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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在兴化的朝花夕拾

2017-11-09陈麟德

江苏地方志 2017年5期
关键词:京剧团学长京剧

◎ 陈麟德

京剧在兴化的朝花夕拾

◎ 陈麟德

余生也晚,出生于卢沟桥事变的前一年。在我的记忆中,古邑兴化戏台有两处:一为南门外都天庙,一为西城内城隍庙。日场散戏正好是放晚学时刻,小学生好奇,也当仁不让,随人流裹挟卷进去看片刻开门戏以饱眼福。我也看过两次:一次看的《杨家将·审潘洪》,另一次看的《法门寺·代大审》。

京剧,亦称京戏。清乾隆末期,四大徽班陆续进入北京,与来自湖北的汉调艺人合作,以西皮、二黄为主要腔调,接受了昆曲、秦腔的部分剧目、曲调和表演方法,并吸收了一些民间曲调,逐渐融合发展而成。用胡琴和锣鼓等伴奏,表演唱、做、念、打并重。主要表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宣扬忠孝节义,扬善抑恶。京戏自徽班进京后膺荷得天独厚的发展,与清宫帝后的偏爱,特别是乾隆爷和慈禧老佛爷的精心调护分不开的。

兴化地处里下河腹部,北与盐城、淮阴毗邻,原流行江淮戏,俗称淮北调。敌伪时期,在兴化天妃宫西侧建过一座青年大戏院,专演京戏,名伶陈筱牧等曾在这里演出,座无虚席,盛况空前。但由于丘八、警特、流氓、地痞看戏不掏腰包,还经常借故寻事砸戏台、打群架,聚众滋事,司空见惯,因而戏院并不景气。经常在兴化演出的多为里下河草台戏班,偶尔也有京、津、沪大班并有名伶加盟者,当属凤毛麟角。然而里下河戏班中并不乏字正腔圆唱念做打俱佳者。抗战胜利前后,经常上舞台的有麒派老生兼演红净的孙德麟,祖籍铜山,出身梨园科班,常演《追韩信》《跑城》《甘露寺》《宋士杰》《斩经堂》《走麦城》等剧目,有些剧目表演得淋漓尽致,极其深刻。他主演过京剧大师周信芳编导的《明末遗恨》,描述李自成兵围京城,守城士卒缺饷,崇祯帝令周皇后及妃嫔捐出钗环饰物仍无济于事,遂携内侍王承恩于漫天风雪之夜,打着灯笼,往国丈周奎府中借贷,至门前闻弦歌之音不绝,崇祯凄然长叹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悲愤怨怒,尽在其中。特别是《杀宫》一场,崇祯俨如困兽犹斗,既狰狞疯狂凶神恶煞,又穷途末路垂泪对宫娥。君不见,崇祯先逼周皇后、袁贵妃自尽,然后左袖掩面,右挥刃断长公主左臂喃喃叹曰:“奈何而生帝王家”!并抚太子及永、定二王出逃。然后偕提督太监王承恩自缢于煤山寿皇亭五老松下。迄今健在的耄耋老人,只要看过孙德麟饰演的崇祯帝,至今思之,历历在目。约在民国三十六年(1947)前后,兴化风行清装戏,《张汶祥刺马》场场爆满,连演不衰。张与友曹二虎、石锦标同为捻军头目,道光进士马新贻被委办团练,张、曹、石被招抚为马营官,曹妻貌美,被马霸占为妾,且以通捻罪名杀曹,引起张汶祥愤恚,誓为友报仇。后马升迁至两江总督,张俟校场阅兵纷杂不备时乘间将马刺毙,张汶祥被酷刑处死。临刑前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痛斥马贼霸妻杀友诬良为盗。饰演张汶祥的孙德麟,斥马一场,驰骤舒疾,顿挫抑扬,催人泪下,动人心魄,赢得雷鸣般阵阵满堂彩。孙德麟对兴化情有独钟,一度与金派铜锤兼架子花脸吴春霖(艺名腊红子)在昇仙荡广场简易舞台上义演《古城会·训弟》,发人深省。吴春霖以净行反串丑角饰演《花子骂相》,针砭时弊,别具情趣。

民国末期京戏在兴化并未普及,仅在富商或知识阶层中流传,属阳春白雪而非下里巴人,我依稀记得李继侗博士夫人徐淑英喜欢唱青衣,兴化县中数学名师徐惠通先生(江苏省数学特级教师)爱胡琴,其京胡指法之娴熟不在专业艺人之下,兴邑擅京胡者一时无出其右,其造诣之深令人击节叹赏。著名程派表演艺术家李蔷华曾诚邀他往香港操琴,后因“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而未能成行。

物换星移,陵谷沧桑。新中国成立前后,兴化县中的师生曾排演传统京剧,自娱自乐。在孔庙大成殿前的平台上,多才多艺的乔惟良老师与刘祖恒老师合演《连环套·拜山》,刘饰黄天霸,乔饰窦尔墩,草莽英雄,绿林好汉,两位书生意气的中学教师演得活灵活现。师生还同台合演《打渔杀家》,有两个版本:一是乔惟良老师和他的内侄女闵宜分饰萧恩与桂英;二是由陆大容学长饰萧恩,薛飞老师候补,张娟学长饰桂英,张钰荣学长饰大教师,方道全学长饰账房郭先生,徐晟学长饰丁郎儿。萧恩四句摇版唱得极其潇洒、飘逸。《白毛女》也曾排演过,至今“白头学子在,闲坐说当年”,还眉飞色舞地回味往事。

