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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录(二篇)

2017-11-09言子

四川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花树山谷樱桃

言子

山 谷

悬崖上那棵野樱桃,离我们最近,也是山谷里开得最繁盛的,上山下山,特意走近,花树下短暂停留。望着一树繁花,便想起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有译成《忆年花》的——这棵野樱桃,可能是普鲁斯特写过的。虽然普鲁斯特在他的皇皇巨著里没有提到野樱桃,我还是认定它是普鲁斯特笔下的一棵花树。普鲁斯特写过的那些花树,山楂也好丁香也好,阅读时,都能从他绵密的文字里感受到花的气息。假如普鲁斯特此时像我一样站在花树下,他该怎样来描写这棵山谷里的野樱桃呢?他不会平庸地抒情,也不会滥用空洞的赞美词,他只能娓娓地道出对一棵花树独特的感觉,道出一棵花树特有的气息。他通过文字,把气息传染给热爱他的读者,任何年代任何地域,你都可以从他的自语里感受到经久不息的普氏气息。尤其灯下阅读,普氏气息弥漫黑夜,弥漫也许开始枯竭的生命,让你在夜色里,又一次重回流逝的时光,那些优雅、寂静、田园似的旧时光普鲁斯特经历过,你可能也经历过,你跟随他一起走进属于自己的旧时光,时光便在黑夜重现。

悬崖上的野樱桃花,是从普鲁斯特的时光里走出来的,它一出现,就让我想起普鲁斯特,想起他的《追忆似水年华》。

散发着普氏气息的野樱桃花如崖上白云,它不是樱花,不是樱桃花,是野樱桃花。它生在深山,长在深山,开在深山,花色与樱桃花一样素朴、平淡。进入山谷,远远近近,一树又一树野樱桃花高高低低开满山野,盛装一般把江油老君山的春天装饰成花山。一路过来,净是春景,乡村公路两边,油菜花是大地一件鲜艳的盛装,山坡土坎田埂农舍旁,李花桃花点缀,花期正浓,如同盛装上的滚边和蕾丝,让大地的色彩更加丰富。双眸紧盯窗外,将春景一一摄入心境,屏声息气中,冒出李白的名句: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个从江油青莲乡出蜀的谪仙人,开元盛世间,只要不居深宫,随便往哪里一坐,春天都如同他描写的那样。开元年间的江油,不似当今繁华,青莲只不过是江油大地上一个小小的村落,李白出蜀前,年年都可以看到“阳春烟景,大块文章”。而今的青莲,因为李白的缘故,早已打造成一个难见乡野的仿古镇子,坐落乡野上的青瓦农舍,野树野草,消失殆尽,一个簇新的不见乡野的新古镇,庞大了体面了气派了,李白如是梦游回乡,一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定会在四通八达的公路上苦苦询问哪一条路通向他的家园。

记得2006年的三月,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李白故地青莲,“阳春召我以烟景”的青莲,“大块假我以文章”的青莲,场镇还破落见低矮土墙瓦房的青莲,进陇西院,沿天宝山拾级至山巅太白楼,背面山腰的围墙外,一座青瓦农舍,几棵李花出现,在《骑车访李白》一文里我这样写道:“桃花李花梨花就在太白楼下开放,一家青瓦农舍的房前屋后。房后的两株李子树看上去有些岁月了,枝桠繁茂,树干苍劲,花开得如云如雾。看到这样有阅历的树,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觉得它们,不仅仅是一株树,更具美学价值。我想下山,走近山下的农家,走近两株开着繁花的李子树。可是,被一道朱红色的围墙隔断。只能站在山上,站在太白楼下遥望农家和那沧桑的李子树,遥望那一树如云如雾的李花。”2010年夏天再去,整座天柱山正在开发打造中,背面半座山是新修的环山公路,人工景点有的还未完工,我一路寻找山腰的瓦房李子树,不见踪迹,想必已经被扩展的景气湮没。几年前的一座瓦房两棵李子树,找不到了,李白梦回青莲,梦回陇西院,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

李白是否去过老君山不得而知,青莲的李白,去过戴天山的,有《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为证: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蔼,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处,愁依两三松。戴天山在大匡山之北,近年春天,成群结队的旅游者不怕山高路陡,络绎不绝奔赴而去,为的是一睹辛夷花容颜,我也随流去过。深山野景,无为而放。桃花带露浓,李白戴天山访道士是春天,是有桃花的戴天山,可惜不遇,惆怅中,李白不是没有收获,他一路所见都是“阳春烟景,大块文章。”老君山高崖上的野樱桃花,是“阳春烟景,大块文章”里的一滴烟雨,我站在烟雨下,想起普鲁斯特,想起李白,他们像烟雨一样弥漫我幽深的思绪。

