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思想问题的“二二八”
2017-11-06张钧凯
1947年2月27日,国民党警员在台北的街头查缉私烟时,殴打烟贩,警员想掏枪驱逐围观群众,卻开枪误伤当地群众陈文溪并致其死亡,由此引发台北市民游行请愿要求交出罪犯,又遭国民党当局的镇压,激起了民众的愤怒,爆发了大规模武装暴动。事态扩大后,国民政府派军队在基隆登陆,进驻台北,对群众进行大规模镇压,运动最终失败。迄今70年的“二二八”事件,随着台湾岛内的政治变局,逐渐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事件本身蕴含的中国历史与世界格局被抽离,沦为“一岛史观”的政治论调。本文以史实为据,以期破除狭隘的“蓝绿”二元话语模式,重拾作为“台湾同胞反对专制统治、争取基本权利的正义行动”、“中国人民解放斗争一部分”的真实“二二八”。
“二二八”论述本质与现象的颠倒
今年是二二八事件70周年。相较于大陆自1949年以来几乎年年由台盟主办二二八纪念活动(1973年至1979年则由全国政协主办),由于国民党的管控与禁锢,“二二八”一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党外”时期,才重新回到台湾社会的关注之中。一直到90年代中后期,台湾官方才有了相关的纪念仪式,二二八也伴随着岛内教科书史观与论述的调整,成为中学台湾史教材当中必学的历史事件。
自二二八成为岛内公开讨论的议题以降,台湾史学界付出了相当大的精力,整理出版各种回忆材料与官方档案,累积了可观的研究成果。尽管于此,二二八在岛内的主流论述,反而愈形简单化、僵固化与图腾化。借用专研台湾光复初期历史的台湾社会科学研究会会长曾健民的形容,二二八论述不断地被“政治魔咒化”。简而言之,二二八论述在岛内蓝绿格局的支配之下,成为台湾现实政治斗争的工具,抽空了历史脉络,由历史问题转变为十足的政治问题。[1]
“政治魔咒化”的二二八论述之中,占主导地位的是由省籍概念衍生出的“唯族群冲突论”。对于民进党或分离主义者而言,“唯族群冲突论”将二二八解读为“外省人(中国人)迫害本省人(台湾人)”;对于国民党,以及在政治光谱上接近的其他政治势力而言,为了反制民进党与分离主义的论述,则是将二二八解读为“本省人(台湾人/皇民)迫害外省人”,从而发展出实质效果在为当年统治者辩护的“反民逼官论”、“民逼官反论”与“皇民造反论”等。这两种看似截然冲突的论述,实则都将“外省人”与“本省人”总体化为两个对立的群体,并且在不同的程度上放大了日本殖民统治的影响,将二二八扩大解释为中日战争在岛内的延续,反而使得区域差异的表象,取代了属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矛盾本质。
由查缉私烟偶发事件引起的二二八,夹杂了台湾光复前后积累下来的复杂结构,只有从中掌握具有合理性的历史主线,才有接近真相与本质的可能。令人遗憾的是,二二八事件发生在百余年来两岸短暂统一的四年(1945年至1949年)之间,其后两岸又因内战与冷战的双重因素再度分裂至今,走上了两条歧异的现代化之路。二二八事件在台湾内部的讨论,很容易就忽略了事件发生当时台湾人已经“重做中国人”,将二二八从近现代中国历史与世界格局的脉络之中抽离,成为一岛史观。相对于此,因为长期的分离与隔阂,大陆对于台湾的历史与现实也显得陌生,往往通过媒体传播不自觉地戴上了岛内蓝绿当局的有色眼镜看待包括二二八在内的台湾问题。
发生在光复初期的二二八,牵涉到的不只是民族历史的中断与接续,还包括了更高范畴的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为近代中国两岸造成的伤害与遗留的疮疤,至今都还制约着两岸的互动与前景。70年后,已经到了让二二八从历史与政治迷雾之中走出来的时刻了。
社会性质变革与国民党掠夺
二二八发生在台湾脱离日本殖民统治、复归祖国之后的第二年,台湾人在日据时期保有的汉人文化与民族意识,进一步取得了中国人的正式身份,这是首要理解的变革之一。不能否认的是,日据末期由于穷兵黩武的战争动员,确实为台湾的社会与经济条件造成了破坏,为光复后复原工作增加了难度与阻碍。[2]
但是更为关键的社会性质变革,更必须纳入考察的范围之内。台湾系狱最久(34年又7个月)的白色恐怖政治犯、著名的社会主义统一派运动家林书扬先生曾分析,二二八前后台湾人民面对的是一个来自大陆的“半殖民半封建社会的战时政权”,“在一块甫经收回的早年失土上,以胜利者意态所采行的、特殊而贪婪的接收政策的直接后果”,[3]因此在1947年“逼”出了二二八事件。
