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冈章太郎家庭小说中的父子危机
2017-11-07甘菁菁
甘菁菁
摘要:安冈章太郎是日本战后“第三新人”的代表作家,其作品多集中于对日本战后家庭生活的描写。《爱玩》《家庭团圆图》《棉衣和狗》是其家庭小说中的代表作。三部作品中的父子关系都面临着不同危机,从父子对立、到儿子试图确立自己在家中的权威,再到儿子对父亲存在意义的再确认,安冈笔下的主人公在危机中由“幼儿”走向“成熟”。
关键词:战后;家庭;父子危机;成熟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7)10-0115-03
1家庭小说及其主题
“第三新人”作家在战后登上日本文学舞台,不同于战前作家,他们将写作重点投到“家庭小说”中。根据《广辞苑》对“家庭小说”的解释,其被定义为:(1)面向家庭的通俗小说;(2)描写因家庭关系导致的家庭悲剧的小说。作为“第三新人”代表作家的安冈章太郎和其他“第三新人”作家相同,作品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对战后日本家庭描写较多。他在早期和中期创作了一系列以父母和孩子关系为中心的家庭小说。
安冈章太郎自己曾在《志贺直哉私论》中说过:“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社会迅速实现近代化,父子对立这个主题抓住了当时日本民众的内心,是非常普遍的东西。”[1]安冈的作品也有这个特点,“在安冈的笔下,父母往往是对立的,其后伴随着母亲的去世,家庭最终瓦解,父亲或‘自己由面对家庭最终转向面对现实。”[2]与安冈同属于“第三新人”作家的庄野润三曾在《〈家庭团圆图〉创作合评》中评价安冈的作品:“父亲对于自己究竟是什么是一个值得探究的课题。”[3]54
本文选取的安冈早期和中期的三部短篇作品——《爱玩》《家庭团圆图》《棉衣和狗》分别写于1952年、1961年和1963年,三部作品讲述的都是“我”和父母的生活,时间递进,内容具有承接性,可以看作是他同一系列的家庭小说,三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我”也可以看成同一个人物的延续。三部作品都从儿子的视角出发描写家庭生活。作品中看似稳定、正常的家庭环境下都隐藏着父子危机,这个父子危机究竟是什么?来源于何处?主人公又如何从危机中走向了成熟?
2《爱玩》——对峙下的父与子
《爱玩》描述了父亲从二战战场回家后的故事。战争结束后,父亲回到了阔别数年的妻儿身边。在战败的环境中,一家三口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为了赚钱,父亲决定养安哥拉兔,但是安哥拉兔非但没有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反而让一家三口的生活陷入混乱之中。最后,安哥拉兔被收购动物肉的商贩买走。
战争使三人陷入贫困的深渊。家在东京大空袭中烧毁,三人被迫借住姨妈家。身为军人的父亲虽然从战场上平安回家,但总是警惕周围一切不肯迈出家门一步。母亲在做小生意失败后陷入了深深的自卑感中。而主人公“我”在军队时因为脊柱結核一直卧床调养。收入、心理问题、疾病等问题围绕着一家三口。
“一天,母亲领来了一位客人。这个男人是十三个月以来第一个出现在我家的外来者。”[4](笔者译)
三人一直处于远离外界的封闭状态。从某种意义上可以将这三个人组成的家庭看作一个小型社会。这个小型社会和当时的日本社会都不得不面对战败的事实,并且面临着经济上的巨大压力。加拿大社会学家David Cheal认为经济条件的下降会使家庭成员为了满足生活需要而被迫处于有压力的环境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更需要家庭成员的团结,但现实却往往是不安、悲伤、敌对等负面情绪充斥在家庭中。《爱玩》中的一家三口就是如此。“战败”这个不速之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了他们的私有世界。“母亲不再是母亲,父亲也不再是父亲。这个秩序的崩塌完全是被动的,所以也不是他们预期的。支撑这三人的仅仅是曾经的‘儿子的打工收入。”[5]21对于国家来说战败意味着国威的丧失,对于身为职业军人的父亲来说则是失去了社会地位和谋生手段,父亲经济能力的丧失就意味着权威的丧失。
