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甜营养剂和清热败火汤
2017-11-07故园风雨前
文|故园风雨前
香甜营养剂和清热败火汤
文|故园风雨前
亲戚聚会时会讲起一些家族老笑话,主要是各家孩子的成长故事。有关我的一个故事他们百说不厌,说是我八岁时孝心已经可圈可点,曾自己写方子,自己采药熬药,治好了我爸我妈的上火。
都夸啊,夸我天赋异禀,长辈们还预备等我出息了就讲给记者听,以传为佳话,但最终我没有什么出息,我的神奇就流落在家里的饭桌上。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八岁时步入“狗嫌”之年。那年我爱上了医药行业,整天妄图治病救人。我记得那是个初秋,院子里野草地上的车前草抽出了长长的穗子,草籽儿密实而饱满,我看出来它们每一株都急切地想入药。我采了一把。又见小竹林里有稀稀拉拉的生竹心,入冬前显得特别稀罕,我观察到它们有珍稀药材的潜质。我又采了一把。楼后花园潮湿的土地上长着一溜儿折耳根,我扯住一拉,发现它们根茎粗壮,看上去非常延年益寿。我又采了一把。
回家后,我把它们大致洗了洗,边洗边回想从医书图谱上看到的“药性药理”,觉得它们仨在一起相得益彰。于是找出汤锅,将车前草、生竹心和折耳根加两瓢自来水,咕嘟咕嘟了好一会儿,熬成一锅褐红色药汁,我又放了三勺白糖,滗出两大碗,一手一碗端进我爸妈的房间。
那时他们刚刚午睡醒,正披着外套坐在床上发愣。我把碗放到他们手上。
“这是什么?”他们惊恐道。
“都喝了吧,你们最近不是都有点儿上火吗?喝了我的药就好了。”
“我哪儿上火了,我没有啊!”我爸不肯喝。
“你中午说喉咙痛。”我说。
“你药里有什么啊?”我妈哆哆嗦嗦地问。
“放心吧,是车前草、生竹心和折耳根。我专门为你们熬的,名叫‘清热败火汤’。喝吧!”
我爸我妈对视一眼,两个人又怕,又都憋着笑,我知道他们在怕我、笑我,但我不同他们计较—我是为他们好嘛。
“喝吧,这对你们好。”我守在床边,很有耐心。
他们俩使劲儿憋着怕与笑。
“你药里确实就这些东西?没别的了吧?”我爸举着碗,离嘴边很远。
“你认得车前草吧?”我妈把药端到眼前使劲看。
“我当然认得!我认得十几种药草呢,就是不认识有毒的。”
他们又对视一眼。
“喝吧?”
“喝吧!”
“我先喝?”
“会不会喝死了?”
“我们少喝一点儿行吗?”我爸转头求我。
“你喉咙都痛了啊!”我劝道。
我爸低头,对我妈说:“那我先喝了,你等一会儿看看。”然后仰头喝尽。
我妈也马上喝了:“还是一起吧!”
“孩子这么孝顺我们也是没法子了。”我爸说。
我端着空碗刚出去,背后就传来他们俩的大笑声,能听出来我妈笑得都要流泪了。
后来我大了,自己有了小孩。六七岁的时候,他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跑到厨房里折腾了半天,然后颤颤巍巍端出来两杯半流质,要我跟他爸爸“必须喝下去”。
这杯半流质乍看是不纯净的灰白色,像含着杂质的石灰水熬到某一个程度,上面一层漂浮物,同时底下沉淀着棕黑色的颗粒,中段儿泛紫绿,又透着红黄,大概能看出来是牛奶、杧果、巧克力粉掺兑而成的,但问他,他又说“远远不止”,还很得意地拒绝告诉我他的秘密配方。
“香甜营养剂,这叫。”他命名道。
我舔了一下,黏黏的,说稀不稀、说稠不稠,冷热也不均匀,除了酸甜,还有其他的可疑滋味。他爸爸怯怯地问:“是熟的吗?我胃不太好……”
“胃不好喝下去就会好了。”他说。
“这个看上去很不错……但我非得喝吗?”我问。
“这个很美味的,而且营养丰富。你昨天不是说你自己老了吗?喝了就能年轻。喝吧!”
“我等会儿喝行吗?我想先……”
“你们俩现在就喝吧,我看着你们喝。”他坐下来。
“我刚吃完饭,你看能不能隔一会儿再……”他爸爸还想挣扎。
“喝吧,这对你们好。”
啊,这话怎么那么耳熟?我沉吟一秒,想起了三十几年前我亲手熬制的“清热败火汤”,想起了我爸我妈一饮而尽的大无畏。我终于不再躲闪,咕咚咕咚灌下去。偷眼看小孩,他很开心。
“待会儿你就会年轻了。”他说。
我把杯子拿去厨房,在一片狼藉中发现了配方的秘密,有切开的半个杧果(含核儿),敞着瓶盖的蓝莓果酱,淌得到处都是的盒装酸奶,猕猴桃被黑虎掏心,巧克力粉洒了一台子。
最刺激的是一管翠生生的青芥,分明有被挤压的痕迹,管口却并没残留—他到底放没放,又放了多少?我因为只敢猛灌,没胆量细品,所以说不上来,但忽然觉得耳朵、眼睛一阵儿发辣。再细看看,发现水池是干净且干燥的,显然他既没有洗过手,也没有洗过任何一个水果,猕猴桃皮肉模糊,毛中有肉、肉中有毛,杧果上流淌着黑黑的污水痕,痕边是他细小的牙印……
我忽然又记起我妈告诉过我,喝完“清热败火汤”后他们去厨房察看,发现锅里剩着的药汤底,清清楚楚地能看到一小摊泥沙,排出一根一根肋条状的形态。我爸说喝的时候嘴里就有感觉,但怕伤了孩子的心,还是狠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