盛开的野樱桃花是山崖一件典雅的盛装。

素花繁密,花枝如盖,贴着岩壁,曲折向外。为吸收阳光,它的枝桠需向外倾斜,再向上延伸。

树树野樱桃,与其他树木一样,是老君山众多植物中的一种,高崖上的野樱桃,是怎么在岩壁上播种发芽成长的?是怎么从幼芽成长到盛年的?一棵无依无附的树,把岩石当泥土的树,成长的过程一定艰难而艰辛,经历的风风雨雨,只有天空知道。它的成长,要靠它自己完成,它的强大,也要靠它自己完成,高不可攀的悬崖上,没有谁为它遮风挡雨,它经受住了风霜雨雪的摧残,挺立高崖上,繁茂的素花告诉我,它是丰富的强大的。一棵丰富强大的花树,才开得出如此灿烂,如此繁盛的花朵。它的根须,已经扎进坚硬的岩石,独立高处,风霜雨雪只能让它更加丰富、强大。

我和一个同行者先行至此,发现了这棵散发着美学价值的花树。我离开山路来到花树下,同行的人跟随而来,他仰望了一会儿,便离开回到山路继续爬山。我伫立花树下,凝视一件高不可攀的美学,荒野深山,如果你用心眼去看,处处都是美学,天然美学组成大自然的一部分,无需人工雕琢,它们就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呈现在那里,不声张不招摇,你有一双审美的眼睛,有一扇纯粹的窗扉,自然会看见它们的存在。而它们,不是为了美学而存在,不是为了让人欣赏而存在。

这棵美丽的野樱桃,长在深山开在深山,能看见它的人不多,能像我一样欣赏它的人更不多,一年四季,除了放羊砍柴的山民,难得有人进山,我们这样的苦游者,一年之中,它在高崖上能见到几个?我们这次来此徒步爬山,下次是否再来都是未知数。再来,恐怕也是几年之后。我们的徒步苦游,很少重复。不管我们来不来,是否有人看见她欣赏它,幽静山谷里,这棵高崖上的野樱桃花,到春天,一样开放,不会因为无人观赏,停息一树花的萌芽、绽放。常常觉得,与一棵树相遇是我与它之间的缘分,与这棵盛开的野樱桃花树相遇,也是我与它之间的缘分。老君山曲折陡峭的山路上,我,注定在这个春天与它相遇。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与它相遇。忽然生出忧伤,离开它回到山路,爬行至山顶,花树伴随着我,内心一直弥漫着忧伤。下山,与另一个同伴走到花树前,又去了高崖下,同伴看了一会儿花树,她拍了一張照急着赶路。我独自面对花树,空寂中,忧伤水一样漫延。不清楚这棵美丽的花树为什么让我忧伤?自看见它,忧伤一路伴随着我。花树并不忧伤,是我看见花树内心生发了忧伤。这些日子,只要想起那棵花树,内心就生发出忧伤,以后的日子,想起它,我的内心一样会生发忧伤。花树无忧伤,是人忧伤。不必用相机留下它的花容,我已经将它摄入我的心灵,随时随地都可以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看看。如今,我从心里将它翻出来,它已是深山高处一棵枝繁叶茂的野樱桃,满树繁花早已零落成泥,来年春天,这棵与我相遇的野樱桃,阳春烟景里,又将是一树繁花。花开花落,不必忧伤。花落还会开。花落后,还能零落成泥。

离开花树,爬上垭口用了两个半小时,有段路,带路的人走错了,大家尾随着在无路的荆棘灌木丛中穿行,有人发出怀疑,带路的自信地说:跟着上嘛,跟着上就是了!大家跟着她穿过铺满枯叶的山林,走到绝路上,听见她说:前面没路了,是悬崖。有人看了看,的确无路可走,折回,下到山路上,一条隐隐约约的石头路出现在眼前。不是带路的没看见,走到这个地方,有个单操的从左边山林插过来,说是走了半天没找着路,走错了。听了他的话,大家才跟着先行者偏离方向,走上右边的山地,走上绝路。带路者埋怨那个人,看你嘛,这么明显的一条路,整我们冤枉,害得我们瞎爬了这么久!另外两个也跟着抱怨,这么明显的一条路都没看见,还说没路,这不是路?这条向左拐的山路,虽狭窄,落满枯叶,的确明显,青石头半隐半露,一看便知是条路。带路者被这个横插过来的迷惑,听了他的话,自信地偏离方向,我们被先行者迷惑,自信地跟着她走,直到路的尽头。带路者盲目地相信倒回来的人,我们又盲目地相信带路人,大家就这样跟着错下去,直到路的尽头。世间行路,大概也是如此罢?偏离方向时,山路离我们几步之遥,无人想到察看下,便相信了“无路”的说法,因为他是从那边走过来的。