父亲在这个被危机包围的家庭中处于怎样的立场呢?父亲本身的职责当然是于危机中拯救家庭。而且阔别多年的父亲回到家庭应该是一件家庭团圆的喜事。但是父亲“从不迈出家门一步,只是将一些垃圾一样的东西收起来,一整天都在摆弄花草”[4]330(笔者译)。战场上的生活给父亲带来了怎样的影响?父亲如此珍视战场上的物品与其说是对战争的回忆,倒不如说是对现实的逃避。但是他却无法逃避家庭的经济危机。因为战败,身为职业军人的他没有了社会地位和谋生手段,养安哥拉兔也是这个原因吧。但是现实与期望相反,养兔子不仅没有改善经济状况,反而让生活秩序更加混乱。
但是与经济危机相比,这个家庭还陷入了一个更大的危机中,这就是父亲在家里的地位。父亲经济能力的丧失就意味着权威的丧失,这个一个残酷的现实。这个时期的父子危机隐藏在家庭危机后。“我”与母亲这个相对稳定的二人关系中,父亲像一个“第三者”突然介入,原本稳定的母子二人的家庭结构因为第三者的介入而崩塌。父亲的回归是个分水岭,在此之后,母子之间密切联系的小宇宙崩塌。“我”看到父亲和母亲睡在一起产生了嫉妒的情绪。俄狄浦斯情结,即恋母憎父在这部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父亲受到母亲的鄙视,理想得不到满足的母亲便将期望(情感)寄托在儿子身上,“我”对父亲的讨厌可以说是“遗传”自母亲。“我”被母亲完全同化,开始用母亲的视角去看待父亲。“母子亲密”将“核家庭”的孤立、对父亲的疏离感联系在一起。儿子对母亲的黏着性很高,与母亲的紧密联系加重了儿子的俄狄浦斯情结。跟随母亲的意志活动,不辜负母亲的期待等等这些都是儿子的原则。所以当母亲厌恶父亲时儿子也会做出相同反应。此时的儿子虽然已是成人,但“就像生活在母亲过剩的爱中的幼儿”[5]168,用幼稚的思维和方法无视父亲,与父亲对峙。
但是儿子除了对父亲的厌恶之外,还有一丝的共鸣。《爱玩》中的我因为卧病在床,虽然母亲希望我能出人头地,但我无所事事了三年。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能在家里做翻译打工赚钱。儿子迄今为止的人生不算成功,父亲也是如此。战争时代的父亲是陆军兽医,可以保证妻儿的生活,但是战败后回到家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父亲是社会的弱者,父子二人都是失败者。“孤独”“绝望”“空虚”既是我的心情,也是父亲的写照。儿子在与母亲共同对峙父亲时也与父亲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共鸣感。endprint
3《家庭团圆图》——家庭主权者究竟是谁
《家庭团圆图》讲述的是“我”结婚后的故事。结婚后“我”过着安静的生活,突然有一天父亲从故乡来到了东京。在“我”的家里,父亲为了打发时间养鸡、做各种奇怪的木工活。父亲的到来使“我”和妻子之间产生了矛盾,父亲和妻子之间也发生了冲突,于是妻子提出让父亲再婚。“我”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张罗起父亲的婚事,最终父亲和一位比他年轻很多的女性再婚了。最后在父亲的结婚仪式现场,“我”以为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是父亲,却没想到竟然是自己,“我”为我们如此相似而大吃一惊。
《家庭团圆图》中有一个重要的关键词——“战后”。日本政府在1956年出版的《经济白皮书》中宣布日本“已经不是战后”了。这意味着日本已经摆脱了战后的贫困和苦痛。那对于单独个体的“我”来说战后又意味着什么呢?一家三口陷入贫困的深渊、被肉体和精神上的疾病困扰,一切都处于不安、混乱的状态。“战后”无疑不是正面的词。母亲去世后,父亲回到了故乡,“我”和妻子、女儿生活。过去的三人结构已经不复存在,战后的混乱、不安也似乎渐渐远离了我。所以父亲的突然到来,让我感到“有一天,战后突然来了。”[6]218这次父亲和《爱玩》里一样,再次扮演了“第三者”或“侵入者”的角色。这次侵入的是“我”和妻女的生活。父亲的“侵入”再次让我的小家庭陷入混乱。
