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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下)

2017-11-07朱伟

北广人物 2017年28期
关键词:保润柳生苏童

朱伟

1995年9月,我以执行主编的身份,接手《三联生活周刊》。在接手了《三联生活周刊》后,我就很少再关注文学了。而苏童则一直徜徉在文学的海洋里。

1997年,他发表了他第五个长篇《菩萨蛮》;2002年,又发表了他第六个长篇《蛇为什么会飞》,都发在《收获》上。“菩萨蛮”是一个词牌,李白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韦庄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都是“菩萨蛮”。小说中的“我”是一个骑着“天驴”飞行在香椿树街上空的冤魂。“我”在空中看着自己的妹妹带着他的几个孩子艰辛的生活。但遗憾的,苏童忽略了一点,“我”在天上应该是看不到凡间事无巨细的琐碎的,而小说中的“我”却恰恰被封锁在了这些卑微、悲惨的琐碎当中。卑微、悲惨的源头是他的儿子“独虎”是个私生子,“我”的妻子也正是因为生了这个私生子,无法面对才自杀的。这大约是我读到的苏童写得最笨的小说。

《蛇为什么会飞》则又回到了饶有趣味的叙述。小说写了一个自称是“北京人”的瓦房店人,原来长得“有点像张曼玉”,整容后却面目全非了。她在洗澡时遇到了蛇,裸着跑出来,成为被观看对象。蛇来自一个货运集装箱,这是小说里的一个环境。小说提供的空间其实非常有限:女孩住的车站旅社,有两个女服务员,一个后来跳槽到蛇餐厅成了蝮蛇小姐。另一個在拉开窗帘洗澡时,恰好被她崇拜的主持午夜情感广播节目的主持人看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其实是混黑道的克渊,他接手的第一个业务,是收车站旅社一个服务员前夫3万元的债。这位美男总计欠了37万元的债,被债主逼债,只求速死。但事情却反了过来,克渊为了追债,低声下气、陪吃陪喝。欠债的人自杀了,他叉要帮忙给办丧葬……女孩本是良家妇女,被骗来这里找不到工作,只能去洗头房。克渊对她动了恻隐之心,而她却决心要给克渊“做一次鸡”。结果克渊却“什么也做不了”。这小说很好读,但似乎缺少了点耐人寻味的东西。

2012年,我到南京,邀请一帮老朋友在一起吃了顿饭。再见到苏童,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岁月几乎没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不久,我便读到了苏童叉一个长篇《黄雀记》,这应该是他写的第十个长篇了吧。我以为,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分上中下三部:《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白小姐就是《保润的春天》里的小仙女。苏童笔下的人物,都没有冷酷的恶。按照保润的线索叙述逻辑,《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都应该是保润的报复,直接影响了柳生和白小姐的命运。保润借柳生的手,逼迫自小姐重新回到当年的水塔顶上,并捆绑了她。目的无非是想和白小姐再跳一次“小拉”。“小拉”是南京曾经流行过的一种男女合跳的舞蹈。当保润强迫白小姐跳完“小拉”,叉接着跳了“贴面”。然后,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账清了。”这完全出乎自小姐,也包括读者的意料。保润在十年后,因为要找回他的自尊而绑架了小仙女,并为此付出了十年铁窗的代价,所以现在他要得到补偿。

从小仙女到白小姐,其实是另一种“黄雀在后”——小仙女沿着她的道路,变成了奢华的、气度不凡的白小姐。在《柳生的秋天》里,她以公关小姐的身份回到了精神病院,与承担着负罪感、帮保润照料了祖父的柳生相遇。白小姐要柳生还债的方式,是让他去马戏团向驯马师瞿鹰索债。这段看起来十分悲壮的逼死了瞿鹰的插曲,其实是为《白小姐的夏天》做的铺垫。瞿鹰在让柳生牵走白马前,说:“我为她妻离子散,我为她无家可归,我们之间谁欠谁的还说不清楚。”这个美男子显然只是白小姐原始积累中的一分子,但欠债总是要还的。怎么还?在《白小姐的夏天》里,白小姐穿梭在男人的世界里,游刃有余,阅人无数,竟突然在一位平庸的港商庞先生身上失了足,还怀了孕,苏童的描写是“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撒开的网”。而这一失足,就导致了她游刃有余的富贵日子一下子终结了,原来她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细细的游丝上的,一碰就都断了。没有了富贵的外衣,她就变成了脱毛的鸡,必须面对屈辱与伤害。走投无路中,她在柳生的安排下,住到了保润的阁楼上,变成保润的房客……

