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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之远

2017-11-08苏眉

苏州杂志 2017年5期
关键词:沈周山水苏州

苏眉

山水之远

苏眉

沈周作品

一、江岸送别

一位友人来。在阳澄湖边吃过了简单的午餐后,他说,我明天就要离开中国了,要隔很久再回来,走之前,能否拜谒一下沈周墓?

他说这话时,正值苏州夏日三伏天,碧空里的云朵丝丝缕缕,然而一将手探出窗外,阳光灼人,像锋利的柳条,一下一下抽打在游人手心。

我说,好啊。

一行五人,顶着太阳,走到了阳澄湖边,沈周墓一如既往地安静,蝉鸣像鸟翅,一阵湖风吹来,天地渐宽。

他俯下身去,对着题有“明沈公启南处士之墓”的石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他说,我此生只拜过两人,第一次是二十年前,在山东孔子墓前。

第二天,他便飞往了美国。

享有世界声誉的美国华裔学者高居翰,撰写了研究明代初期与中期绘画(1368-1580)的著作《江岸送别》,此书于2009年在北京出版,三年后,辛卯年秋,中国,苏州博物馆,石田大穰,沈周特展,来自全球各大博物馆的50件作品六百年来第一次齐聚,瞻膜者众,有许多都是漂洋过海而来。与艺术界的狂欢形成鲜明对比的依旧是沈周墓,它安安静静在那里,秋草渐枯,第二年丰盛枝芽依旧会含笑春风里。

沈周在《卧游图》卷之“秋山读书”里,自题道:“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叶夹坐迟迟。间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

他的笔墨,隔着时光的印痕,给了当下一个恰当的写照,电光火花与如梦泡影一同沉寂在江边,时光一再过去,那个着布衣站在船上目送友人的长者是否还在?

沈周墓

说不定,还在。

石田大穰展里,让我驻足最久的,不是著名的《庐山高》,也不是《魏园雅集图》,而是《京江送别图》。据《吴梅村先生集》考,此图成于明弘治四年(1491)辛亥三月,沈周时年65岁。图中描绘的是沈周等人在京江送别叙州太守吴愈赴任的情景。吴愈是沈周的亲友,文徵明的岳丈,任所叙州,地处今云南宜宾,在当时属荒僻边陲之地。画面中主人乘舟远去,众人在岸边长揖作别。远山以粗笔披麻皴法出之,墨色浓重滋润,线条苍秀,山水之色在纸上,不过想道一声平安。

古人多走水路,行程缓慢,加之信息不畅,千山万水之间时日遥遥,有时候一别,就是一生,所以每一次在水边的送别,就显得格外依依不舍,有时候载着朋友的小船已经消失在江边,而岸上送别的人依旧长相作揖,他们的日子很慢,步子很缓,然而每一步,都足够让后人顶礼膜拜。

这种慢,是带着念力的。

就好比作画。

有个老师教我,你在写字的时候,要注意两个字“速度”,什么时候缓,什么时候急,这是有讲究的。用错了,字就不对了。

我把这种速度总结为字的“呼吸”,也就是在一个“气”字上,呼吸得当的话,气就对了,否则,无论是字是画,都会散乱不堪。

沈周是一个懂得呼吸的人,他字画里的气隐在散淡笔意之后,观者毫无机心,也察觉不到,但是如果把他的作品放在另一个人的边上看,就会看出来,哦,此人的画作,真是和顺。

用苏州话来讲,就是“一团和气”。沈周是苏州长洲县人,我们这样赞叹一声,他应该听得懂的吧。

而今,“一团和气”已经变成了一种视觉符号,苏州人以桃花坞版画或铜炉等形象手法演绎了这个发生在东晋时候的故事,其源头据考是成化帝朱见深工笔画,画中三人是陶渊明、陆修静与慧远法师,也有一说是佛印、苏东坡与黄庭坚。不论哪种说法,我们所能确定的是,一团和气都界定了一种集合了朝野与宗教、凡尘与空门之间的高度和谐,这种和谐,与其说是戒律内化,不如说是心手合一。