“麻烦的是父亲从k县带来的几只鸡放在哪儿。……最后没办法只能在我工作的房间的窗台下拉一个金属丝网,把鸡放在那。但是每天从清早开始的公鸡打鸣声、扑棱翅膀声,还有风吹过来的饲料味、粪便的臭味让我觉得我这间不到五平米的书房变成了鸡窝。”[6]217(笔者译)
父亲此时的生活状态与《爱玩》中的父亲惊人的相似。《爱玩》中的父亲在战后养兔子,《家庭团圆图》中的父亲养鸡。当然,这部作品中的“我”并不需要父亲养鸡补贴家用,父亲只是延续战后的生活习惯而已。但这又不仅仅是习惯的延续,这也是父亲确立自己在家中的存在和权威的方法。父亲与妻子发生冲突,让妻子走也有这个原因隐含其中。
以家为核心的日本传统家庭制度的最大特征就是至高的家长权。中根千枝认为:“家首先由家长代表,极端的说只有有了家长,家庭才能成立。”[7]从古代到近代家父长制在日本长期存在。家父长制指的是“具有家长权的男子统治和支配整个家庭成员的家庭形态”[8],这里“拥有家长权”的自然就是父亲。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近代的家庭形式和家庭制度开始瓦解,家父长制逐渐消失。小说中的父亲因为战败从军队中回家,失去了经济来源,这种“社会性死亡”在宣告个体“无用”的同时也意味着经济能力的衰退、活动范围的缩小。所以在这个家庭中父亲的家长权消失了,父亲养鸡、做木工活、骂妻子都是他重新建立家长权的尝试,但是他的努力全部以失败告终。
父亲衰退的同时儿子正在逐渐成熟。在《家庭团圆图》中“我”已经成为了家庭的支柱。“不论谁说什么,这个家我说了算。”[6]221所以这部小说描写了双方地位逐渐发生转换的过程。“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稳定的经济收入,对于父亲“我”似乎站在了优势地位,但却仍然没有摆脱父亲对自己的限制,这个“优势地位”转瞬即逝。在父亲和妻子发生冲突时本应担起责任的“我”却没有处理这个问题的勇气,被妻子说“懦弱”。在这部小说中,父亲对于“我”仍然是一个压迫性的存在,自己仍处于被压迫者的地位。所以三岛由纪夫评价这部小说是“安冈危机的展开点”[3]56。这里的危机是儿子希望能摆脱父亲的权威成为家庭的主宰、确立自我,但仍然无法忽视父亲的存在,在面对父亲时仍然非常懦弱。
“这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父亲相似的事实。镜子里也许不像,但是我看到照片上的自己,脸就不用说了,连全身都与父亲惊人的相似。”[6]217(笔者译)
不论是压迫还是被压迫“我”都无法无视父子相似这一点。儿子从与父亲相似的面庞中意识到了与父亲的血肉相连。在这里,与父亲的相似有两层含义。父亲潦倒的形象也是过去的自己。三岛由纪夫评论“父亲是过去的安冈、‘过去的我,‘我在这看着‘过去的我”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4《棉衣和狗》——父亲存在意义的再确认
《棉衣和狗》是父亲再婚后的故事。“我”听从妻子的建议让父亲再婚。父亲与继母住在离东京很远的地方,“我”去看望二人时看到父亲全新的生活状态后心情复杂,既吃惊又有点怏怏不乐。这部小说和前两部不同,父子二人各自生活,父亲有了自己的新家。“我”以外人的眼光去看父亲的新生活,涌起了复杂的心情。
“有一小块地。还有鸡舍。地里种着什么,黑色的土上长着一排嫩黄色的菜,刚刚长出新芽。”
“父亲的气色前所未有的好,头发剃的整整齐齐,整洁地梳到后面。”[9](笔者译)
父亲的形象和生活环境都焕然一新。父亲还穿着母亲讨厌的棉衣,看上去非常满意现在的新生活。这个家和父亲对于“我”来说很陌生,有一种“不确定感”。
这篇小说有一处与前两篇小说明顯不同,那就是语言的使用。前两部小说中作者频繁使用了“不安”“焦躁”等令人不愉快的词,但这篇小说中则更多的使用“明亮”“整洁”等词语,可见父亲的新生活充满生机。原本“我”在去看望父亲时充满了“疲劳的预感和沉重的义务感”,但在看到父亲充满生机的新家和新生活后“我”却产生了抑郁的情绪。此时的父亲与“我”间有一个人的存在起着关键作用。这就是继母。
