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葬礼
2017-11-07陈雪
陈雪
大舅舅去世了,我在接到这个噩耗之后,足足在沙发上静坐了二十分钟。没有眼泪,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没有思维,头脑一片空白地盯着窗外发愣。
大舅的老家是通衢镇于南村,小地名叫朱家坝。毕竟有25年没来这里了,朱家坝这个小山村一样让我费力地搜寻记忆。这几年我旧地重游了全国不少的地方,大都市、小城镇、草原、林区、牧场以及客家山村,所到之处给我的感觉就两个字“变化”。变得旧貌新颜,变得面目全非,变得异常陌生。眼前的朱家坝:弯曲的土路变成了硬底化村道,坐落在山边的旧房子的一侧或半山腰上建起了不少二层小楼,一色的水泥结构,一色的红砖,一色的饰面白瓷片。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景物,陌生的建筑时时走进我的视野。我迷路了,唯一记住了大山和小河,顺着连绵的大山和蜿蜒的小河艰难地行进,艰难地寻找。我坚信只有大山是不变的,只有流水是不变的,无论世上如何去演绎和变化,一切活动仅限于地球表面,闹腾不到空中去,要不怎叫天长地久。
大山和小河强化了我的记忆,果然在我多年尘封的荧屏里出现我熟悉的小桥和堤坝,果然在高挺峻拔的山峦中,捕捉到我对它留下的深深印记,我不觉从九曲回肠般的村道里行进十余里,准确无误地来到了舅舅村前的岔路口。
一阵唢呐与铜钹演奏出来的哀乐,穿过狭长的山村,在两面陡峭的山峦中回响。经过小河哗哗流水的过滤和伴奏,出现了一种神奇的回音效果。哀乐是流行在客家地区的一首还魂曲,低缓的音调吹出了人生的短促与无奈,幽怨的笛子渲染了人世的甜酸与苦涩,委婉的二胡拉出了生离死別的悲哀,鼓钹敲击又夹进了对死者的深深怀念和无限的忧伤……
我被哀乐感动得泪流满面,当表弟把我引进上厅,跪在舅舅的床下的稻草上,透过撩开的蚊帐,我看到了大舅的遗容。不知是因为泪珠模糊了我的视线还是大舅的模样变得让我不敢辨认,我突然感到一片空白和窒息,我哭不出来。因为我看见了一具直挺挺的尸体躺在床板上,蜡黄而瘦削的脸庞如同泥塑木雕,我找不到舅舅的半点影子。我从他的头型、眉毛、鼻子、嘴唇一丁点都看不出与我的大舅有相似的地方。我真觉得是跪在一个陌生路人的遗体边,一阵恐惧和后怕突袭而来。是表弟不经意间让我瞥见了挂在墙上的遗像,大舅那深邃的眼神,浓浓的眉毛、很有特征的八字纹和带笑的嘴角,才让我突然失声痛哭,悲从中来。
打从记事的时候起,我每年都跟着母亲回娘家。母亲嫁得远,离娘家四十多里,一般情况下,一年也只能去一次。年初四到年初六,刻定的时间,刻定的内容,刻定的安排。
弟弟还没出生前,母亲每年都带着我和哥一起去,弟弟出生后,我和大哥就轮流跟着母亲探亲,一人一年,一年一次。再到后来长大,我与哥一起去过,我们三兄弟也一起去过,那是后来的事,也是极少极少的事。
舅舅的家我们兄弟都争着去的。虽然路途远,要翻山越岭搭船过渡步行四十多里,但我们从不肯放弃这种难得机会。哪怕是走得喉咙冒烟,脚底磨起血泡,我从不吭声。既不叫渴也不叫痛,更不哭。一叫一哭,母亲准会呵斥:“下年你别跟我来!”每个人都只能有一个母亲,所有的人都是母亲的血脉传承和延续下来的。我想我们那时不去舅舅家又能去哪?倒是后来有了单车、摩托车、汽车,反而不想来舅舅家了。兄弟们互相推诿,常惹得母亲非常不快和不满,有时候她还会骂上几句:“你们长大了,脚骨硬了,不去看舅舅了,小时候怎么争着去,都是反骨仔,没良心!”
