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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朝圣者的背影前行

2017-11-09三三

四川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扎西藏家眼睛

初见

五点半钟,云雾浓重,只循着一条木质的栈道向上走,天地在此刻也只留了这样一条通往高处的路。栈道外先是织锦似的草,然后是一株一株的松,接着又是一丛一丛的灌木,间或在高高低低的草木间,开着鲜嫩的小花儿,雾气,露珠,氤氲覆盖,湿翠宜人。想赤脚裸腿往栈道外踏,蘸着仙香和清灵,濡湿裤脚,再亲近些,感受人世的凉,又不忍将这些生灵及其陌生的混沌味儿涂抹开去,将这些生灵及其安宁的头顶滚落一些不自然的影子和声响。

山林此时恍惚:忽然一个清晨,一群着装潦草,走路潦草,说话潦草,手持铁器的人惊动山峦,将自己的迷梦之身侵入安静了千年万载的世界,真是罪孽!仙境般的村庄,一群人就这么贸然,风一般地上来,手持金刚,怀揣世事,炫示活力。

太阳从不远处露出一道光芒,云雾悦动,山峦着意,一分一秒都在变幻着美丽景象。光线渐渐跌延至树顶,斜拉过来,高低错落,层次分明,光晕在每一瞬间描摹着山野。

环视四周,皆是陡峭的山峰,坡腰云雾萦绕,时隐时现,不同的姿态,坡上生满了原始的高原塔松,间以一些灌木,大冠幅的枫、椴、榉,安详地伫立。这是梦一般的川西高原,藏家的秘境。蔚蓝的天,纯洁的云,葱郁的山野,深幽的谷涧,清冽的流水,一丛一丛绵延的绿。乡愁被质疑,我们的身上和背包里尽带了城市的风华和心灵的隐喻,想获取和太想获取,想占有和太想占有。一群人蜂拥而至,的确在很不合时宜地插图这个神话般的世界,我心上掠过一丝惶惶的痛。

太阳跃出山顶,金色的光芒四射,摄影人正待收工。

下山,心里空落,一种未被植入的墙头草一样在风尖飘摇。路口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一波一波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一辆又一辆的车子里被倾倒,土路上有积水,被倾倒的人群绾成一堵一堵的墙,挤得没有了可视的路,不知往哪里走,走又能走出无尽的人群么?

有藏饰的女子匍匐在墙的一端,手里兜售满满是格桑梅朵的美丽花环;有牵着花饰的马的粗壮藏家汉子,对着游人一声接一声吆喝着;有手拿着奇异的家什匆匆穿插在人群里,不以为意地傲然或低头走路的女子;有几个头戴礼帽颜面沟壑的安详老人,满目狐疑頻频回眸的藏家老人。不宽的道上几乎塞满了外来客,少有的藏饰的或者说当地的藏人被热烈的气氛裹挟着,几乎不辩。旁有两个一般高的男孩从人群出来,正抽条的瘦高,穿短衣短裤,脸膛深褐透红,清隽的五官,都留了梭子头,额顶那撮黝黑油亮而长,发根间绾了一摞珠子,红黄白蓝绿,银制的箍扎。孩子走,头顶上那摞珠子一下一下地摆动出脆响。我细细地看两个男孩,稍高的男孩也拿眼睛扫视我们,不是很在乎却又总不放松的一种疑惑眼神,稍矮的男孩只羞涩而简单地忽闪着眼睛笑。得知他们是两兄弟,同伴提议说,想去他们家里看看,弟弟说行,又不放心地抬眼睛看哥哥,哥哥回说可以,但家里只有爷爷,爸爸妈妈不在家,去了镇上。

山坡都是石子路,也有积水,有小车过,溅起泥渍,扬起灰尘。兄弟俩走走停停,犹犹疑疑,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们带着路。我几乎没有了信心,因兄弟俩一面走,一面总偷偷回头看我们,弟弟头顶上的那摞珠子在阳光下非常耀目,且闪烁一样异艳。同伴举手机拍回眸一笑的弟弟,弟弟马上低头,抬起手臂遮脸。哥哥的脸上浮起一丝愤怒,厉声说:“不准拍我们!”