第一次看见继母时,“我”就将继母与去世的母亲比较。肥胖的身体和圆脸虽然与母亲相似,但继母穿的洋装却暴露了她的乡土气。父亲还穿着母亲和“我”都很讨厌的棉衣。父亲的新家仍然还保留着当初和母亲、“我”一起生活时自己做的饲料箱和金属丝网,现在养的鸡也是当初养的鸡的子孙。“我”原本认为过去的生活仍然在父亲的身上延续,但是问过之后才知道父亲已经不养鸡了,现在养鸡的是继母。儿子吃惊于父亲竟然从战后的生活中摆脱出来,正在远离“我”和母亲。棉衣似乎就是继母的代表正在割断父亲与母亲、父亲与“我”之间的联系。儿子在嫉妒这两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代表母亲嫉妒二人。这次父子二人再次面临着危机,这次的危机来源于摆脱了战后阴影的父亲正逐渐远离自己的事实。endprint
5在危机中走向成熟
日本描写家庭生活的文学作品中,多以父亲为主人公,父亲既是家族权威又是强者。对父权的反抗是自然主义以来的一个基本形式。但是安冈章太郎《爱玩》《家庭团圆图》《棉衣和狗》这三部作品中登场的父亲却并没有多少权威,也并没有儿子直接反抗父亲的场面。这是只有安冈章太郎作品中才会出现的父子关系吧。
江藤淳在评论日本战后作家家庭小说的著作《成熟与丧失》中写道:“成熟不是获得什么,而是确认失去了什么。”[5]56对于安冈章太郎这三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来说,成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是在不断出现的父子危机中实现的成熟。三部作品,作者用连贯的情节串接起父子危机这个相同的主题。父子的生活状态各不相同,但危机一直漂浮在父子二人周围。在三部作品中,“我”失去了稳固的母子关系、失去了对母亲的依恋,失去了逐渐远离过去生活的父亲,但这些失去又成为“我”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催化剂。
《爱玩》中父亲回来后母子秩序崩塌,儿子处在恋母憎父的情绪中,与父亲对立。儿子无论在肉体还是精神上都是弱者,是一个被迫面对社会的“幼儿”,这是进入“成熟”的最初阶段。《家庭团圆图》中儿子意识到自己与父亲的相似,这种相似不仅是面貌上的,还有精神上的,父亲潦倒的样子就是过去的自己。这部小说中母亲去世,这成为帮助儿子走向成熟的契机,儿子试图确立自我,追求主宰家庭的权利。但父亲成为其确立自我途中的阻碍,在试图确认自己在家庭中权威的同时又畏惧父亲的存在,没有完全挑战父权的勇气。走向“成熟”的过程似乎遇到了挫折,“懦弱”的儿子仍没有实现真正的成熟。《棉衣和狗》中父亲有了新生活,继母及继母的所属品让父亲对过去的生活说再见,父亲正在远离过去,也在远离自己,新一轮的“失去”让儿子重新审视自己对父亲的情感,实现了最终的“成熟”。
参考文献:
[1]安岡章太郎.志賀直哉私論[M].東京:講談社,1971:80.
[2]謝志宇.论战后日本的“家庭小说”[J].日语学习与研究,2010(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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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藤淳.成熟と喪失[M].東京:講談社,1993:168.
[6]安岡章太郎.質屋の女房、家族団樂図[M].東京:講談社,1971:218—221.
[7]有賀喜左衛門.家『日本の家族』改題[M].東京:至文堂,昭和49年:18.
[8]上野多鹤子.近代家庭的形成和终结[M].吴咏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01.
[9]安岡章太郎.新潮現代文学38[M].東京:新潮社,1971:33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