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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客记

2017-11-09美桦

四川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美桦

父亲和母亲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欲望已经织成一张网,让我一头钻了进去。

初夏的小雨娇羞无力,阵阵颤颤巍巍的酥麻,把春风中的焦躁冲刷殆尽,整个世界变得清朗无比。收工回家的父亲蹲在门前乘凉,安详得如一只冬眠的蚕。父亲的眼睛似闭非闭,温情脉脉的目光,反复抚摸着母亲的手,最后定格在母亲的脸庞上,试图把过早爬到她脸上的皱纹熨平。很多时候,父亲就是用这种方式,和母亲进行深入的交流。母亲正择着从地里扯回来的小白菜,那是一家人晚餐最新鲜的时蔬。母亲选择在这个地方择菜,就是想和父亲说说话。母亲说,后天吧,姑爹七十大壽?父亲没有说话,用浓重的鼻音作了应答。母亲说,得去一趟哩。还不等父亲表态,母亲又说,后天下半夜就走,这么远的路……

傍晚的阳光像一条条欢快的金鱼,在门前的竹林里钻来钻去。我和五岁的弟弟一人拿着根树枝,正在规划两只蚂蚁回家的线路。母亲含糊的话,一下让我激动无比。我赶紧把手里的树枝丢了,站到父亲面前,说:爹,我跟你去!

父亲眼睛一下睁开了,脸上满是疑惑:去哪点?

父亲总是把我当小屁孩耍。这样的明知故问,让我非常不爽。我说:会理,姑老爹家噻!

父亲拔下嘴里的烟袋,随即大度地笑了:去去去。只是,半夜就走,你要早点起来啊!

我哇地一声,顺手捡起根棍子,舞得像风车一样,惊得那几只枕着阳光打盹的母鸡,煽着翅膀嗷嗷乱叫。

晚风犹如老牛温软的舌头,慈爱地舔着我泥鳅般光滑的背。此时此刻,以我八岁的心智,面对这样一个利好的消息,我确实无法淡定下来。姑老爹是个医生,医术好,人良善,爱帮忙,在亲戚中有很好的口碑。姑老爹家在会理县城的小北门,农村亲戚进了城,多数时候就住在他家里。一张旧沙发,一领旧草席,铺上简单的床单被褥,成就了农村人因为有这门亲戚的自豪。回到乡下,满寨子都弥散着他们从姑老爹家带回来的温暖。父亲在会理读过几年书,周末是姑老爹家的常客。古城,老街,青砖,门楼,牌坊,商铺,在父亲的嘴里,每一样都是一段故事。不过,我们更乐意听父亲说城里厨子做的菜:攒碗、肉丝、扣肉、烧白、香肠、风肝、血旺,以及羊肉粉、鸡火丝、抓酥包、熨斗粑、稀豆粉,鸡枞饺等小吃。父亲讲得很真切,往往他还没说完,我们早已满口生津,在不断地吞咽的过程中,陶醉在对古城的向往里。

其实,我是到过会理的。两年前,我随父亲在彰冠亲戚家做客。吃了早饭,父亲就带我到城里看姑老爹。那一天,我走一段,父亲背一段,抱一段。父亲用他嘴里喘出的粗气,在小路上丈量着通往古城的距离。到了会理,已是满天星斗了。姑奶做出香喷喷面条,驱散了我越来越黏稠的睡意。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姑奶做的面条,而是那盏明晃晃的电灯。