沈周在《题江南景寄北客》里写道:“江南山水为吾乡,山能千里江亦长。亘于天地,莫可缩写寄一纸,渺渺并苍苍。”

这纸上江山,便是历代文人墨客的江边一揖,悠远恒长。

二、纸上山水

苏州的山水都在纸上,长物万古空,苏州是唐宋褪色后的山水之远,它真不像一个地方,现相里的一个图腾,亦真亦梦,而相城,是伍子胥的方寸之后,远山近野的一方水墨,沈周,隐在山水之后,《幽居图》上一方朱砂印。

“心远物皆近,何须择地居。”他在姑苏城外依水而居,修竹侍墨,一生淡泊,平日所作最多,除了照料家人、处理日常事务、会友这些基本事务之外,便是绘画、习字、作诗,他是静默的,然而笔下的线条里都是语言。

见字如晤,画也一样,很多不可言说的语言,都在线条里面默不作声。天一下雨,整个世界都浸透了水的声音,淅沥沥,细密妥帖,一千只耳朵藏在雨里面听,一点点地,绘出世界的真貌。

色声香味触法,都在盈盈一点墨里。

沈周在案头置一方云头砚,窗边有竹,竹子的线条,映到了纸上。

时间只是静默。

这一静默,就是六百年。

六百年。这六百年里,唐伯虎点了秋香,文震亨写出《长物志》,芸娘将莲花茶轻点在沈复的茶盏里,曹雪芹在江南织造府里望断红尘,冯梦龙着一袭青衫,留下千古传奇,世界的赛金花从平江路里走出来,潘家高古大鼎留下平生大义,贝聿铭让卢浮宫披上了梦幻的东方华盖,而沈周,一直静默在阳澄湖边,他吴门画派与苏州文人精神领袖的声名,却如在水中氤氲的青墨,源远流长,直到今天。

云来溪光合,月出竹影散。

何必到西湖,始与山相见。

这是沈周众多诗作中,我比较喜欢的一首,他到杭州会友而未得见,有感而发的即兴之作,字里行间未见有丝毫遗憾或失望,倒是有一种宁静散淡的圆满之感,这是沈周的一贯作风。他一生布衣,未入朝堂仕途,倒非争不得,相反地,沈周自幼聪慧,才华过人,14岁便代父参事,名扬京师,却从未考虑尝试考取功名,赏识者众,多次被举荐纳贤入仕为官,他皆以侍奉寡母、或占卜不利婉拒了。“学而优则仕”,求取功名,是历来文人的一贯追求,沈周择淡而退,这是他与董其昌、陶渊明、黄公望、苏东坡、唐伯虎,和其他诸多文人的不同。

“何必到西湖,始与山相见”,沈周与吴宽等诸多朝廷重臣皆为好友,论起江山社稷,其见地也是令人叹服,这在诸多明清笔记上可见摘录。1471年,沈周在自己家族的土地上建造了一座宅院,取名“有竹居”,他以“石田”为字,以寓“无用”之意,石田出自《左传》:得志于齐,犹获石田也,无所用之。这和多年后,沈周徒弟文徵明之曾孙,文震亨所著《长物志》,有着异曲同工之意,长物是佛学用词,多指多余、无用之物,然而在整个人类文明史熠熠生辉,日久弥新的,皆是这样动人而“无用”的石田长物。

《庄子·人间世道篇》有无用之用之说,称无用的用处,才是最大的用处。沈周一生低调谦和,却赢得了当世与后世的爱戴。他喜好游走,却恪守家有高堂不远游的古训,为娱闲情,他创作了《卧游图》。南朝宋宗炳在居室四壁挂山水以卧游,而沈周的卧游,是访山水而不得的怡然神游,在《卧游图》第三开“平坡散牧”,沈周自题道:“春草平坡雨迹深,徐行斜日入桃林。童儿放手无拘束,调牧于今已得心。”

一生淡泊,悠然调牧,心中所得,是梦里山河,一纸平安。

又远远不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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