光复之后,国民党政府在台湾的掠夺是不争的事实。在二二八事件发生前,1946年3月闽台通讯社编的《台湾政治现状报告书》中已指出台湾同胞在光复时的“百度的热情”,不到半年的时间“已经变为冷淡如冰”,其背后的原因体现在监理政治的错误、军纪官纪的腐败、教育界的腐败、交通行政及业务的混乱等方面。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物价飞涨,居于当时全国之冠,台湾也从产米区陷入了无米可吃的粮食恐慌之境。该《报告书》最后建议:“中央应该派调查团去调查,不应该让官僚来激成民变。”[4] 但未能阻止情况继续恶化,终致隔年发生了二二八事件。
此外,光复之后国民党接收了日据时期原由总督府专卖的行业,其垄断性与统制性更甚于前,台湾人的感受如林书扬所说:“在台湾人民看来,接收日本资产,独占台湾经济权益的国府资源委员会,无非是取代日本总督府的最大剥削者。”[5] 二二八事件发生后,香港新台湾出版社发行的《新台湾丛刊》第一辑(1947年9月)中,刊载了《台湾四天地》组诗,其中之一的《陈仪四天地》:“日本投降,台湾光复;欢天喜地。贪污劫收,官僚发财;花天酒地。物价飞腾,抢劫杀戮;黑天暗地。陈仪垮台,贪污仍在;怨天咎地。”形象地描了当时台湾人民在政治、经济与社会中的困境。
“白薯的悲哀”
对台湾人来说,日本战败后与光复之初普遍仍沉浸在脱离殖民统治的兴奋之情,对于祖国的认识以及未来政治上的安排与发展,还未有深刻的体察。例如亲历二二八的陈明忠先生,在其回忆录指出战争末期日本败象已露,“谁都知道日本会输,但战败之后怎样呢?不知道,没想过……”[6]同为白色恐怖受难者,陈明忠的妻子冯守娥也有类似的回忆与感受:“之前曾听到传说日本可能会战败,但是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个快,所以全家都非常高兴,以后不再受日本人欺负了。”[7]endprint
光复之际台湾人民类似陈明忠与冯守娥的反应,就如台湾史学家戴国煇所分析的:“当时台湾老百姓的那种狂热,里头并没有任何阶级性、地域族群性或其他的因素;可以说只是一种素朴的民族情感流露的中华民族主义罢!”“但与大陆隔绝有半世纪且光复不久的台籍人士,本来就对中国大陆的一切,缺少正确的认识,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的”。[8]
另一方面,统治者国民党政府则是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面对台湾这片失而复得的领土。陈明忠回忆,当时负责接收的国民党官员“他们认为是打了八年抗战才能够解放台湾,所以有一种优越感,觉得我们应该要感谢他们”。[9]分隔了51年之后,在国民党官员优越感的作祟下,将复归中国的台湾人视为受皇民教育“奴化”的群体,从而将清除“奴化”思想作为治台的重点政策。例如光复前国民政府为了接收台湾成立了台湾调查委员会,于1945年3月公布《台湾接管计划纲要》,其中包括了“廓清奴化思想”;光复后,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宣传委員会联合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与台湾省党部,开展了“奴化”批判运动。[10]
当时治台官僚从上到下绝大部分是外省籍人士,台籍人士所占比例低。日据时期台人在官僚体系中被歧视与排挤的现象,并未因为光复而得到应有的改善。日本学者横地刚就认为,国民党在台湾发动的“奴化”批判,事实上是以“奴化”为借口,拒绝台籍人士参与中国的政治运作。[11]也就是说,国民党政府认为受日本皇民教育“奴化”的台湾民众,是没有资格与其他的中国人民在政治上平起平坐的。
光复后台湾流传这样一副对联:“开口奴化,闭口奴化,卑躬屈膝,奴颜事仇,竟称独立自主。伸手要金,缩手要银,与民争利,唯利是图,也说为民服务。”[12]以此讽刺国民党政府始终以“奴化”的观点对待台湾同胞。
及至二二八事件发生之后,“皇民奴化”一直是国民党掩饰其贪污腐化、治理失败的主要借口。事件后国民党发表的几份调查报告,诸如1947年3月国防部新闻局的《二·二八事件始末记》、1947年3月30日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的《台湾省“二二八”事件调查报告纪要》、1947年4月16日闽台监察使杨亮功的《二二八调查报告及处理经过》等,都将二二八的发生归咎于“奸党煽动”与“皇民奴化”两大主因。
成长于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的台湾知识分子陈逸松,光复后曾当选台湾省国民参政员,二二八发生后不久他赴南京参加国民参政会,希望中央能为二二八事件妥为善后。据他回忆,他所面见的蒋介石、白崇禧与李宗仁等高官,都认为二二八事件是日人煽动所致。他灰心且气愤地认为:“我不以为然,如果这么说,台湾人岂不都变成受人煽动的愚民了吗?”“我看南京政府上下都以这样的思维处理二二八事件,不肯也不敢检讨自己的失政,也没有政治气度道歉,才会把事情拖到今天”。[13]