这样一条曲折陡峭的羊肠小道,走的人肯定不多,尤其山上,行路者一定罕见,除了草地树木天空,无任何人间遗迹。听说有座空庙子,我们可能走错路了,在我欣赏野樱桃花的下方,山谷里出现了两条山路,我和那个一起来到花树下的人,当时我们走在前面,坐在一块石头上小歇后,他走左边的山路,我走右边的山路,走了一段,中间一轮山脊,将山谷分割为两个峡谷。我停下,隔着山沟问他:究竟该走哪边啊?他隔着山沟说:走这边吧,前面的风景好,肯定是这边。我想,这边的风景也好,远远望去,很幽静的。我个人是想走这边的,看他比较倾向于那边,便跨过干沟里的乱石。我要走的那条路才是通向山庙的路,谁也没来过,第一个怎么走,大家跟着走,后面的人都跟着我们走了左边的山路。过沟爬了一截,便看到了高崖上风姿绰约的野樱桃花。爬到山巅,看到几棵不俗的松树,一弯青翠的箭竹。错过山庙,却与花树青松箭竹相遇。

开阔坡地上,软绵绵的枯草。山路两边厚厚的腐殖土,不知沉淀了多少岁月?沿悬崖一弯又一弯小径,蜿蜒向前,幽暗山塆里,箭竹茂密,羊肠小道上积着松软竹叶,这种山路上穿行,是幸福,是享受。山地上,出现几棵松,也许是山高寒气重,枝干苍劲,一看便是阅尽人间岁月,世态炎凉。松低矮、粗壮,最先生发的枝桠与最后生发的枝桠繁简恰到好处,与山崖的那棵野樱桃花树一样,有很高的观赏性和美学价值,可以让每个看到它并喜爱它的人为之留步。同路的几个急匆匆向前,没有人发现松的美学,没有人停下瞩目一棵松,我留步,看它苍劲挺拔的树干,看它舒展苍翠的枝桠。偏远高山上,没有人为一棵松而辛苦,没有人为一枝桠而劳累,松从它萌芽生长那天起,保持着它的原生态,最先的枝桠与最近的枝桠,一起完成了一棵高山松的美学,它们从树干的低处,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平直向外伸展,使其一棵寒地生长缓慢的松,完好地保存着它苍劲而青翠的姿容,保存着它的原始、自然、自由,以及,独立。至一风口,两棵更具美学价值的松出现,不忍离去,站在树下,站在大自然创造的美学前,听松涛涌动。这风是从长江边的七星岩吹过来的,是故乡的风。仿佛回到年少,走进七星岩,走在七星岩脚的田埂石板路上,四周松涛涌动,海浪一样灌进耳朵。好多年了,站在老君山上,站在风口的松树下,又听到了故乡的风。风从山谷对面吹过来,浩浩荡荡,形成气流,松树上空的云雾汇成雨滴,两棵枝繁叶茂的松,湿漉漉水濛濛,悬崖边的一丛箭竹,湿漉漉水濛濛,地上厚实的松针,湿漉漉水濛濛。云雾形成雨滴,从松针上滴落,再滴落箭竹上。山风强劲。松涛涌动。一路走来,都是干酥酥的,松树四周也是干酥酥的,这两棵站立风口的松,湿漉漉滴着雨水。显然,这里的寒气更重,站在山风里吹了一会儿,身体里里外外都是寒气,

这两棵风口上的松,成年累月都要经受风的鞭打?成年累月都是湿漉漉水濛濛?山上山下气候不同,走在山谷,还见阳光,上了山,灰茫茫的天宇,有阳光的日子,风抽打松不?没有风的抽打,松是否不再下雨?浩荡的山风似无形的鞭子,昼夜抽打着松。从它落地风口那天,便开始经受风的抽打,它的干是弯曲的,伤痕累累,可见它是在风的鞭打下成长的。为什么要选择风口?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以落脚,偏偏选择了风口?为了创造松的美学?如果是为美学落脚风口,这两棵松做到了,它完成了自己的追求,山风云雾与它合作,共同完成了松的美学,大自然的美学。前面几个,不知道风口上水淋淋的松已经是美学,匆匆走过,我停留美学下,招呼后边两个人看看,他们跟随我一起停留美学下,我们同两棵不平凡的松站在风口,与它一起经受风的鞭打。夏天将嘴对准头上的松枝,接松水喝,她不喝背包里的水,要喝冰凉的松水。我们与松共同站在风口上,站在水淋淋的浓荫下,前面的人回来,不知我们为什么要站在呼啸的松下,到身边,喊我们快走,他们不知道我们不是站在松下,而是站在松创造的美学下,他们与美学擦肩而过,看都不看一眼。我站在松下,留恋松的美学,没有跟随他们,待大家走远,我摸出相机,为松拍了几张黑白照。同行的,我是第一个为松拍照的。我拍的不是松,是美学。我离去,松还将站在风口创造它的美学,还将为了美学饱经风霜。一生被风鞭打,它还是完成了自己,我看到了它的强大。但它看上去,并不高大挺拔,然而,枝繁叶茂。它站在风口完成自己,创造美学,不是给人看的,荒僻地带,几个人能看见?即使看见,也不会欣赏,他们匆匆而过,看不见它创造的美学。而它,也不是为被欣赏完成自己,创建美学。

真是无待于外!