踏上这片土地,感觉我们这样老掉牙的所谓行为艺术实有一种强盗和虐狂,一种猎奇和觊觎,一种侵犯和无礼。在几乎完全异于我们体表文化和心底信仰的他们眼里,也许更堪一种丑陋和厚脸皮。从某个时期就已经开始,披着铜的外衣擅闯、擅猎、擅说,伤人家的宗教感情,个人尊严,以一些人家的原生原态做艺术的噱头。想此时我们还在老调重弹,触动他们敏感的那根神经,竟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都如此的动容,何况他们的父辈。他们一定是在他们的父母和上辈的一致攘外的教诲和影响下长大,严格的宗教信仰令他们根本不能接受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无礼。也许,我们真的应该自省了,我们自己真的边缘和丢弃了很多,儒家的道家的释家的,代代沿袭下来的良习美德,父辈母辈那里约定成俗的生命准则,都模糊了,越来越模糊了,已经模糊到了所剩无几,几十年的金银洪流卷走了三月的清风、仁义德伦、善本敦厚、信仰和爱,时代得卷土重来。

果然,哥哥在前走着走着,就说,太高了,你们上不去。说我们兄弟俩要到学校去。我们顺从地说,也行啊!到你们学校去看看。跟在他们的身后,我已经在心里忏悔:不拍不拍,我们不传扬,我们只是想观照你们不同于我们的生存状态,只是想体验你们特殊的风物人文,只是想感受那么一点点新鲜。可在此时忏悔,心都抹上了灰,一切显得那么苍白乏力,孩子又能解得了多少?上了坡,又下坡,弟弟指着谷底一丛一丛高大挺直的塔松说,那下面就是我们的学校。

路过一家院落,院门上饰了两幅色彩鲜艳的图画,想起有人曾介绍说是佛家的观自在图文,不大,工笔,繁复,精美,纹路走向如水,有远古图腾一样的韵味。门前有一卷发的青壮男子在铲石子,同伴不甘心地又上前搭讪:“可否看看你们的院落?

“看什么?”

“看看你们的院落?”

“看什么?”

男子停住手里的铲,说流利而没有情绪的汉语,又一遍:“看什么?”

继续向前,一幢红白相间的三层楼房,果真是学校。两个男孩一进去,就和七八个正在围着篮球架追闹的孩子混在一起,撇开了我们,见到他们的同伴,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便松弛了,像两只小鸟,叽叽喳喳用自家的土语说笑。学校不大,像一户人家的院落,显然几经扩建,在进门的左侧靠墙的位置,有硕大的一块巨石,形似一个狮头,或者就是可以随意想象的兽头,迎着阳光的一侧阴刻着彩色的藏文,很简捷的笔路,又是红黄白蓝绿五色渐隐。问及一个大眼睛小脸庞的五年级姑娘时,她很大方地说:“加油,就是加油的意思,就是努力奋斗加油进步的意思!”

同伴又拿出手机拍的时候,她毫不客气地扭头,把一个瘦弱而倔强的侧影留给了我们。我赤手空拳,上前和她交谈,她也只低了头,两只手遮着大半个脸说话。她说她15岁了,明年去县里上中学。说起一个人出去上中学,她显出高兴的样子,继续将手抚着脸,眼睛盯着我的眼睛,笑了笑,纯净而美丽。

出了校门,两个男孩子也跟着出来了。我们不敢再说什么了,而他们却一直不脱离我们的身影,像是一种有意无意的跟踪和警戒,或者是怕我们又在冒犯了他们的某一处净地吧!哥哥的眼睛滴溜溜地一直转,当我们偶然回头时,他继续转动着眼睛,并不言语。走出小道时,哥哥突然又说,可以给我们带路到停车场,却只字未提带我们去他们家的事情。

此时已近中午,路上多了从家里出来的藏家人,男人多开着各样的小车,敞开着玻璃招呼路人,脸膛上闪烁着高原红的油亮色泽,沉定着脸,圆睁着鹰一样的眼睛,丝毫不避讳他们面对外来客的严厉和凶悍;三三两两的中年女人,驮着一身颜色深重的藏裙,摇摆着瘦长的腰杆上坡下坡;两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手里提着完全木制的小桶,匆匆地从我们身边夺路而过;一个中年女人背着半竹筐青稞粒带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手一直垂在竹筐的底上;几个在路旁坐着的老年妇女用黑眼眶里的黑色眼睛在我们探寻的眼睛边滑过。一种悔不能立即消失的痛苦往头顶蹿,深深的羞愧和不安,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理由。我们带给了人家什么?是新奇?是时尚还是财富?也许会给他们带来一点不多的财富。但是,他们极不情愿的抗拒神情却似乎在昭示:我们不稀罕!我从心底暗暗地站在了他们的脚边:他们在获取这些财富的时候大概也是怀着对于自己的净土深深的歉意和不安的,尤其是他们对于自己心底那个信仰和尊崇的神佛。