我粗略计算过,在我童年到少年的这段时间里,约莫有十五回来朱家坝。一般来舅舅家就住两个晚上,来去两顿是在外祖父家里吃,偶尔也去牛栏场亲戚家,其他三顿分别由三个舅舅轮流招待。如此算来,我总共在朱家坝生活的时间累计也就一个月。在这十余年的浓缩成一个月的时光里,它就像一块压缩饼干,一有条件即刻泡化膨胀了。我把朱家坝的山山水水植入了心中,我把朱家坝的围龙屋、池塘、水井、山岗、门楼、天井埋进了记忆的土壤,每年春天它都长出思维的真叶,引发我在新一年里的心仪与向往。以至我至今竟比土生土长的朱家坝人还要熟悉这里的人家和地形习俗。我至今仍然能从原来大围龙屋的废墟上准确地辨认和虚拟出大门、天井、花台的确切位置。屋侧有一条小渠长年不断地流来一脉清泉,汩汩流入三眼圆型石井,从一口漫溢出来再流进另一口,最后流入了下水沟。几株高大的棕榈树如伞如盖地挺立着,弯弯的小毛竹在棕榈树的两侧摇曳生姿,各显态势。我清楚地记得门口那条弯曲的小河,日夜哗哗地流淌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清洌的河水冲撞在河中间光滑的鹅卵石上,激溅的水花白花花一片,像无数小鱼在阳光下闪动,波光粼粼;我还记得夕阳西下,火盘似的太阳垂挂在屋后的青山上,一点也不刺眼,把青山瓦屋染成一片通红。各家的炊烟缭绕飘逸,一种芦箕草和野艾燃烧时发出的特殊气味夹杂着饭菜的香味在山村缥缈扩散,把成群的鸟儿引诱得哇哇鸣叫地贴着屋顶飞掠而过;我更记得凑着昏黄的油灯,我们围坐在八仙桌前,舅舅们用大海碗来喝酒。他们把拳头大的酿豆腐从锅里舀出,把整块豆腐涂满辣酱,再送进嘴里,把两腮塞得鼓胀,咀嚼得嘴角流油。高声招呼着喝!喝酒!反手抓着海碗吸一大口,再呼噜一声把酒菜全吞进了肚里的模样……
缓缓的哀乐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回忆。随着殓工的一声断喝,我和表弟妹们被赶进了厅堂的两侧。和尚师傅一手持刀,一手抓鸡,站在棺材前口中念念有词,乡下人叫押杀。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神秘而庄重的仪式,让人对他顷刻产生了某种敬畏。似乎在阳居阴宅之间只有他能出入自如,置生死于度外,我从悲哀的情绪里慢慢地解脱,被他带进一种具有迷信色彩的民俗文化中。
唢呐、鼓钹齐鸣,鞭炮噼啪炸响,八个仙人抬着大舅灵柩,缓缓而起,上面盖着红毡,一红一黑,反差明显。灵柩在木杠上发出的吱呀声,又让人的心骤然紧缩。唢呐时断时续,和尚师傅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吟诵着超度死者的悼亡词:
一岁有人死,二岁有人亡,
三岁四岁也有离爹娘。
五岁六岁也有割心肠,
七岁八岁也有见阎王。
亡词以岁数递进为序,讲究押韵,在和尚师傅那拉长平仄的声调中,让人感受到一种凄凉,又似乎认同了他对生命不测的客观总结。
和尚师傅改用唱的腔调:
一十有人死,二十有人亡,
三十四十也有见阎王。
如今你已六十九了,张老大人,归兮,归兮!
现在儿孙送你去天堂……
哀乐的唢呐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叹息,时而悲伤,表弟妹们哭成一片,这是一种生离死别的祭奠。亡词既在安息死者的灵魂,又在抚慰生者的悲伤,我有些被詞意感化。大舅六十有九也算年近古稀,人固有一死,若真能如佛学所说,脱离凡尘,造化升天,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我在想如果死者的死确是一种解脱和超生的话,那么痛苦和思念只能永远留给活着的人去承受。
大舅的灵柩扛到门前的小河,马上就要过桥了,送葬的人将在这里送别返回。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也是我刚来时站的路口。大舅每年的年初四都在这个岔路口迎接我们和母亲,看到我们从远远的山岗下来,他笑眯眯地招手拍掌。我们初六从这里回家,舅舅也是在这里为我们送行,嘱咐我们要听话懂事勤奋读书。我想舅舅在这个路口不知伫立过多少次,他也一样送过葬,抬过棺,在这个路口下过跪,叩过头,干着活人所遇到的一切一切,如今他却被人们抬走了,永远地抬走了,想起这些又让我陡然心沉,眼泪不觉再次恣意横流。
二胡委婉,唢呐低鸣,鼓钹轻敲,河水呜咽,和尚师傅又一次高歌而起:
一十二十有人死,
三十四十有人亡,
如今张老六十九哎,
上苍招他进天堂。
跪啊跪,拜啊拜,
为他再敬一炷香,
跪啊跪,拜啊拜,
祝他来世好风光……
我扑通跪地长拜,表弟妹们、亲戚朋友们齐刷刷地跪成了一片,白森森的一片。我躬身虔诚地双手擎香,再次被和尚师傅的歌词引入了情感之中。我相信我们晚辈儿孙都在衷心地祝福大舅,但愿他真能如和尚师傅所说的一样:来世好风光。
我目送着大舅的灵柩由八大仙人抬扛着渐渐远去,沿着弯曲的山间小路,消失在朦胧的远山尽头。他将与大山融为一体,化作永恒。我始终认为大山才是永恒的,道路桥梁、楼房瓦舍充满着变数,就像人的生老病死和世上的风云不测。唯有青山不变,河水长流,就像我迷路的时候认住河床的九曲八弯,认住青山的岩石峰型,仍然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目的地。
多少年?几千年,几万年。人类?不,动物,也不全对,生物都一样是在永恒的山水之间生生息息,大舅的葬礼让我彻悟到青山的永恒和河水的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