我一路看见的几棵松,都是无待于外,它们在荒无人烟的高山之巅,自我完成,每一棵都长成了美学。

庄子《人间世》里有两则寓言,一则说有個叫石的木匠带着徒弟去齐国伐树,曲辕社庙旁边一棵高达山顶的栎树他放弃了,徒弟不解,木匠说那是没有用的散木!庄子说栎树没有一点用处,才活得长久。另一则说宋国荆氏适宜生长楸树柏树桑树,一两握的被拴猴人砍去,三四围的被修房人砍去,七八围的被权贵商贾砍去,中途夭于刀斧,不能尽享天年。由此想起我居住的何家山,坡上的松林,某年被房地产商砍个精光,坡脚开荒的单位人,为了自己的菜园,常常将一些未成年的树木夭折。老君山上的松,幸好是生长于不能建房不能种菜的遥远之地,远离人间烟火,得以自我完成,尽享天年,创造出特有的美学。

既然是老君山,肯定是道教之地,从通向山巅的石头路来看,曾经盛极过,逐渐衰败,在时间的风雨里,不留一丝痕迹,只留下个与道教有关的地名。

时光流逝。

写这些文字时,高崖上的野樱桃花早已随风而去,如今,独立高崖上的是一棵枝叶茂密的树木。而我在老君山看到的那种随处可见的开着淡青色绿花的树木,起初我一直以为是新绿,下山时一桠绿枝横在眼前,细看,原来是花,不是叶芽。三月底去绵竹老熊沟,又看见那种似新绿的花树,已经残败、凋谢,花树上长出毛茸茸的叶子。

时光流逝于花开花落。

谷口那树苍劲的樱桃花,回转时我又坐在它面前。

山外的樱桃残花败絮间挂上了青色的果,山里的樱桃正是花的佳期。山里的时光,总是比山外缓慢,一棵花树就能体现出来,慢悠悠完成它的生命。这树樱桃与高崖上的那树不一样,高崖上是野樱桃,这树是谷口人家栽的,花落,满树青色的樱桃,将在慢悠悠的时光里长大、泛红。在树上,闪耀着玛瑙般的光彩。这棵樱桃泛红时,山外的樱桃早已不知去向,你可以慢悠悠走进大山,在幽静的谷口发现樱桃的踪迹。一个妇人慢悠悠走来,她的身后,是出山的小路,是简陋的土墙青瓦房。一个老妇靠在垒砌的青石台上,慢悠悠守候着山谷时光。一顶枣红色毛线帽未盖住耳鬓两边的苍苍白发。青衣青裤蓝围裙。枣红色棉拖鞋。进山时,老妇就站在谷口,站在自家的房屋边,看着我们逶迤而去,我向她打听樱桃树有多少年了?她说上山有路,好走。老妇又站在谷口,站在溪岸的樱桃花树前,守候慢悠悠的时光。我在路边的一块长石板上坐下,背靠石台,看眼前的花树。路上的妇人与我说着话,慢悠悠过来挨着我坐下。我再次问谷口的樱桃多少年了?挨着我的妇人帮着又问了一遍,说她的耳朵不好。老妇这次听得明白,说房子有多少年樱桃就有多少年,房子修好栽的。这是乡村延续下来的传统,新房盖好,栽棵树,取其枝繁叶茂、万古长青的意思。房子有多少年了?妇人又帮我问了遍。老妇想了想,说房子已经住了六代人。难怪这棵独立谷口的樱桃沧桑遒劲,树干上积满青苔,的确是棵古树。这座住了六代人的房子,如今,八十多岁的老妇一个人留守,她的后代搬迁到了重华镇,几十里地外的小镇,海灯法师的故地。搬迁时,老妇跟随着去,不习惯,独自回到老房子。前些年,栽秧打谷,老妇还去重华镇帮忙,这两年做不动重体力活了,老妇不再去,一个人在大山里守着慢悠悠的时光过日子,生活上自理,养鸡喂狗,屋前屋后种上自给自足的蔬菜。儿子每周回来看看,捎来米油肉,日子倒是过得清闲。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母亲,一个看时光流逝了八十多年的母亲,是不怕寂寞不怕孤单的,站在谷口,看日出日落,云涌云散,寂静里守候慢悠悠的时光,是她的生活。老妇离去后,谁来守候住了六代人的老房子?谁来守候溪谷边古老的樱桃树?谁来守候山谷里慢悠悠的时光?她的后代不可能再回山谷,她的儿子回山谷,是因为老母亲的存在,她像老房子一样,像那棵樱桃树一样,存在于寂寞的山谷,存在于寂静的时光。山外的喧嚣、繁华、名利,与她无关。老妇人离去后,老房子会被时光啃食,独立谷口的樱桃树也会被时光啃食,它在慢悠悠的时光里,照样开花结果,却少了一个老人的守候。樱桃成熟的季节,流光溢彩的玛瑙,将慢悠悠散落树下。它与一座空寂、残败的老房子一起,守候山谷里慢悠悠的时光。