姑奶手一拉长绳,灯就亮了;再一拉,灯又灭了。那天晚上,我站在姑老爹家的客厅里,用那根长绳,遥控着整个世界。叭嗒一声,黑暗犹如锅铁一般,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挤满了简陋的客厅。我再一拉,叭嗒一声,所有的黑暗落荒而逃,远远地在蛰伏着,不敢逾越半步。我拉了十几次,希望从叭嗒叭嗒的响声中找到破译世界的密码。遗憾的是,在父亲的严斥下,我的手上已经挨了一巴掌,我不得不暂时中断这项试验。不过,这并没有掐断我深入探究的愿望。在亲手关掉电灯后,我躺在父亲身边,吵嚷着要父亲买个电灯回去。父亲嘟囔着:买回去做啥,屋头又莫得电!对于父亲的敷衍,我有着足够的耐心。我说:没电?不会买点电回去吗?睡了睡了……父亲累了一天,悠长的鼾声裹挟着浓浓的旱烟味,犹如温暖的摇篮,很快把我拽进了香甜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背着我往回赶。父亲是生产队记分员,不敢在外面多耽搁。临出门,姑奶给我们买了两个熨斗粑,要我们带着路上吃。我吃着熨斗粑的时候,已经出城了。早晨的风犹如一只小手,摩挲着我们父子凌乱的头发。父亲大概见我吃得太鲁莽,说:这个不算。还有一种更好吃,里面放了鸡蛋,又酥又软。我意犹未尽,舔着嘴唇,当即就提出来,想尝一尝有鸡蛋的慰斗粑。父亲摇摇头,说:鸡蛋都拿给苏联老大哥吃去了,连省长县长都吃不到,还有你吃的?

这次去会理,我得带上几个鸡蛋。请城里做熨斗粑的,做几个带有鸡蛋的熨斗粑,让我找一找酥软的感觉。

当然,白天我还想到大街上逛逛。父亲常常说,云南有座鸡足山,离天只有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会理有座钟鼓楼,半截伸在天里头;初一去上香,十五才下楼。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常常会把他的手叉在腰上,高高地抑着头,看着瓦蓝的天空,笑眯眯地问我:你说,鸡足山和钟鼓楼,哪个高?对这样小儿科一类的问题,我是不屑于回答的。因为,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满是问号:这么高的楼,是怎么修起来的?要爬多长时间,才爬得上去?楼上风大不大,冷不冷,鸟会不会在上面做窝等一系列现实问题。所有这些东西,都强烈地吸引着我,该到古城去看个究竟。

在高兴中,我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我的竞争对手,已经虎视眈眈。

我的弟弟五岁了,维权意识日趋明显。一旦有好处,他就会嘟着嘴,要跟我分个高下。此时,他一手攥着裤腰,防止裤子掉下来。快流到唇边的鼻涕,让他汲溜一下紧了回去。弟弟理直气壮地说:爹,我也要去!父亲嘎嘎嘎大笑着,矮下身子,温厚的大手从他的笑容里突围出来,在弟弟稀疏的黄头发上摩了几下,说,自己走啊!弟弟重重地点着头,在阳光下定格成一尊凝重的雕塑。

人一高兴,就会得意忘形。我重复着一首即兴创作的儿歌,用一根拇指粗的竹棍,把门前的小树抽得体无完肤。家里那只名叫二黑的土狗,立着耳朵,瞪着眼睛,试图阻止我的莽撞。在这种时候,它怜悯的表情起不到任何作用。它已经熟悉小主人的脾气,那只呼呼作响的竹棍,随时都会落到它的眼前。显然,它的判断是正确的。几分钟后,我丢下棍子,一下朝它扑过去,吓得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我的张慌,差点把挑水的幺婶撞到田里去。

死娃儿!狂啥子,小心皮子紧啊!

幺婶放下水桶,扬起巴掌呼啸着朝我扇过来。幺婶身子已经发福,在家里常常用她锐利的声音巩固着她的权威。事实上,幺婶那句带威胁的话,对我不起任何作用。幺婶低估了我的应急能力。我早已泥鳅一样从她的腋下钻过,在她的恼怒中,心花怒放地朝她做着鬼脸,用眼睛的余光测算着逃跑的路线。

夜幕降临,我枕着从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星光,在青蛙和虫子摇曳的吟唱中难以入睡。

怎么睡得着呢?我的思绪,犹如一只快活的小鸟,在会理古城里呼拉啦地飞翔。关于古城的信息,早已深深植入我的脑海,此时正一点一点地复活。

冬天的夜晚,风像刀子一样硬朗。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明明灭灭的火缩短着冬夜漫长的距离。火塘除了用来取暖,烧开水,烀腊肉烀豆子外,里面经常烧些洋芋、红苕一类的东西。当然,到了过年前后,还会烧几块饵块。这些衍生的产品,都是晚上给我们两弟兄的宵夜。有次,寨子里有亲戚来做客,看了我们火塘里烧的洋芋,大为惊骇:日你小哥!这好东西是餐桌上的主粮哩,舍得恁个抛撒?母亲赶紧打圆场,说,两个砍头的儿子下午捞不饱,有啥法?