新中国成立后,青年大戏院已不适应时代要求而废弃,于原址东北侧兴建人民剧场,定慈寺旧址建胜利剧场,受物力制约,皆草草为也。但从此约定俗成,东曰大戏院,接纳大戏(京剧);西曰小戏院,主演小戏(淮剧)。各私家班底也先后依附省市组建剧团,如以孙德麟为首的班底组建成盐城京剧团,角色还较为齐全。老生、红净除孙德麟外,尚有嵇鸿培(艺名小盖月樵,行二,或称盖二),青衣花衫崔美艳,须生兼老旦徐松涛,长靠短打武生冯玉亭等。20世纪50年代初曾排演新编历史剧《香妃》:霍卓氏,国色也。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有绳其美于中土者,乾隆帝微闻。西师之役,将军兆惠陛辞,帝从容语及香妃,命兆惠一穷其异。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帝大喜,处之内西,妃意色泰然,若少知有亡国恨者。唯帝至,则凛如霜雪,与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令宫人善言词者,喻以旨。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必得一当,以报故主,上如强我,则吾志遂矣!”闻者大骇,具以其言白帝,帝亦无如何。但时时幸其宫,坐少顷复出,冀其久而复仇之意渐殆也,而妃意终不可回。时太后微闻其事,数戒帝勿往西内,且曰:“彼既终不肯自屈,曷弗杀之,以成其志。”帝终不忍。如是者数年,会长至圜丘大祀,帝先期赴齐宫,太后瞷帝已出,急令人召妃诣慈宁宫,问曰:“汝不肯屈志,终当何为耶?”对曰:“死耳!”曰:“然则今日赐汝死可乎?”妃大喜,再拜叩首曰:“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得从故主地下,臣妾感且不朽。”语罢,泣数行下,太后亦为恻然!乃令人引入旁室中缢之。是时帝在齐宫,已报,仓皇命驾归,至则宫门已下键,不得入,乃痛哭门外,俄而门启,则妃已绝矣!乃命厚棺敛,以礼葬之。为了增强并提高舞台效果,兴化著名画师易鸣皋先生创作布景,天山景色、回疆风光、巍峨殿宇、龙楼凤阙与演员表演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多场爆满,一票难求,盛况空前。崔美艳饰香妃,孙德麟饰乾隆帝,“自尽”与“哭妃”两场,令人泣血椎心,唏嘘一片。名伶醉丽君数度搭此班表演,以《红娘》一出独擅胜场。醉原名汪砚云,师从徐碧云,早年在成都演出《汉明妃》时有观众赠诗云:“华瀛丝管锦城春,如痴如醉羡丽人。君抱琵琶能出塞,云台像绘汉功臣。”因诗里暗藏醉丽君名字,后竟以此行。醉与兴化中学化学名师乔惟良先生有过从,乔擅画猴,尝以工笔为其绘《百猴图》,此图据闵宜学长在《寸心集·缅怀姑父乔惟良》一文中描述称:“那猴或坐、或立、或攀山、或临涧、或斗打、或亲昵、或手舞足蹈、或唤友呼朋,如父子、如伉俪,个个活灵活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附之以人的生命、人的情愫,真是一幅人间精灵的众生相。”从乔师精心描绘,尝操琴伴醉清唱,足见二公交非泛泛。醉晚年执教江苏省戏曲学校,定居秦淮河畔。

兴化乃弹丸小邑,交通闭塞,经济滞后,名角宠临,千载难逢。犹记江苏省京剧团曾枉顾兴化,须生王琴生、青衣刘琴心、武生梁慧超、花脸费玉策等皆粉墨登场。王琴生是与梅、尚、荀同台献艺的知名谭门老生,擅演《失空斩》《王佐断臂》等剧目,晚岁亦执教于江苏戏校。著名程派名伶新艳秋(1911~2008)亦两次来兴演出《锁麟囊》获好评。新原名王玉华,早年拜王瑶卿为师,酷爱程派,她比程大师只小六岁,程坚不收女徒,故系程大师私淑弟子,其声音酷似程砚秋,几可乱真。笔者曾看过新艳秋表演,逼真细腻,此剧也是对投桃报李精心唱出的一曲赞歌。

荀慧生先生曾于20世纪50年代末期来兴化新华电影院演出《红娘》,盛况空前,大开眼界。笔者其时负笈扬州,交臂失之。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扬三载,曾蒙恩师逻辑学专家权树威先生赠票,在扬州大舞台有幸看过赵燕侠、刘雪涛主演的《盘夫索夫》;童芷苓、童祥苓主演的《樊梨花》(《姑嫂比剑》《锁阳救驾》);在购票休息室倾听过黄桂秋唱的《别宫》《祭江》。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文革”期间,精神生活异常贫乏,那是“十亿人、八个戏、一个作家——浩然走在金光大道上”。传统京戏若天籁梵音,阔别久矣!翘首以待传统京剧,若大旱之望云霓。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戏曲艺术的春天,上海、南京等地经常有名角率团来兴演出:尚长荣率陕西京剧团演出《黑旋风李逵》风靡水乡;关正明、李蔷华及其子关怀(关栋天)率武汉京剧团演出《上天台》倍受青睐;李炳淑、夏慧华率上海京剧团演出《宇宙锋》《贵妃醉酒》好评如潮;沈小梅、黄孝慈率江苏京剧团演出《玉堂春》《四郎探母》载誉始终。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兴化中医院魏平荪院长,犹抱病为来兴演出的上海京剧院著名梅派青衣李炳淑疗疾,乡里传为美谈。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京剧演出单位的调整和影视走入千家万户,兴化红氍毹已寂寞多年,皮黄之音似成绝响,只有情有独钟的票友们仍坚持在文化馆、总工会、拱极台和文峰社区不时伴奏清唱,乐在其中。或二三知己,酒后茶余,回眸一甲子前后京剧在兴化古邑的盛衰兴替,重温粉墨春秋,从中可以窥知时代的步伐正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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