妇人离开青石板,慢悠悠向着山谷而去。

她家住在半山腰,我们来来去去看见了山腰的房子,房子外的一群鸡,还有山谷里慢悠悠叫唤的羊,都是她家的。那简易的房子,我们以为是谷口人家喂羊喂鸡的,原来是住了人的,是这个走向山谷妇人的家。她的羊每年可卖一万多块钱,鸡自己吃。够开销吗?不够,丈夫每年出门帮人赶一段时间马,能挣万把块钱,加上卖羊的,够他们两夫妻开销。除了蔬菜鸡蛋,别的东西都要去重华镇买。

妇人转过山弯,隐没山谷。我起身离去,留下一个老母亲,独自守候山谷,守候黄昏,守候黑夜……

守候一棵古老的樱桃树!

明天,老母亲走进黎明,也许她看见谷口那棵樱桃树下,遍地落花……

写这篇文字时,楼下的一棵樱桃玛瑙一样红了,路过的人,都要摘两棵尝尝,能伸手摘到的,枝桠上只留绿叶了,树冠上的樱桃,过几天,也许被人摘掉,也许被鸟儿吃掉,也许被风雨吹掉,一棵开花结果的樱桃,又在天空下还原一棵树的本色,慢悠悠过着属于它的时光。山谷高崖上的满树繁花,如今,花飞何处?一树葱绿,是岩壁的一件绿衣,它与山岩一起,古老时光里度着寂静的日子,緩慢、悠长、简洁。谷口那树古老的樱桃,也许还是青的,也许开始泛黄,过些日子,由黄转红的樱桃将像玛瑙一样装饰谷口,那是溪岸的一件盛装。再过些日子,古老的樱桃树也将还原一棵树的本色,与那个老母亲一起,独立谷口,度过属于她们自己的时光——缓慢、悠长、简静、从容、自然。山谷里那对中年夫妻,他们与那群鸡,那群羊儿一起,同古老的山谷一道度过慢悠悠的时光。

独守老宅的母亲站在谷口,站在自家的青石台上遥望,她,望见的是山谷,还是岁月?

山谷四季交替,花开花落,草木枯荣,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她的生命就是一道悠长的山谷,她守候山谷,就是守候自己慢悠悠的生命。

我也像那个老妇人一样,独立谷口守候着慢悠悠的生命。我的生命也像一条山谷一样,缓慢时光里,我在自己的山谷里种下了树种下了草种下了花。种下了蓝天白云。种下了清风明月。有飞鸟在山谷留下踪迹,有的,无影无踪。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山谷,丰富与贫瘠,要看你往山谷种植什么。种树种花种草,满谷清幽,自会生出青鸟。

青鸟来去匆匆,因清幽而栖息。

像那个老母亲一样,慢悠悠守候山谷的时光——缓慢、悠长、简静、从容、自然、独立……

一条幽深的山谷,丰茂、沉静。

锦 瑟

反复走过的一条路,再次踏上,并不知道熟悉的路上,会有什么等待着,也许,一朵花,一棵树,一片云,一缕雾,一滴雨,一个人,会与你不期而遇,那是今生的缘分。

去茶坪河姊妹桥,我与一朵花相遇。

一夜雨水,大河小河涨满。

汽车出站后,逆安昌河行驶。流水汹涌,浊浪翻滚。水中央,浮现一棵两棵小树。这些生长于河洲河岸的树木,被洪水卷走,一条江河,在雨季,显示了它原始的狂暴的力量。

雨又下起来,越下越大,玻璃窗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汽车进入晓坝,已经远离安昌河,茶坪河一路蜿蜒,奔涌着,在高山峡谷间咆哮。雨不再暴躁,温柔地飘洒,打开车窗,看一路的青山流水。这条深谷中的山路,地震后修复。震前的茶坪河,小家碧玉,清澈秀丽;震后的茶坪河,伤痕累累,泥石流填满河床,干瘦的流水喘息着,在魔鬼一样的沙砾间小心翼翼找寻出路,第一次看到茶坪河,如此浩荡,如此狂放。暴涨的河水,将地震遗留的丑陋遮蔽、荡涤,就像大雪将大地的污秽遮掩。

至姊妹桥,车顶响起雨的敲击声,下车穿上雨衣,进牌楼,宽敞的水泥坝子边,房檐屋舍,几丛红苕花水淋淋开放。过完坝子,是河岸,姊妹桥横卧水上,湿漉漉,静悄悄,温婉典雅,遗世独立。

茶坪河扬眉吐气,浩浩汤汤,波涛涌着波涛,穿桥而去。巨大的礁石卧立河心,野草覆盖,小岛一样。一只水鸟,掠过滚滚波涛,栖息礁石的一株野草尖上。枯水季节,河心的礁石,有多大?也许踩着流水,就能站上礁石,像一只鸟儿一样遥望天地。流水撞击着,在礁石四周翻涌、回旋。流水卷曲着浪涛,冲击崖岸。两岸青山对峙,山雨淅淅沥沥。

