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的爱情

2017-11-09李海燕

四川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庄稼母亲

李海燕

父亲是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使他脸上的皱纹越陷越深,手上的茧越磨越厚。可他热爱土地和庄稼,和它们待在一起,他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即使是农闲,他也每天抽着烟去田地边转悠,抚摸庄稼的根叶,查看土壤的肥瘦,与老乡谈论庄稼的长势。每天回家,他与母亲说的最多的是哪块田里的杂草该拔了,哪块地里的麦苗长得不错。父亲说,他最高兴的事就是自家地里的庄稼比别人好。

看着每天在田地里忙个不停的父亲,我常想,他生活的全部意义,也许只为土地和庄稼,只为活着。至于爱情,他压根儿没想过。他常在看电视时说:最不喜欢那些搂搂抱抱、哭哭啼啼的镜头,过日子不就那么回事吗? 平日里,除了谈论土地和庄稼,他也难得与母亲说暖心的话。母亲有时岔开话题,说起自己的喜忧,他也憨笑不语。母亲时常埋怨他只关心地里的庄稼,不关心家里的人,是个不懂感情的男人。

可母亲两次患病,却让我看到父亲的温情。

母亲41岁那年患上宫颈癌,手术费要一万多元。那时,家里供我读书,早已花光积蓄,还向亲朋好友借了不少钱。母亲做手术的钱没有着落。父亲整天一言不发,蹲在屋檐口的阶沿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头上的白发一夜间冒出许多。我既心疼又着急,和他商量:“爸,我们去借钱吧。”父亲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无力地说:“借的钱还没还上,咋开口去借呢……”我想了想,说:“要不,我放弃编制,据说可以一次性补偿一万多元……” 没等我说完,他突然站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吼道:“只有你关心你妈呀?我去借,我这就去借……”父亲一转身,有点踉跄,佝偻着背出去了。

没过多久,邻里都知道了母亲的事。大舅来了,表婶来了,邻家姐姐来了,他们说治病如救火,不会袖手旁观。我从人群中找到父亲矮小瘦弱的身影,我看到他悄悄抹着眼泪,我的眼眶湿润了。乡亲们走后,父亲上街买了肉,去自家地里摘了豌豆,他说要做点好的,让母亲养养身体。吃饭时,他把一大盘豌豆炒肉推到母亲面前,急切地说:“多吃点,才有力气动手术。”

几天后,母亲住进了华西医院。我因工作回到了眉山。那期间,只有父亲陪在母亲身边。他每天都带给我好消息:你妈动手术了,教授说很成功;你妈能起床走动了,啥都能吃;你妈伤口愈合很快,医生说一周后就可以出院了……电话里,父亲像孩子一样兴奋,对母亲的康复如数家珍。他从不说自己的劳累,只说母亲越来越好。

母亲出院后,正逢秋收时节。父亲和我白天抢收水稻,晚上收谷进仓。一切忙完后,父亲顾不得换下湿透的衣服,烧来热水,为母亲擦背按摩,还乐呵呵地对母亲说:这是我们每天的功课,一起做好才乖哈。母亲问他稻谷收成如何,他笑而不答,只说身体养好要紧,别想这些。

母亲在父亲的照顾下很快恢复了健康。母亲安好的日子,父亲又爱上了他的土地和庄稼。母亲则爱上了打牌,没事就去街上搓麻将。母亲病好后很少干农活,父亲从不埋怨,也从不提地里的庄稼。他说的最多的是:打牌坐久了对身体不好。“你管我呢。”母亲一开口,他便不说话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过十多年。

今年11月,母亲因肠瘤再次住进医院。手术那天,天气特别阴冷,在外等候的父亲从这根板凳移到那根板凳,一会儿去阳台上抽烟转悠,一会儿又去交谈室外打探。我劝他回病房睡会儿,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可他坚决不同意,说心里有事,在哪儿都一样。

大约兩小时后,医生突然叫我们,把从母亲体内切出的肠瘤和相关组织给我们看。父亲大步走上前去。医生告诉我们是肠瘤。我点点头,眼泪模糊了双眼。父亲表情漠然,一言不发。我挽着他走向阳台,哽咽着安慰他,爸,别难过……妈问起就说是息肉。他用满是老茧的手抹着眼泪和鼻涕,点点头说,本来就是息肉。

