?把洱海周边万千景物取作了画中元素?而且以天地为画布,以月色、湖水、空气、温度为颜料,以高原多维空间为架构。是神话中的观音老母吗?是传说中美丽的天庭公主吗?抑或,是生于斯长于斯,世世代代与洱海为邻的白族儿女?其实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夜晚置身洱海边的人,都成了这水墨画中的风景。
洱海的月圆润清亮,即使沉在湖底也是熠熠生辉。很是替徐凝惋惜,他若是这个夜晚也站在洱海水岸,定是不会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诗句留在瘦西湖。洱海的月亦是柔情万种,即使没有炽热的温度,银辉铺洒在洱海,湖水中荡漾氤氲的也是丝绸般的温柔,琴瑟般的动听,音律般的悦耳,歌赋般的流韵,水墨画般的写意……哦,洱海的月,温润如玉,千古明媚。
月色下的洱海更是充满着梦幻般的情韵,那种水墨色颜所演绎的景致,把人的视线和心绪都缠绕在时光隧道,进入一种悠远深邃的时空。光影变幻中的画面,几乎所有生态之音都被湖水溶解吸收了,一切喧嚣之声亦仿佛被四周的山峦和植被屏蔽了,万千景物或临水而立,静默无语;或静泊水中,屏气凝神。风带着地域情怀和季节意蕴,很适时地契合着这静美画面,极其流畅、极其温柔的拂过湖面,绕过“三岛”“四洲”,回旋于“五湖”“九曲”,和浅游的鱼儿达成默契,和浪花的波长形成共振,很舒缓的流淌着裹挟山水之韵的梦幻音符。
柳树丛中的月,缠着飘逸的柳条,若羞涩的少女,娇媚万分:石桥上的月,仿佛浸润着桂花的芳香。低垂在一弯桥拱之上。她莫不是在刻意眷顾人间钟情男女,不再使鹊桥的悲情故事再现?湖中的月,清幽湿润,浸在水中窥望人间,似是在期盼亲情团圆……洱海的月无处不在,处处绝美,时时惊艳。
朦胧的画面里,是谁又轻轻蘸上一抹水墨,有小船静泊湖中。真是神来之笔啊,那小船带着灵气,带着仙气,转瞬之间便使梦幻里的水墨动感十足。很是羡慕这只小船,它一下子便距离月亮近了许多,与湖中的“宝镜”近了许多,这让人立时便有了九天揽月、入湖取“镜”的欲望。或许,船上的人不是去揽月,而是想打捞湖底“宝镜”的。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在月圆之夜进入这梦幻湖中,撒下千丝万缕的期盼,想一窥天宫下凡公主沉入湖底那面“宝镜”的真容,但是,“宝镜”是白族人幸福的保障,照着世世代代的捕鱼人,岂能随便打捞?想看“宝镜”的人只能到农历八月十五日的晚上。将木船划到洱海之中,欣赏倒映在水中的金月亮。那时,天光、云彩、月亮和湖水相映在一起。构筑一幅优美的和谐景象,于是,所有人都醉了,满脸流淌着幸福月光。endprint
月高高,湖深深,恍惚之中似有乐曲《洱海情》的音律响起。由箫声和提琴声为主的柔美旋律,加以琵琶声和多种弹拨乐及电声乐所演绎的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意境,很是贴近此时洱海水墨画般的大写意。轻缓舒柔的旋律似摇曳生姿的水柳,吟唱出山水相依、眷恋无比的绵绵情愫,吟唱出白族儿女临湖而居、幸福安宁的淡然静美。即使是疲惫的身躯,沉睡的心灵,随着这悠扬的乐曲,也会走进月色洱海这梦幻水墨……
月下老街
这个时候,南诏老街就像一位须眉皆白的长者,正翻阅一本线装书籍,那里面的故事如月色流淌。