我站立桥上,看上游的流水,再转向另一边,看下游的流水。水上,青烟横卧;山腰,岚气缭绕。远山近水,朦胧苍翠。姊妹桥边,几棵高大的麻柳,肯定是野生的,这种喜爱潮湿的树,适合在河滩生长。安昌河坝,到处是这种野生树木,暮春,开一吊一吊青绿色的碎花,似槐花。起初,我真把麻柳花看成槐花,以为是另一种槐,后来问树下一个歇凉的人,才知道是麻柳。暮春的麻柳,远看与槐树相近,枝条叶子花形以假乱真,只是少了槐的飘逸、细腻、温润。到夏天,麻柳的叶子变深变大,与槐树相去甚远,枝叶形态,都不具备槐的气质。槐的枝叶间,有着一股独特的魂,如某些不俗的人一样。暮春,特意去梓潼七曲大庙山看一棵油桐开花,瓦屋柏树间,看到一棵粗壮的麻柳绿莹莹的碎花一串串吊满枝丫。

特意去看桐花,是去年初夏游走翠云廊时,无意中与一棵油桐相遇。我遇上了一棵桐树最好的季节,它竖立翠云廊出口的公路边。快到演武,我下车,从三棵柏树王开始一路往回走,中午一点多钟,徒步至大庙山口的翠云廊,阳光灿烂间,我遇见了那棵枝繁叶茂的桐树。一路走上来,似乎就是为了与它相遇。它,似乎在最美的时刻等待着我。对油桐树,并不陌生,我家老屋后坡的山崖上,有棵油桐,上学放学都要从树下经过,只记得桐子成熟时,四表姐爬上树摘桐子,记得苞谷成熟时,四表姐摘桐叶包粑粑,桐树的花开花落,我一年四季从树下走过,一点也不记得了。记忆里的桐树没有这棵美丽,我第一次看到一棵桐树如此美丽。一棵分叉又紧密相连如伞盖的桐树,枝桠舒卷,沧桑的树皮结着青苔,满树翠绿的叶子,色彩多一分则深,少一分则淡。我遇上了一棵桐树最美丽的时光。花落完,山风山雨刚好让一树叶子恰如青春绽放。早一天晚一天,我可能都看不到一棵桐树如此醉心的绿——这天,是2012年6月20日13点20分。

回到家,一直惦记着那棵与我相遇的桐树,今年暮春再去大庙山,是想看看一棵桐树花开的年华,可惜我去迟了,满树繁花已经流逝,枝叶间,四五朵未落的桐花在风中摇曳。站在树下仰望几朵桐花,似乎也有某种满足,毕竟是看到桐花了啊!对望时,一朵桐花被山风吹落,晃晃悠悠飘逝。草地上,落花残留。油桐花生命短暂,边开边落,繁花满树,草地公路上该是遍地落花,可惜我来迟了,见不到如此景象,路上来往的车辆,都要从树下经过,那些车辆,舍得从落花上碾过不?舍得绕开落花不?今年比去年早来了两个多月,桐叶还在生长,不到枝繁叶茂的时候。暮春的桐叶,应该是娇嫩的,但是,比我夏天看到的桐叶苍老,不见水汪汪的绿。气候造成的?从深秋到春天,难见一场雨水,没有雨水滋养的桐树,新叶酷似老叶。去年春天雨水多,及时又适中,大地温和湿润,落花后的桐树,长出了一树清爽秀灵的叶子。我同这棵桐树是有缘分的,在一个暮春,看到了它最美的年华,也许,以后,再也遇不到它如此美好的年华!

桐树是野生的,野生于古道,野生于翠云廊上,也同古柏一样受保护。

慈竹也是野生的么?与麻柳灌木一样是野生的?

沿河两岸都是苍翠欲滴的慈竹。

有的泡在水里,有的立在岸上,有的被風雨洪水摧残,乱糟糟倾向流水,不再挺拔。

山谷里的人家,散落两岸,50米宽的姊妹桥,两岸人可以自由来往。山麓的林间坡地,种苞谷土豆,种蔬菜瓜果。青山连绵,高耸云霄,草木苍郁。王家山的一个中年男人说,大山里,种庄稼没得收成,靠山吃山,林子都划给大家了,靠木材靠竹子生存。山谷里的人家都在自家的山上种了慈竹,把竹子砍下山,用机器绞碎,再卖给纸厂。山高路陡,一天能砍多少竹子?王家山男人说,一天能砍一两吨。好家伙,真是好本事!一两吨竹子,堆在地上,该是多大一堆?小山一样吧?钻进山林将一竿一竿竹子砍掉,去枝去桠,还要一竿一竿拖下山,费工费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家山男人说起来,好像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他家门口,河滩上,摆放着一台笨重的机器,是打竹子的。一条山涧,从他家房子的右侧奔流而下,直泻茶坪河。我在山涧入口处,一堆被流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山石里,觅到一块化石,一块幽暗着点点梅花的化石,它的年龄,也许同茶坪河一样悠远?每到一条河流,都要捡一块石头回家,不管好不好看,它们的价值,对于我来说是一条河流的价值。看见这些刻着波纹影像的石头,就看见了一条远古的正在变迁的河流,说不定哪一天河流消失了,我捡回家的石头,还在继续叙述着一条人间河流的故事。