母亲从手术室出来后,父亲小心翼翼把她抱到床上,又拿来毛巾替她擦汗,轻拍她的肩膀,鼓励她坚持,可她皱着眉头只喊疼。父亲一边安慰她:“要坚强,像上次手术那样,乖乖听话。”一边吩咐我去找医生打止痛针。他不想看母亲疼痛的模样。

母亲身上放置了许多导管,为避免肠粘连和肺感染,父亲每天多次帮她翻身,拍背,引导她咳嗽,导出各种积液。母亲因为疼,每次都拒绝翻身,一动不动。父亲微笑着凑到她耳边,低声哄她:“要乖,病才会好。你不听话,肠粘连了,我可不管你。”母亲这才默默同意。父亲先用双手引导母亲的双手握住床栏侧身,再走到床的另一侧,用双手托住母亲的后背支撑她翻身,然后轻轻数着节拍为母亲拍背。每次做完这些,矮小瘦弱的父亲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看他吃力我去帮他,可母亲却皱着眉说:轻点,疼,让你爸来吧!父亲一听连忙支开我,一个人为母亲翻身拍背,母亲这才安然地说,还是你爸习惯些,拍起舒服。

母亲病情好转以后,我跟她聊起父亲的温柔和耐心,她自豪地告诉我,以前在华西住院,父亲也是这样照顾她的。她还对我讲起他们 “耍朋友”的故事——她和父亲住同一个村,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她16岁那年, 19岁的父亲说喜欢她,她不顾家里反对,稀里糊涂跟他耍起了朋友。母亲说,那时哪会耍朋友啊?只知道有那么个人,很少在一起。村里有个姑娘喜欢父亲,几次托人来撮合,可父亲始终没答应,说那姑娘不如母亲“人材好”。说着,母亲甜蜜地笑了。

母亲出院回家后,父亲没有时间照顾他的土地和庄稼,连看它们的时间也没有。

他每天6点起床,伺候母亲洗漱穿衣,为她梳头扎辫子,然后上街买母亲想吃的蔬肉水果。回家后,他把食材分门别类放进他从城里买回的各类机器里:豆浆机,榨汁机,粉碎机……在此之前,为了弄懂这些电玩意儿,父亲像孩子一样向我讨教,没事就看着说明书摆弄。掌握技巧后,他每天变着花样给母亲做好吃的,家里的锅碗瓢盆纸杯水杯里盛满各种汤汁。父亲说,什么都准备一点,母亲就可以随时吃到想吃的东西。母亲不喜欢父亲身上的烟味,晚上打发他去另一间屋子睡觉。一旦母亲渴了饿了,她只需一个电话,父亲便立马起床,给她端汤送水。即使这样,母亲还时常埋怨父亲手艺不好,圆子咬不动,豆浆太淡了,鱼汤太腥了……我曾在父亲面前责备母亲太挑剔,表达对他的“同情”。可父亲总摆摆手说:你妈就那样,我早习惯了。

上周我回家看望母亲,她气色好了许多。那天阳光灿烂,父亲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他一见我就兴冲冲地说:你妈现在一次能吃10个抄手了。我笑着打趣父亲:看不出你还会包抄手啊?父亲腼腆地笑了:你妈想吃,学着包呗。母亲心满意足地告诉我,父亲这段时间做的圆子好吃了,鱼汤也香了,抄手也煮得好。我羡慕地说:妈,今天沾您的光,一起吃爸包的抄手吧。

父亲从冰箱里拿出面皮和肉末,他先把面皮摊开,用筷子蘸一点肉末放在中间,再对折成三角形,然后将两边的皮摁在一起……父亲布满老茧、骨节突出的双手,在灶台的面板上灵巧如飞。母亲坐在院坝边的椅子上,神情安然地望着父亲。她日渐红润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幸福和悦的光芒。屋外那片日渐荒芜的田地,也洒满阳光,生机勃勃。

猜你喜欢

庄稼母亲
为什么说海带是海里的“ 庄稼” ?
母亲的债
庄稼情思
爱过所有的庄稼
稻草人的爱情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庄稼的绿色革命
悲惨世界
“铁杆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