那时候,对父母的大度和慈爱,我们并没有用心地体会。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在吞咽口水的过程中,听父亲讲着会理城里的名小吃。

肚子饿的时候,吃鸡火丝饵块最舒服。父亲总是乐哈哈的,生怕把某个环节漏掉。铜锅把水烧开,放入饵块丝、嫩白菜丝,煮八成熟,用漏勺捞在大碗里,上面密密实实铺一层鸡肉丝、火腿丝、鲜肉丝,再冒上两勺滚开的高汤,撒上几颗葱花,那股热腾腾的浓香,天底下难找第二味!你们晓得为啥这么香?雪白的细饵块丝,嫩嫩的白菜丝,放在铜锅里一汆,清香无比;铺在面上的肉丝,鸡肉用手细细撕成细丝,上好的精瘦火腿切成细丝,新鲜的瘦肉也切成细丝,醇香无比;最重要的是那两勺高汤,是用鸡、火腿、鲜肉、筒子骨等原料,文火慢慢熬成,浓香无比。再放点红油豆瓣,绿肥红瘦,清清爽爽,安逸得很啊!

一家人咕嘟咕嘟咽着口水。母亲说,啊哟,这有啥稀奇的?过年舂了饵块,我弄给你们吃就是。

母亲说的是实话,春节前,家家都会舂饵块。到打饵块的时候,几家人凑在一起,蒸饭的,舂碓的,揉搓的,切块的,分装的,搬运的,看稀奇的,来品尝的,加上一帮捣蛋的孩子,好不热闹。不过,妈妈做出来的饵块,放了油,下了酸菜,撒些葱姜,香气逼人,但我吃到嘴里,还是差了父亲说的那个味儿。古城里的鸡火丝,到底是啥样,我确实想去考证一下。

父亲说,会理头牌小吃,要数羊肉米粉。开羊肉馆的店家早早起来,把上好的羊肉砍成大块,放锅里煮至八九成熟,肉捞起来,汤就用来烫米粉。米粉捞在大海碗里,上面铺上一层肉,再冒上羊肉汤,肉肥粉粗,汤宽料足,肉香粉鲜。动筷子前,把葱葱芫荽放够,豆瓣糊辣子放足,花椒面放重,还没动口,那股浓香就馋得你口水直流。所有食客,埋头摇箸,涕泪唏嘘,让麻味辣味逼出一身汗,全身通透无比。啊白白,那才叫舒爽!

父亲眯着眼,轻轻地摇着头,完全沉浸在那一片麻辣的空间里。母亲对此并不认同,说,吃得满身羊膻味,有啥吃头?

父亲一下翻了脸,瞪着眼睛:不懂,不要开黄腔!会理黑山羊不一样,肉鲜嫩,细腻,香味浓,无腥臊味。外面人来会理,只要不说破,哪个都不知道是羊肉!

母亲没有吃过羊肉粉,无法体会其中的妙处,但嘴巴上并不服輸:啊哟,要吃也要吃羊肉,哪个耐烦去吃粉,抖吝吝的……

想想也对,人得有点志气。放着肉不吃,光吃粉,喝汤,傻不傻呀?对于父亲和母亲的争执,我没有理会。不过,我倒是想去尝一尝,那羊肉粉是不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好吃。

父亲说会理小吃多得数不过来,每天早上吃一道小吃,就是吃上一个月,也不会吃重。抓酥包、冰粉、凉粉、凉面、卷粉、荞粑、米粑、筒子骨、薄片、油茶、稀豆粉、豆沙包、豆饼、荞饼、煎饼、锅盔、火麻子稀饭……记不住,也数不过来。父亲眯着眼睛,扳着手指,一气说了几十种。父亲说得很轻松,我们感觉却像是天空中的冰雹,噼噼卟卟往下砸,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父亲说的小吃中,只有稀豆粉,母亲做出来的味道好。母亲把碗豆炒香,细细磨成面,用细箩筛除去粗的杂质,放香油在锅里慢慢煮了,再放上葱葱芫荽,吃在嘴里确实奇香无比。虽然里面没放花椒油、芝麻油、姜汁一类的调料,少了用油煎的馓子,仍然吃得一家人心花怒放。但也有后遗症,我和弟弟连珠般的屁争先恐后,嘹亮宛转,余韵悠长。当然,我也想去尝尝那放了散子的稀豆粉,顺便去品品油茶。