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已经获取了一些罪过,赶紧离开,还人家安宁。

背影

扎西微胖,拄着手杖,弓着腰背,一瘸一拐地走在我们前面。

十一点的阳光照耀山坡,扎西的绛红僧衣显得异常醒目,似刚刚浆洗过,透着一股清新。他头上戴了金黄遮阳锨帽。这“锨帽”是我临时的杜撰,走了一路,我实在不敢冒犯问那个顶在他们头顶系了绳的东西叫什么,只好杜撰了这么形似的名。扎西走起路来,明显地摇晃,但身姿却透着一种厚实而稳健的美。要上石阶了,扎西走了几级停下来喘息,我略略缓步,竟有些恍惚:如此一个安静的身影,如此一个平静的世界,似乎某个神圣的时刻已经到来,某种崇高和伟岸凝滞于一个朝圣者的背影和内心,一种神秘和哀伤在我的心底升腾,瞬间,就产生了一样顿悟和默契。我停了脚,正对着他高高在上的背影。扎西收緊身体,直直地靠着栏杆站着,谦让过路人。

至山顶,我和他几乎散了。吹着高原的热风,往记忆里搜寻着那个影像,忽见路旁一个施工储料棚下,几个僧人并坐一起,其间有扎西。扎西仍给我一个背影,他摘下了头上的锨帽,那儿阴凉。无需侧目,扎西像一座塔,宽阔的背影又等同于一座山,周围所有的嘈杂在他的身后渐渐隐退,整个世界仿佛为他朝圣者的背影而纯净。

人群渐渐退开的时候,我踟躇到了扎西的跟前。扎西侧过脸来,眼睛如海,不见一丝波澜。我挨近了他坐下,扎西几乎没有动一下,笑了笑。对于我,他几乎就是一个图腾一样的存在,我只有安静地崇尚,心里似乎也没有了任何屏障,我直截了当地问:“师傅!你好!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师傅,你从哪里过来?怎么来的?”

我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腿,他那摇摆着的身体,走了多远的路?会不会像我在川藏路上看到的朝圣者一样,一路跪拜,一路转山转水转佛塔,一路碎碎念念,经过了许多的山,许多的水,许多的塔,用脚一寸一寸丈量过来的?

“我从甘孜来,走了路,坐了车,再走路。”

“远吗?”

“远啊!我早上三点钟就开始走了。”

“你的腰杆病和你们一生的不停的向前朝圣有关系吗?”

“没有多大关系!我们一生都在拜佛的路上。”

“你的腰疼吗?还有那么多的老阿爸老阿妈,她们弓着的腰背一定很疼吧?”

扎西看了看我,认真起来:“我的腰是小时候打针遗留的后遗症,没有钱和时间治疗,就这样了,但是不疼,我很快乐。她们大多是因为风湿。我们向高处走,我们这里高寒。高寒,你懂吧?就是夏天也可以刮风下雪,一片云彩从头顶过来,山顶上是雪,山腰下是雨。”“老阿爸老阿妈还有你,走路腰杆都弯着,身子一直向前倾着。为什么会这样呢?”

“朝圣的人,懂吧?心底只有佛,不东张西望的。”

参加完了色达的诵经会,扎西要在晚上回到甘孜。下一站他没说,但一定像他说的:在拜佛的路上。

出家人只修佛缘,不言再见。他微颌着上身,向着自己的方向,摇摆的身体似乎划出两行虔诚来。

我望着扎西远去的背影,心里印证着扎西“心底只有佛”的话,默念“嗡嘛呢叭咪吽……”

扎西临走嘱我两遍:“善念。善念。”

天边是高高的佛塔,洁白的塔身,金光的塔顶,光芒闪耀万里。扎西的杜仲手杖一下一下落在草原上,高原云一样轻渺,一如寂静的万古蓝天下的一叶菩提。又有戴着锨帽的老阿爸,扎着双辫、四辫、六辫、多辫的老阿妈上来,面朝前,腰微颌,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捻着佛珠,口中碎碎念念,碎碎念念,只是在眼里心里嘴里碎碎念念,身无旁骛,脚无旁骛,心无旁骛。