山上的竹子是山里人家种的,河岸的竹子,也该是他们种植的?麻柳油桐有种子,可以落地野生,竹子没有种子,可以野生么?我见没见过野生的竹子?竹子这种挺拔、坚硬、柔韧、婀娜、飘逸的植物,多见于乡村山野。

流水湍急,波涛汹涌,浪花翻卷。

一条河流向我们展示着它野性的力量。

水看似温柔,水的力量却是不可抵挡的。

雨没有停歇,时大时小,淅淅沥沥。

屋檐水长流,屋檐边的葡萄架滴着雨珠,碧绿的葡萄被山雨清洗得更加碧绿。

女人们躲进屋子聊天做针线,看着外乡客在雨中穿行。

苞谷丛间是条狭窄的泥路。

房坎至河滩间,是湿淋淋的苞谷大豆南瓜丝瓜四季豆豇豆,每一种植物,有着它自己的绿。深深浅浅的绿,不同层次的绿,青翠欲滴的绿。

穿过姊妹桥,沿着河岸,与流水同行。

紧挨姊妹桥的是青冈包,过了青冈包是王家山,同屬五福村。

五福村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多人口,离晓坝镇不远也不近,孩子们都在晓坝上学,住校。

如果没有自然灾害,山谷里住着倒是清爽。风是清爽的,雨是清爽的,树是清爽的。可是,自然灾害最喜欢光顾的就是僻静的山区,城市因为地理因素,因为种种措施,可以避免天灾,山区却无法避免。逃避不了地震,逃避不了泥石流,逃避不了洪水。山谷里的人家不怕洪水,茶坪河再怎么狂暴,王家山那个中年男人说,从来没有淹到过房子。山谷人家,怕的就是泥石流,屋前屋后都是高山,中间的河流,不到50米,一条河流的宽度,就是一条深谷的宽度,家家户户的房子,紧靠山体,没有退路也没有出路。茶坪,尤其是大地震后的茶坪,雨季,的确发生过多起泥石流,发生过多起伤亡。2013年的7月,暴雨不断的季节,江河暴涨的季节,茶坪,依然在发生着泥石流造成的伤亡。

有的人,如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一样,从始至终,自生自灭。

逆河回到姊妹桥,又站在桥上看汹涌流水。

山岚如纱。烟波浩渺。

隔着距离看姊妹桥,如两只黑苍苍小船伏在水上,飞檐翘角,瓦楼错落重叠,木质栏杆疏密适中。姊妹桥搭建于河心一方稳固的天然巨石上,两桥间隔着四五步凹形礁石,稍有错落。礁石将流水分成两股。河心的“中流砥柱”,被莽莽苍苍的灌木遮蔽,枝条垂吊河水。两只“孪生渡船”,千百年来,在这幽静的大山深处,将两岸山民,一代又一代渡来渡去,有了生命,有了灵魂。利用天然的地理位置造桥,桥与山与河与人和谐相守,古时的五福村,该是出过与众不同的高人?此人该是有着与众不同的思想?有着与众不同的精神?给子孙留下了这样一座,既实用又美学的青瓦木质姊妹桥,西方人将这种与自然紧密结合未沾染工业味的桥梁称之为廊桥,我们古人把这种桥叫着风雨桥,诗意、贴切。姊妹桥,的确如王公贵族庭院深深的曲径回廊一般有着人间烟火味,亲切自然简朴秀美优雅,又如山水园林里小桥流水一般的景物。姊妹桥,是茶坪河上的一道自然风光,是大自然山水园林里的亭台楼阁。物欲横流,以权以钱论英雄论功名的今天,它适合远离喧嚣,静静卧立于大山的幽僻处。它真的是生对了地方,如果委屈于快速发展打造的地区,恐怕早已经被楼盘公路机关工厂排挤、摧残、吞噬。它的实用它的审美,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钢筋水泥大桥,超过了我们用商业打造的繁华。

