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与阳澄湖
2017-11-08孙月霞
孙月霞
沈周与阳澄湖
孙月霞
就像莫言在获得若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不止一次提及他的家乡山东高密乡。他说他在创作的过程中,那些父老乡亲总是一遍遍地向他走来,甚至在创作红高粱的时候,有一个士兵的名字就是用的村上某个人的真名。的确,我们知道,故乡的含义绝不是地理位置上的能指,更是意识的源头,心灵上的源头。做人最初原始而混沌的体验,却会变成一生精神上执着的守望。对于艺术家更加如此,所以,当有人奇怪说沈周一生的游历并不广泛,南到杭州,西到镇江等地,平时也就是西山、虎丘等地转悠,如何能开创一派吴门画派人文山水画?这就不得不提及到沈周的家乡——相城区的阳澄湖镇风土人情的滋养。
在这次如此真切地站在沈周的画作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去过沈周的故乡。
最近一次去阳澄湖镇应该是这个初冬的某一天下午,天气不很冷。进入老街之前,先闻见老磨房里湘城麻饼的香味,看见了大青菜、水芹菜、小鱼,还有弹棉花的铺子,感觉是不错。拐角处,有一户有着耕读传家字样的砖雕门楼的人家,门口一棵很多年的老槐树,斜着身子,倚在一片很大很大的水面上,对岸的人家影影绰绰。沈周的《渔庄村店图》这样写道,“渔庄蟹舍一丛丛,湖上成村似画中”,如此看来,这样的景象似乎没有大变。要说变,变的也许是《田家耕作图》中农人扶锄上田的农作方式,底子还是水乡人们对生活常怀的一颗憧憬的心。
老街上很多的石板,很多的碑文,很多的历史。老街上有济民塘和济民桥,讲的是晋大将军开仓济民的历史。妙智庵前面是一湾不算浅浅的湖水,芦花纷飞,野鸭嬉戏。对面的灵应观,听说是当年姚广孝学徒的地方。房屋是宋代的建筑,看得出当年恢弘的气势,里面的石柱子变了颜色,主要是后来做过粮仓。后面有一块砖雕的门楼,显示原来藏经楼的位置,现在藏经楼没有了,就在那个断壁颓垣的边上,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立桶,破旧了,但柳条做的半人高的形状仍在,听说是大人做生活的事情,将不会走路的孩子放在里面,大人小孩两不打扰,可以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不知道沈周小时候有没有在这个立桶里呆过,但可以想象,这是在一幅非常有意思的画画,成长的瞬间也许就在嬉戏之间不经意地完成,流淌出饱满安康的的生活情趣。就像评论说的那样,沈周开创的吴门画派不同于元末文人画家的隐逸山水画所传达的枯疏空寂的意境,而是注入了入世的怡悦之情。正如沈周自己在《西山记游图》中说,“辄放笔想象一林一溪,一峦一坞,留己格间自玩。”正是对生活的热爱和把玩,成就了沈周画作的盎然生机。而恰巧江南水乡的民间有太多这样的题材和细节。
山水画少不了用笔、浓淡、远近和取舍。沈周的画早年工笔细密,到后来越来越刚健粗简,达到人书俱老的境界。当然,一幅画少不了好的形式,但如果仅仅是形式上的胜利,仅仅是一幅好画,而成不了名画。但当我们如此真切地站在隔了数百年的画作之前,仍能感受到的是一股流动的气韵,感受到画间生长的江南水乡的绿肥红瘦、燕飞草长,长长的日子,无处不在的家常。沈周的山水画中,常常有人,但总是一个小小的角落,绝不喧宾夺主,绝不哗众取宠,仙风道骨或与世无争。《寒林归艇》中的归人与枯树昏鸦相伴,《野客渡桥》中孑然独行的老人与繁茂的山坡相对,《幽居图》中乘着牛车的旅人则与林木掩映的庄园相得益彰,正如沈周自题“心远物皆静,何须择地居”。的确,人在画中,画如其人。就像苏州博物馆这次沈周画展的序言中说的那样,沈周的山水画是人与自然的对话,是人与自己的对话。人在看画,画也在看人。譬如《为碧天上人做山水图》中,65岁沈周在看自己三十年前创作的画“三十年前写此山,山房重看石仍顽。山翁那得长如此,当被青山笑老颜。此图距今已三十一年,余亦六十五龄。头童齿齿,不复如故吾矣”。
正如《九月桃花图》中说,“荣华虽顷暂,天地亦多情”,人生苦短,大地万物才是永恒。只有将人放得低低的,才会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意境,才会有一种真正的闲适情趣。如此,寄情山水,融情于景,物我两相忘。这其实就是古代人朴素的生态学。曾几何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或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已经成为我们心中久远的乌托邦。当现代性的车轮滚滚而来,桃花源的梦想轰然倒塌。寻找诗意的栖息地成了一代代文人与人文工作者孜孜不倦的追求。有学者说,“当我们从‘生态’的角度进入历史、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自然与人时,改变的是整个世界。”当然,任何对生态主旨的重构如果不上升到精神生态的层面,那样的生态也一定是徒有其表的。《桐荫乐志图》的题识曰:“钓竿不是功名具,入手都将万事轻。若使手闲心不及,五湖风月负虚名。”还有《灞桥风雪图》的题识更加的明显:“灞上驮归驴背雪,桥边拾得醉时诗;销金帐里膏粱客,此味从来不得知。”这样的山水画是足够让被消费主义冲击得晕头转向无所适从的现代人汗颜的。
当然,意境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少不了世俗生活的底子。《魏园雅集图》中的三五知己游冶山林,《盆菊幽赏图》中“对景酒盈杯”当然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生活,也是沈周画作的重要题材之一,生机盎然。还有很多的花鸟图,略施水墨,随意点染,并跃然纸上。《枇杷图》体现了一些人文的幽默感,“爱此晚翠物,结实可一玩。山禽不敢啄,畏此黄金蛋。”《枯木鸲鹆图》写八哥“故故作人语,难同凡鸟看”,体现的则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一坞杨梅图》“属厌往复宜为少,适可濡唇不在多”,则是一种知足长乐的情怀。还有一些美好祝福的东西,都露着某种市井的气息,触摸到生活的味道,比如,《荔柿图》《椿萱图》,还有《芝田图》以及《瓶荷图》等,古老的天人合一的思想,言简意赅。那天在阳澄湖镇,回头的路上看见了几个粮仓。非常饱满的感觉,在黄昏里,展现鱼米之乡不愁吃不愁穿的底气,不得不说真是一个好地方。换句话说,因为无常,所以祝福吧。生在五百年前的沈周不知道后来的多年里,阳澄湖畔发生的血雨腥风的故事,但是古老的农耕文明就是这样一点点地积淀和传承,并生生不息。
沈周墓坐落在阳澄湖镇。也是一个非常清幽的所在。一块块的小石条在绿草地上通过去,前面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再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湖,树荫婆娑,湖水清冽。据说,在沈周画展期间,到沈周的墓前顶礼膜拜的人很多。窃以为,人们祭祀的是一代大师,更是一种已逝的生活方式以及其中的情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