想着那些小吃,我嘴里的清口水把枕头弄湿了一大片,还是无法安睡。

一大早,我就去鸡窝里看了两遍。老母鸡热乎乎的肚子里下面,什么也没有。这也难不住我,做事得有耐心。母亲告诉我,把手指伸进母鸡的屁眼里去,触摸到里面有硬硬的东西,说明母亲要下蛋。不过,我得赶快。母亲总是不放心我和弟弟,担心我们会愉愉把鸡蛋拿出去烧了吃。只要鸡生了蛋,母亲必然早早地捡起来,锁在家里那口木柜子里,凑够几十个再提到街上卖。

我把在小河里做了无数次试验,并没有发光的电筒灯泡取出来揣在身上。母亲从小就教育我,说我老是丢三拉四。我对自己信心不足,总是怕自己把这个重要的事给忘了。进了城,一定要买个能接线的电灯回来。我还想到河里做做试验,看看那河水能不能把电灯冲亮。到时候,那开关上的线,想拉几次就拉几次。

每天上学,我都喜欢带着铁环。我总是认为,到了路稍平的的方,滚着铁环去上学,比走路要快一些。我特别羡慕城里宽宽的马路,和马路上飞驰的自行车。我老是这样想,这些人骑着两个轱辘,会不会摔下来。当然,那些都不重要。即使摔下来,也不关我的事,反正疼的不是我。我也曾经大胆地向父亲提出过,买辆自行车回来。父亲看看我,笑了:连路都没有,你背着自行车走啊!父亲摇摇头,又说:要买自行车,今年只有把脖子扎起,大家都不吃饭了!我还想问个究竟,父亲用他的大手坚决制止了我的聒噪。这次进了城,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废旧的自行车卖。要是把自行车上的轱辘取下来做成铁环,不把寨子里那帮小伙伴眼馋死才怪。

当然,我还想跟妈妈要一角钱,到城里去买杯松子来尝尝。有次父亲从城里回来,给我和弟弟带了半把松子。虽然那东西我们从来没见过,却无师自通,咔嘣一声,就把松子嗑了出来。用舌头一搅,放在牙上,软软的,绵绵的,有几分甜味,又有几分咸味。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跟在父亲后面问个不停。父亲告诉我,从松树上拧下松果,晒干,一磕,松子就掉出来了……。父亲说得很随意,我却听得心花怒放,从房后的老松树上拧下一堆松果,晒干,抖出里面的松子。遗憾的是,我们的松子籽粒太小,还没有父亲带回来的一半大。我偷出半把盐,和松子放在一个破瓦罐里炒。我和几个小伙伴,翘着屁股,鼓着腮帮子忙了半天,头发让火烧卷了,脸上花一道黑一道,除了满嘴的苦味和难以下咽的硬壳外,并没有尝到那种味道。我想到城里顺便看看,那长松子的松树是啥品种,能不能弄几棵来家里栽上。

下午,我又向父亲提出要和他去城里的请求。在放学前,我已经向老师请了假。我早就盘算过,明天是星期天,最多耽误两天的课程。我在给老师请假的时候,巧舌如簧,承诺回来把落下的课程补起来。回家后,我又做了几件事,把家里那只装水的葫芦找出来,仔细检查了包谷芯塞子的密闭情况。我把平时轻易不穿的布鞋找了出来,走这么远的路,到这种重要的场合,我得绅士一点。当然,我还把铁环拿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只要父亲许可,明天我一定把这玩意儿带上。在平路上滚起来,走路的速度就会快得多。

可是,不等父亲说话,母亲就开口了:这么远,去干啥?

我万万没想到母亲会横加干涉。我一下跳起来,嘴里有了哭腔:不,我就要去!

母亲不高兴了,说:你一个娃娃家,叉碗叉筷的,臊皮!