姊妹桥,又名双木桥、高桥、五福桥,始建于元代,清同治十一年(1873年)重建。风花雪月,光阴荏苒,它在苍翠幽谷,像一件布衣,一间老屋一样,生长出了特有的气息。

一只蜗牛爬行于沧桑的木栏杆上,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阴雨天是蜗牛出行的节日,它们慢吞吞行走在自己的路上,瓦檐避免了它们被雨水冲洗。慢吞吞沿着桥栏爬行,桥下惊涛骇浪般飞逝的流水,它们看得见不?一个披塑料雨衣,戴竹斗笠的男人,冒着大雨,蜗牛一样沿河流上行,他光着脚杆,下河捞水柴。我站在桥上,看见他从洪水里捞起一抱水柴上岸放好,又下河去捞。在王家山山涧流入茶坪河的开阔处,一个披雨衣戴斗笠拿青竹竿的男人行走于河岸水淋淋的野草间,捞鱼的?他手上,有只塑料袋,一浪接一浪的波涛,汹涌着从他身边浪过。我们站在堤岸看开阔的流水,他在荒野里蜗牛一样寻觅。一阵斜风细雨,姊妹桥无声无息。天然桥墩的石柱上,爬满青苔,瓦檐的一角,苍苔幽幽。一座没有工业味的桥梁!木桥石桥,天长日久,会在岁月里生出温润,生出人间气息;一座钢筋水泥大桥,不管历经多少人间风雨,都是坚硬的粗糙的,与温润细腻无关。钢筋水泥大桥,看似坚硬强大,却是外强中干,经不住洪水撞击,7月的几场暴雨山洪,被冲毁的都是钢筋水泥大桥。而姊妹桥,在山洪冲击下,依然温润、细腻,散发着人间气息。

深山的幽静气息。

雎水上一座古老的石拱桥,也如姊妹桥一样,在天长日久的时光里生出了温润、细腻。生出了人间气息。

俯视流水,心思还放在一朵花上。

从王家山河滩上来,贴着山崖到姊妹桥,大家过桥而去,我朝上走到另一座山脚。这座横卧的大山,离姊妹桥几步路,割断了河谷北岸的通途,一条泥泞山路,蜿蜒着伸向崇山峻岭。沿山路走了一截,我又回到姊妹桥头,回到山崖唯一的一户人家下边。路边,一丛绿茵茵的灌木,茂密的枝叶滴着雨水,三两朵朝霞一样的鲜花,垂吊着,含苞欲放。纹瓣悬铃花。这丛雨天开放山野,开放姊妹桥头的悬铃花,是路上人家种植的?徒步山野,见过许多野百合、金丝梅、银边八仙花,纹瓣悬铃花,还是第一次看见。华丽的色彩似锦缎,粗粗细细的脉纹相互勾连,似镂空状,脉纹的颜色如朝霞,脉纹间的颜色如晚霞,略淡于勾连交织的脉纹。霞光落在了花上,还是霞光在继续着它的梦?再好的织工,也织不出如此色彩相近又分明的彩锦,只有天上的霞光能与之媲美。纹瓣悬铃花是耐看的花,越看越美,似倒挂的郁金香。郁金香没有美丽的色泽和脉纹,颜色单调。纹瓣悬铃花相近的丹霞,丰富有变化。郁金香的花形花瓣呆板,看上去硬邦邦的;纹瓣悬铃花的花形花瓣柔软,丝绸一般光润。看似含苞,实质已经开放。向着泥土。纹瓣悬铃花,一生向内绽放。

有人把纹瓣悬铃花叫作锦瑟。

色泽质感的确如彩锦。

比彩锦丰富华美。

想起李商隐千古流传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锦瑟,是古琴,不是花。

琴可以称为锦瑟,花也可以称为锦瑟的。

琴可以弹奏出美妙音乐,花一样可以弹奏出悦耳之声。

琴有年华,花也有它的年华。

纹瓣悬铃花,从色彩质感花形,叫它锦瑟,更加贴切。

站立细雨中,细看纹瓣悬铃花,细看锦瑟。一朵已经枯萎,花瓣萎缩进花萼;一朵正在枯萎,色泽变暗;一朵正当好年华,如初升的朝阳,金光灿烂。花瓣底端,滴着珠泪。珠泪被朝阳染上色彩,一如我青春并不灿烂的年华。

看着眼下正当年华的锦瑟,想起暮春特意去梓潼大庙山看油桐花,我错过了一棵油桐花开时的好年华,并无遗憾。我在一个6月天,看到了一棵油桐枝叶繁茂的好年华,看到了青色的油桐隐藏绿叶间,安静地吸纳山野的阳光雨露。一棵树,花开季节是它的好年华,绿叶青翠挂满果实的季节,难道不是它最好的年华?如今,我在一个雨季,在茶坪河幽静的山谷,在散发着农耕气息的姊妹桥头,与一朵花相遇,我已经过了锦瑟一样的年华,但我,遇上了锦瑟的好年华,它像霞光一样华美,似朝阳一样灿烂。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年华,一棵树有一棵树的年华,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年华,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万物都在变化中。一座山有一座山的变迁,一条河有一条河的变迁。一场大地震,我们的山川都在变迁中。没有自然灾害,我们的山川也在变迁中,人为的灾难,让山川比任何时候都变迁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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