眼神

我首先坦白,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滚滚红尘里,晴天白日下,我甚至没有勇气正对一个人的眼睛。

看孩子,我怕他或她眼睛里的惊恐和逃窜,怕他们因为大人世故的眼神里射出某种邪恶和桎梏,使他们获取了短暂的不安,迷蒙了他们眼睛里过分纯净的真实世界,妨碍了他们接受自然万物的清灵。对于女性,我一天比一天疑惑。她们说一套做一套,忽然对你热情万分,你一不小心就做了她爬上某个宝座的垫脚石。她自傲自大,只愿你处处不如人意,尤其不如她的意。她要表现出自己的魅力来,甚至不择手段,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若要抬头,便是你们的那点友谊天平严重倾斜了。尤其在爱的面前,你盯着她的眼神看,保准让你落荒而逃。只要她爱,对于她的同党,她的眼睛里只有妒忌和凶狠。看男人,我只有偷窥的时光,你拿正眼看他,他会高昂着一颗伟大的头颅,天马行空地吹大牛。你一辈子不搭理他,他又拿一双探寻的眼睛时刻盯着你,盯得你心里发慌。他刚愎自用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拿任何人不当回事,或者愚蠢到要以自高自大来压女人,以此获得可怜的自信。只有老人,你才可以对他关爱。他有老花眼,青光眼,白内障,他的眼球浑浊,耷拉着眼皮,或者鼻梁上挂着一副迷离的眼镜,没有足够的生机回你以鱼龙或刀剑。

有作家言:“看都市里熙熙攘攘的男女,满眼的欲望。”

我一直坚信,是别人眼睛里的热望大于我眼睛里的热望,是他们的热望逼回去了我对于人类眼睛深处世界的探究。我匍匐于一株开着小花的青草旁,只愿做一只羽翼顺滑的鸵鸟。这么说有些标榜,事实是:一直以来,我就是一只沙漠上羽翼顺滑的鸵鸟,只愿用低于尘埃的声音或者静于蝴蝶的蹁跹处世。

碰到园琳,似乎给了我另一种非凡的勇气。园琳是个女僧人,45岁从滚滚红尘皈依佛门净地。她有45年的俗世烟火经历,她落发后仍然俊俏皙白,两只手如同少女,水葱一样的十指尖尖,一袭绛红的僧袍掩尽了往昔的风华,盛夏时分仍旧趿金黄的驼绒僧鞋显示她已忘记了曾经追逐过的美丽。看到候车队伍里的我们,她眼睛里没有一丝惊疑和慌张,身体微微转过,对着我的脸笑。我此时像个贪痴的登徒子,盯着她的漂亮的眼睛看,深深地陷入那无一丝波澜的广阔海洋。的确,她的眼睛是一汪深深的海,平静、辽远、广袤,荡尽了濠濮之上圣子们的一番疑惑,解得了世间所有痛苦和快乐的渊薮,庄子、惠子,游鱼、云水,各得优游,不闪烁一丝快乐的光芒,也没有一丝幽怨的阴影,人世的所有情绪在她的眼睛里仿佛都化作一條平行线,黑色的眸子里只解读到远方和柔软。任何一个心塞种种块垒的人,都可以在这样一种优容、平静和安详里获得和缓、静息和了然。

活着,我异常地俗,不断寻求爱的光亮。我碰到过瞬间的火星就可点燃的激情四射的眼睛,百米开外就炙烤着我干涸的心灵,我啪地一声就掉落进去。可在百米之内,我又不得不艰难地从一摊泥沼里爬出。我也曾享受过温柔如水的一双美丽眼睛的瞩目,明澈得足以使我将心摊晒在他的青草地,荫凉得也足以使我将心底的燥热冷却。他久久地在那里期待等待和伸手,甚至他已经是半个世纪的经典雕塑了,但却因为一丝亘古的欲望而令我隔岸喟叹。一度时期,我甚至碰到了一个神一样的魂灵,像某个伟大的思想家的化身,某座高山一样的精神明指,照耀着我的思想,鼓舞着我人生的勇气和颓唐。他给我了有生以来最坚不可摧的一瞥,我几乎眩晕,倒在血一样的光芒里。可是当我忽然在他的山根下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却眼露凶光,卑贱无比。于是,我停滞不前,像一只蟹甲,僵硬着,无论寒冬或者盛夏,我更加感到旁若无依,萧萧瑟瑟。