这个长篇故事环环相扣,语言相较苏童以往的作品更加幽默简朴,引人入胜。所以,在我看来,这个长篇应该他长篇创作的巅峰了。

苏童是在长、中、短篇小说创作上都很有建树的一位作家,而他本人却好像更看重于他的短篇。其实,苏童1989年给我写《仪式的完成》时,就已经在追求一种类似于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那样的调子了。2001年他写了《伞》,开头便是“一把花雨伞害了锦红”。这个短篇写了四个人物,两实两虚;小女孩锦红炫耀她有一把美丽的花雨伞,伞被风吹到了青春期的春耕手里,口角、争夺,竟导致了强奸。未成年的春耕于是被送进了少教所,锦红的雨伞则被母亲踩断了。20年后,母亲将锦红嫁给了一个建筑工人,锦红因拒绝房事,成为家庭暴力的对象。离婚后,锦红走进了修自行车的春耕的车棚,她说:“我们的事,得有个结果。”春耕见她走进车棚,有点害怕,有点茫然,有点惊喜,同时也有点悲伤。短篇小说最讲究这种细微处的把握。苏童写锦红积累的伤心、痛苦、无助、失望,层次很多。这小说的毛病是顺势叙述,没有回流,锦红后来嫁给了一个快50岁,还有病的男人。

苏童同样是写被美改变命运的是《桥上的疯妈妈》,疯妈妈站在桥头,炫耀她的旗袍与被旗袍裹着的身材,人物是两实三虚。两实是曾经的美人疯妈妈和现在的美人崔医生,旗袍是美与辛酸的载体。三虚:一个是绍兴奶奶,是为交代疯妈妈的疯病而设的,她说:“你就是思想坏了才倒霉的,思想一坏,生活作风也坏了。”一个是裁缝店的裁缝,崔医生被疯妈妈的旗袍吸引,买了红丝绒也要做一件,做旗袍就要找裁缝。裁缝要量身材,崔医生与疯妈妈要在灯光可映出的布帘后换衣服,李裁缝就“吃豆腐”、占便宜,终于导致了疯妈妈的精神病发作,这就是这篇小说中的回流;一个是崔医生的丈夫,他是卫生局的千部,是他叫来了救护车,将“蜷缩成一团,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着”的疯妈妈送进了精神病院……

这一年,苏童还写的另一个短篇《私宴》,写的是一位在北京已经风光了的博士包青回乡过年,被胁迫参加了一个老同学的私宴,结果重新丧失了尊严的故事,也很不错。

我其实更喜欢苏童后来写的《拾婴记》和《香草营》。《拾婴记》写了一个裹着金葵花棉袄的熟睡弃婴,被放在了罗礼文家的羊圈里,招来了枫杨树乡妇女们的围观,大家都劝罗礼文的老婆卢杏仙留下这孩子。卢杏仙则说:“她要是头羊,我就留下她了,因为羊吃草,不花钱,不占口粮。”然后,女婴叉不断地被遗弃:卢杏仙本来是让小儿子庆来把她送到政府去,结果庆来把她丢在了幼儿园的窗下;幼儿园不收,李六奶奶只能让外甥再把她送到政府去,政府午间休息,外甥只能把她放在花坛边,人们认为这是概杨树人的弃婴。最后,女婴叉回到罗礼文家的羊圈里。等卢杏仙早晨起来,重新见到箩筐,箩筐里葵花棉袄还在,羊圈里叉多了一头小羊,羊在流泪。这是一个以诗意将冷暖纠结在一起的极优秀构思,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

苏童这些短篇的语言已经好到了经常令人击节的程度,构思中的柳暗花明,也常令人会心而叹——他写了30年,居然还在青春期。只要还年轻,就仍然有无限的可能性。(完)

据《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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