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碗面
2017-11-07蒋建伟
蒋建伟
粮食,意味着什么呢?中国人讲,“民以食为天”,“有粮天下安”,祖祖辈辈食大地庄稼,食五谷杂粮,也就是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皇天后土,高天弦歌,几千年来都这样活着。
不由想起了一个山西老人。
他是地地道道的山民,家里很窮,妻子死得早,一个人养育一儿一女,一把屎,一把尿,饥一顿,饱一顿,地里的庄稼顾不上收,顾不上种,他就等忙活完家里的,再去忙活地里的,常常是全村里的最后一个收、最后一个种的那一家。一晃,儿子都考上大学了,女儿成家、子孙绕膝玩耍了,他还是一个人。为什么不再娶一个老婆呢?事实上,他一直在托媒人帮自己找老婆,媒人也挺上心,但是女方们接二连三到他家里一看,“噗”,满肚子对他的好感全都泄了,一是嫌他借下的一屁股债,吃了上顿怕是没下顿,二是嫌他的孩子们拖累,三是怕填不满他们家那个穷窟窿。一辈子的路啊,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看到的,都是黑漆漆的未来。这媒呀,每一次都是有头无尾,说不成,完了,还撂下一大堆理由。找着找着,他就老了。痛苦,就这么被老汉硬生生地砸,砸成了一分钟、一秒钟的日子,一小块,一小块,好像整个一个大冰块被砸碎,碎成了许多冰碴碴儿,太阳一照,就融化了,化成一滴滴的水,最后晒干了,什么都没了。
在寻找他另一半的问题上,他彻底死心了。乡亲们纷纷劝他,说娶不到老婆怕啥,说她们白长了一双眼,如果你儿子、你闺女两家将来日子混得好了,个个有出息了,看看她们眼红不眼红?他笑笑,觉得有道理,也有了安慰,收了心,一门心思地种庄稼,干农活。儿子后来在县城上班了,贷款买了房,让他搬过去住,他舍不下老屋和几亩地,就没去。儿子的工资太少,一年到头,攒不下钱,一下子养活不了自己家三口人,干脆就和媳妇一起到北京打工去了。女儿一家人也去了北京,当起了“北漂”,日子过得比以前强一点,但也没有强到哪里去,但女儿孝顺,时不时邮寄一些北京的土特产给他,还打电话问问他的对象找到没有,替他干着急。他也理解儿子、女儿,他们两家子过日子也挺不容易,整日里东奔西跑,黑黑白白的,起码得先顾住他们几张嘴,唉,当爹不易啊!想想这辈子,老人养儿育女,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老了老了,还是光棍一条,老天爷凭什么这么对他?在穷得乱臊气的山旮旯里,老了就老了,你什么都甭想,想也没有一个人搭理你。
当爹不易啊!这么说来,天底下,哪个爹当起来容易呀?自己当年容易吗?他就开始生闷气,气性一天比一天大,骂儿子,骂女人,使坏撒气,好吃懒做,其实是自己糟践自己。他的脾气见长,性格易怒,暴躁异常,到头来受害的都是他自己。后来,他果然病倒了,瘫痪在床12年,大把大把地吃药,好像吃糖豆一样,儿子和女儿两家人轮流伺候。他臭毛病不改,依然骂儿女们,吃得再好也骂。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子、儿媳妇嫌弃他,女儿、女婿嫌弃他,孙子外甥们也嫌弃他,人人心里诅咒他早一天死,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想象到老人的苦。当爹真的是不易啊!麦子绿了黄了,然后割了收了,一大片一大片哪!果然,老人有一天早上就死了,临死前,他的神智突然异常清醒,两眼炯炯,挣扎着半躺在床柜旁的身子,说:“今天的天好,特别想吃一碗山西刀削面。”他的儿媳妇就去厨房做,面做好了,一股股新麦子的香气翻卷着扑过来,一下抱住了老人的胃,狂吻着他的舌尖。好香啊!他两手捧碗,使劲咽下去一口唾沫,深深憋足了一口气,嘿,眼一眯,头一低,飞快地舞动筷子,“呼噜呼噜”吃了一碗刀削面,接着喝了半碗面汤,末了,抹了抹嘴巴说:“今天的刀削面好吃!”然后就躺下去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睡着了。
这个老人,是我一个朋友的老岳父。提起来这个老人,朋友好像憋了一百年的委屈似的,一个劲儿地说着老人的这不是那不是,如何变着法儿地气他和他老婆,吓得晚辈们没人敢走近他,但是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他老岳父呢?老人60多岁的时候,被打工的儿子从山西接到北京,他躺着看到了北京城是什么样子,接下来的12年,躺着对抗着他痛苦不堪的命运,他死在73岁的路上,值了。漫长的生活无休止的奔波劳碌,折磨你,摔打你,成就你,也湮没你。我没有参加老人火化前的葬礼,只是午后,见到了他的儿女、孙女、外甥、亲戚们,他们强装笑颜,内心却大痛。是啊,他们在念叨老人种种的好,如果没有老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家庭呢?
老人的遗言,竟然是那句“今天的刀削面好吃”,他生命最后的那碗面,热腾腾的、油辣辣的刀削面,成了这个中国老农民到死都惦念着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写到这个老人,乃至于今天的这时刻,仍然泪流不止。故乡大地山河,爹娘大地粮食,这些,都是流淌着我们血脉里、骨子里的东西,死了,我们还是要睡到大地里去的,变成一块块肥沃的土壤,唤起粮食们生长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