“你这平静的眼睛,它可以看见一种太大太大的幸福,却丝毫不含妒忌!”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真的灵魂的眼睛应该如尼采说。园琳的眼睛尚使我一瞬间获得了一种太大太大的安心,我知道了世界也有这样一种安静的人,安静的眼睛,安静的爱。我似乎在这样一片海洋里找到了自己一时的洪荒乐园,绿水漂浮着我举足轻重的无羽羽翼,我一下子变了飞鸟一样的自在,想我从此的人世也会有一些和光同尘优哉游哉的意味了吧!

园琳半路出家,在一念之间抛却了人生的繁华,终日对着青灯木鱼。难得今天看见她流着缓缓的泪水,她的同乡见到了她,给她带了家乡的特产。她们姊妹们一个一个从队伍的边上过来和她拥抱,她们哭,园琳也哭。园琳哭得更像在炫示一种美丽,一种爱,如园琳自己说的:她为了她们的善心,为了她们的爱和自己感受世界的爱而哭泣。

上山坡,碰到了园琳的师弟,五个十七八岁的藏佛学子。看到衣着鲜艳的我,同样是只有一样平和的眼神,没有惊奇,没有兴奋,没有爱恨,没有高低。他们端坐在草地上,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包,粗制的简单的或布或牛皮,包里装着经书。登巴把经书拿在手心,低声念诵,我想看,他说:“都是藏语。”

“扉页上的人是谁?”

次仁顿珠说:“是我们佛门最早的一个师圣,叫宗喀巴。”

我坐在他们五个人中间,询问他们的学习生活境况,他们只问了我一句话:

“你是哪里来的?”

“我从西安来。”我慢慢回答。

“广仁寺也是我们的佛法禁地。”他们只记得自己的生命栖宿地。

和他们说话,心里几乎没有一丝陌生和尴尬。他们语调平和,眼神平和,最小的顿珠一直低头看手里的书,偶尔抬一下头,看看我。一阵清风吹过草地,头顶有一片云彩,几点雨打在碧油的草上,落在摇曳的小花上。他们说他们几个是相约一起来看寺庙做法事,马上就下山回学院去了。说着就开始收拾经书,整理僧衣,和我笑了笑,缓缓地走了。

在我们眼里,他们才刚刚步入青年,但他们的眼神已经柔和到像中年了。他们不仰视这个世界,也不俯视这个世界,目光似他们的海拔一样永恒不变,在同一个海平面上。你在他们的平视里走过,只会感觉到一阵阵缓缓的溪流从心上流过,一种清爽,一种自在,缓缓地为世,缓缓地为人,不急不躁,不憎不恼,一万年不够,只想永远。

我们住的地方离郎木寺近,僧人多。黄昏时分,隔着饭桌,我禁不住又细细观察一个非常年轻帅气的大个子僧人。他认真地吃面,认真地看自己的碗沿。吃完后,把筷子整齐地码在碗口,确定那滚圆的筷子不会再滑动时才站起身离开桌子。他出门,没有我们惯常的东张西望,一双明亮的眼睛眺望前方,对着笔直的柏油路走了。他的脚步也是收紧的,双脚始终向内扣,步履不紧不慢,没有一脚方步,或者叉开一个大步,似乎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框矩,一种前世今生的通透。他拿着一只苹果手机。我试图问他的价值取向时,他眼睛空茫,不看我,说:出家人没有穷富贵贱,有吃的有用的就行。出家人不缺吃穿就好,不想有钱没钱。