石板巷清辉铺洒,月华街、日异街、北街和南街就在这清辉中氤氲着幽梦,悠远的时空.厚重的历史,曾经的繁华,都在幽梦里浮现、叠加,古意沉沉:老建筑银装素裹,无论是古楼、古坊,还是古民居,传统的大理特色土木结构,彷如在悠长的岁月里浸泡近千年,凝结成一幅幅陈年水墨。那铜锈门环和雕花窗子,那古玩店和书画坊,那红灯笼和布质招幌,都浸润着巍山历史文化名城丰厚的文化底蕴,如月般淡然宁静。
月下,从原文献楼始步,过地官坊,登上雄伟的拱辰楼,捧一手月色稍歇,听月华轻音,然后经进士坊再到原古城中心星拱楼,让心绪缠步,让月亮尾随,带着一种心境直达原南门城楼遗址。或许,这一路走来,不知道是一条古街串连四座古楼,多处建筑,还是一地月光溶接了它们,使得老街头尾衔接,相得益彰,宛如一組音符发出高低音的共鸣。月光下老古街轴线似乎变得曲折分明,近两公里长的老街就像一册册竹简,写满古老的箴言。置身这样的老街,人的情愫会自然而然地融进过往的岁月,辨别不清自己与这条街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仿佛自己也成了老街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甚至是从深宅大院里伸出来的一根树枝。
月下老街,似乎所有的建筑物高度与街的宽度比例都更加的协调,完全没有了白日里的那种压抑感。于是,即使大门紧闭的那些商号、酒楼、茶铺、食馆、书刻碑店、理发铺、裁缝铺、纸烛店、棺木店、修理店、马具店,亦像不曾睡去,依旧在整理着自己的事业。而庄严的玉皇阁、文昌书院、文华书院、崇正书院、文庙、南社学、东岳宫、等觉寺、西竺庵等众多明清建筑群,就像是按照自己的脚步设计一般,不远不近,不高不低,尽显历史风貌。
很想走上鼓楼,轻轻敲响意念中的古钟,让那钟声从远古岁月里袅袅传递过来,牵引着挂在树梢头的月色,氤氲成一串串摇曳的星星。一颗颗点亮在老城的街角门楣。
这样的月夜,最容易勾起人的记忆。老街,像隐隐约约的前世,像一个做过多次的梦。
街旁,或是巷口,繁忙了一天的人习惯于左邻右舍三五个聚于树下,摆开竹床或是小方桌,饮茶喝酒。一碟花生米,一盘松花蛋,再加几个家常菜,黄昏便在醇香的酒气里悄然弥漫。几杯下肚,各自打开的话匣子就像窗台上摆放的半导体收音机.没人关闭。聊到精彩处,一个个眉飞色舞,从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从孔子庄子到儿子孙子,从南诏历史到老街名人典故,一股脑的伴着壶里的酒倒了出来。历史和文化,几千年的沿袭和传承,便在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中渗透到老街人的血液里。
树旁,一蓬碎碎的无名小花,啜着晚霞的余辉,在酒气和笑语中悄然绽放。那种恬淡,那种无欲的自信,从容至极,似是要把老街人的生性品质一同展现出来,似是要把老街人的朴素境界展示出来。
老街,是南诏人的根。一杯茶,一壶酒,都承载着老街人对根的情意。
当月上柳梢、星挂屋顶的时候,老街暂别喧嚣,静静地等待着一本书的翻阅。温煦的灯光渗出窗外,融进月色,衍生一种氛围,于是,读书人的心绪便和历史连在了一起,和时空连在了一起,和天文地理连在了一起,和人间冷暖连在了一起.和家国情怀连在了一起。老街悠长的岁月在一个月夜如同浸泡千年,呼吸里都散发着历史的气息。
倘有久别的夜归人敲响熟悉的巷道。推开某扇古老的木门,分别的惆怅就在那一刹那间,被月光和目光溶解,一句或悲或喜的嗔怪,随着“吱呀”一声就被关在了门外。老街,是亲人的港湾。
哦,月下老街,最解乡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