母亲说这话是有由来的。去年在通安走亲戚,正好遇上他们几家人杀羊打平伙。吃饭的时候,有人往我碗里拈了块骨头,问我喜不喜欢。这样的好事,怎么会不喜欢呢?我高兴地回应着。周围一下笑起来,我的碗里马上又多出几块骨头。就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我的行为举止并无不当之处。可是,对于亲戚的热情,父亲却闷闷不乐。直到回到家里,母亲才把这层纸捅破:憨儿子,放着肉不吃,光啃骨头,让人笑话哩!

有了这样的教训,我肯定不会犯类似错误。我一声就哭出来:就要去!

我的哭声悲痛而有力。父亲皱了一下眉,说,去嘛去嘛。晚上早点睡,明天走得早!

我的哭声一下收敛了许多。对父亲的话,我多少防了一手。临睡觉前,我在门后支了个凳子,上面放了把悬空的茶壶。只要父亲晚上一开门,那个茶壶就会掉下来。

我心安理得地睡过去。早上起床一看:

父亲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那只茶壶,稳稳当当地放在堂屋的桌子上。

我哭着追出门去,惊动了在自留地里锄草的母亲,说:哪个惹你了!

骗子,骗子!

我响亮的哭声表达着内心的愤懑。

自己不早点起来,怪得了谁!母亲抿着嘴。母亲没有笑出声来,但幸灾乐祸的表情,无疑在我痛苦不堪的心上又揭了一層皮。

骗子,骗子!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不停地在地上蹬出一连串悲愤的效果。

母亲没有管我,让我一直哭到吃早饭时分。

母亲端着一碗饭,上面夹了些菜,走了过来。母亲劝我歇下来,先吃了饭,才有力气哭。母亲要是谈定一点,不要理踩我,情况肯定不会这么糟。她这一劝,犹如在翻滚的油锅里撒了把盐,一下炸了锅。我大放悲声,泪如泉涌,不惜用夸大的肢体语言,把她手上的碗碰落下来,雪白的米饭撒了一地。

母亲生气了。转身拿起一根竹竿,劈头盖脸朝我抽过来。我赶紧翻身而起,越过门前那条小溪,呼呼爬在河边那棵高大的桑树上,看着气呼呼的母亲在树下叫骂。

我知道,母亲也只是做做样子。母亲不可能爬上树来打我,更没有工夫在树下守着。在惩罚我和到生产队挣工分这二者之间,显然挣工分更为划算。我看着妈妈走后,悄悄从树上溜下来。尽管妈妈很生气,桌上依然留了饭菜。不过,这点小恩惠腐蚀不了我。父亲和母亲时时提醒我,说我已经长大了,就得像个男子汉。他们就是用这样的告诫,逐步取消我童年时代的特权。在那个天天盼着长高的日子里,关于男子汉的说法却悄悄植根于我的脑海。我没有吃母亲留下来的饭,却把头一天没吃完的几个煮红薯全部吃了。

这一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沮丧的滋味。我不知道是怎样熬到天黑的。我憋着一肚子的气,脸不洗,脚也不洗,上床就睡了。

周一这天早晨,我在家里犹豫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往学校走。我不知道,该向老师和同学们说些什么。因为,星期六那天向老师请假的时候,我早就告诉他们,这两天我要跟父亲,到会理做客。好在老师没有过问,同学们好像把这事忘了,一个个在操场里自由嬉戏。只有我,犹如一只做了错事的小狗,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潜伏在角落里不敢吱声。

这天晚上,睡梦中我分明听到了一个声音。没错,是父亲回来了。父亲走了一整天,肯定累坏了。喝水,吃饭,洗脸,洗脚……声音弄得很大。父亲说,昨天赶到会理,他们刚好开席。

母亲说:要是儿子撵起去,只有喝洗碗汤了。

父亲说:还是姑爹想得周到,叫我带了点东西回来给娃儿。

睡着了,不要惹!母亲轻声说。

父亲和母亲的对话,犹如滚滚的春雷,让我激动不已。我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说道:

嗨,人家哪里睡着嘛?!

屋里安静异常。父亲探过身子,接着就哈哈哈笑个不停。父亲喘过气来,留下一句他平生最富哲理的话:

哈,耳朵是不会睡觉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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