意想之内的回答,但是出在一个非常帅气的年轻小僧人的嘴里,多少有些敬佩,况乎从他一望无际的眼神里窥探,他竟是此生来世也不会生三界六内之苦痛了。

活着

藏家人生在山上,山便长在了心中,藏地的山再高再远也不会寂寞。藏家人一辈子在山上行走,歇息下来也一定要停在山上。

藏人游牧,人在马背上,家在牦牛背上,走过一座一座的山,淌过一条一条的河,哪儿的水草肥美,他们就在哪儿安顿。马蹄踏着青青的草,牦牛卧在蓝天白云下,藏家汉子拆行囊,搭帐篷,展铺盖卷,垒锅灶,然后出门,择一块开阔地,顶着明媚的阳光,迎着清丽的风,插风马旗,挂经幡。演绎了祖祖辈辈,藏家人也辨不清什么是风马旗,什么是经幡了。红黄白蓝绿,五色的,长方,三角,长条。风马旗迎着风的方向,经幡也迎着风的方向,经幡上一定有工整优美的经文,在风里被风诵吟,被风传扬对于雪域高原的无比敬畏,对于上苍的无比景仰,达显一颗虔诚的心对山神赐予的青草、溪水、牛羊和各类馈赠物的深深报答。

生于斯长于斯,藏家的孩子生下来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雪域高原。他们在马背上生活成长,在蓝天白云的青草地欢笑玩闹。他们从小就深知山的脾性,骑马驾车,自由驰骋在他们的雪域高原上。

多吉和旺杰是我在色达碰到的两个小年轻。多吉22岁,读完了初中,和哥哥一起游牧;旺杰15岁,上初中,假期和表哥在山里玩。表兄弟俩一人骑一辆嘉陵摩托车,说可以载我们翻越东山到喇荣寺。东山在这里不算很陡峭,整个山岭没有一棵树,绿草如毡,五颜六色的密密繁花正艳。我和同伴都有高原反应,一走便大喘氣,想都没想,欣然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两个小不点孩子载着我们将摩托车蛇行往山顶上爬,一口气就将我们送到了山顶。回望山下,不禁一阵寒栗。当我们带着颤声感谢并表示骇怕的时候,多吉显出满满的自傲,看着惊魂未定的我们,带着安慰的口吻说:“相信我们吧!我们放牧,天天奔驰在山岭上。车技相当的好!”

看着多吉和旺杰洒脱不羁的影子飞奔下山,我禁不住双手合十,碎碎念念碎碎念念……

西山更加高远,蓝天更加幽深,梵音阵阵。冥冥之中,我似乎聆听到了世外的天籁,一种护佑和祥气萦绕身旁,覆盖天宇之间。

老藏人们更是一辈子都不愿离开自己的雪域高原半步,他们爱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草原,自己的山神,在这里生老病死。他们耕种青稞,酿青稞美酒,跳锅庄舞,唱藏家歌。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了阿旺家。阿旺拿藏制的铜壶给我们斟香喷喷的青稞酒,叫来他漂亮的儿媳给我们唱祝酒歌,自己也趁兴献上了一首高亢嘹亮的《青藏高原》。唱着唱着,竟又跳起来锅庄,气氛一片欢腾。

闪烁在他们脸上的尽是满足和幸福,谈起他们山高水深的闭塞,阿旺很不以为然:这不叫闭关自守,小农经济。这里有我们的山,我们的水,我们的草原,我们的牛羊,有我们心底的神,我能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回归。阿旺说得很兴奋,脸上升腾着激情和希望。

藏家人拜佛,一辈子都在朝圣的路上,转山转水转佛塔。藏家一家子男女老少都是虔诚的佛门信徒,这还不算。老藏家人不分家,女子嫁出去,算人家的人,不管。自家的儿子由着父母,老阿爸老阿妈一定要在自己的儿子里选出最优秀的一个,送去佛门,将儿子一生的身心施舍佛门,要做最大彻大悟的佛门修行人,皈依佛门的孩子的吃穿用度老阿爸和老阿妈也负责。但是,佛门的孩子已经跳出三界外,将贪嗔痴三恶从心底剔除。只保持肉身在,是没有了享受生活的俗念的。这个正在进行大彻大悟的佛门信徒,也是他们一家人的精神寄托,生活希望和信仰所在。

藏家人一辈子执著地对于家乡的爱对于自然的敬畏以及对于自我的修缮也获得了相应的回报,天地也回馈于他们很多:这里的天蔚蓝吉祥,这里的山安谧宁静,这里的水清澈甘洌,这里的草肥美香甜,这里的牛羊体健膘肥,这里几乎不发生天灾地祸。他们用自己的身心和天地熔铸了一个神秘而美好的世界。他们的幸福源于他们对天地间所有的敬畏和心底的佛。他们是不愿意混入世界他处的喧嚣、算计、阴谋、争斗和流血的,因为他们没有更多的贪心,他们只愿布施,只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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