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台湾人被日本人蔑称为“清国奴”(チャンコロ)。按戴国輝的回忆,“清国奴”还只是日本人对台湾人“最起码的骂法”,[14]但已经对于殖民地台湾人的心灵留下难以抚平的创伤。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此前则在殖民地台湾推动皇民化运动,目的在于动员台湾的“人心”,“要求殖民地人民与日本人具有同样颜范、采取同样行动”,将台湾人塑造为“帝国之忠良臣民”。[15]但在“教化”过程中,又设下了种种门槛,使台湾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日本人。
光复之后,台湾人在岛内仍然面对着来自统治阶级以“奴化”为名的歧视与拒斥。在祖国大陆活动的台湾人,也同样面临同胞的误解与排挤。台湾著名作家钟理和回忆了他在北平的亲身经验:“台湾人──奴才,──似乎是一样的。几乎无可疑义,人们都要带着侮蔑的口吻说,那是讨厌而可恶的家伙!”“例如有一回,他们的一个孩子说要买国旗,于是就有人走来问他:‘你是要买哪国的国旗?日本的可不大好买了!”身份的“差别化”与“特殊化”,逐渐在台湾人心理之中累积为钟理和所形容的“白薯的悲哀”──“白薯是不会说话的,但却有苦闷!”[16]
台湾人“如何再做中国人”
台湾光复以来,有了客观上的社会性质变化,再加上经济困顿,社会没有出路,以及政治上的“奴化”指责与差别待遇,台湾人“白薯的悲哀”心态的出现,就说明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在主观认知上出现了巨大的落差与悖离。二二八事件的发生,可以说是难以避免的悲剧。不过,二二八也可理解为一个尖锐的思想问题,不断地质问着包括台湾人民在内的所有中国人民:经过51年的分离与隔阂,台湾人“如何再做中国人”?
叶芸芸认为:“光复虽然实现了台湾人脱离日本殖民统治及复归祖国的愿望,但是,光复应该有的变革从未真正落实。台湾人未及整理殖民地的经验,清理自己身上被殖民的痕迹,也没能认识正处在大变动前夕的世界局势,以及自己在其中可能的位置,就被仓皇驱赶着进入新的历史篇章了。”[17]诚然如此,但在动荡时代之下台湾人民积极将自身放进中国现实脉动的努力与尝试,无论成败,都应该放在合理的历史位置上得到评价。
以对于“批判‘奴化”的批判为例,台湾知识分子通过文学讨论的形式,与省外知识分子在当时《台湾新生报》的“桥”副刊发起了一场论争。其中不只探讨了台湾新文学在中国新文学中的地位与性质,同时也试图消弭省内外隔阂而造成的误解。本省作家杨逵在这场论争中发表了《“台湾文学”问答》访谈文章,特别针对了国民党政府与部分不谙台湾情况的省外知识分子强调的“奴化教育”问题,做出了高度的概括与回应:“部分的台湾人是奴化了……但大多数的人民,我想未曾奴化。台湾的三年小反五年大反,反日反封建斗争得到绝大多数人民的支持就是明证……所以,轻易就说台湾人民受日本奴化教育的毒素作祟,这样的说法没有根据。台湾人民还没有力量是因为被严密控制下,未能坚定地组织起来的缘故。”[18]
二二八事件发生前一个月,杨逵与外省记者王思翔合编了《文化交流》杂志,目的就在于促进省内外文化界的交流与合作。1947年1月15日发行的第一辑,刊载了著名美术家陈庭诗(笔名“耳氏”)的漫画《交流乎?绝流乎?》,其中的意象就是希望省内外人士能团结合作,特别以文字强调了:“咱们都是苦难的中国人!”endprint
除了文化上的交流之外,在政治上,台湾青年学生开始关注大陆民众的处境,并以此投入更为广泛的实践。1946年以来,台湾陆续组织了几场示威游行,例如抗议“涩谷事件”(1946年12月),以及声援沈崇的抗议美军暴行运动(1947年1月),后者约有万余人参与的队伍中群众高唱《义勇军进行曲》,高喊“美军滚出去”等口号。[19]台湾民众逐渐体认到自己的处境,与内战深渊不断袭来的大陆民众是一致的,在诉求上与全中国范围内的反内战民主运动形成呼应。
接踵而来的二二八事件,是台湾的被统治阶级对于矛盾激化已深的官民结构的总体回应:打倒贪官污吏,要求民主自治。“官逼民反”是较为接近事件本质,也具有常识性的判断,其背后所富含的历史意义不应该被事件的表层现象所掩盖。“官逼民反论”并不否认事件初期的混乱现象,也未曾主张事件是由台共或地下党所领导,而是承认台湾人民在其中的主动性与能动性,最终发展成为卷进无数要求民主和平的省内外人士参与的人民运动。因此,从事件的诉求与发展方向来看,二二八从来不是区域性的外省/本省之间的对立冲突,而是被统治阶级对于统治阶级的不满的集中爆发,充分体现了“转折年代”中人心向背,在客观的态势上成为了全国反蒋运动不可或缺的一环。
二二八事件的发生确实是至今难以抚平的民族悲剧,但它却有着刺激觉醒、启发思想的另一面。为了争取民主自治,同时避免内战持续扩大波及台湾,台湾人民从原有素朴的民族情感,上升到政治意识的自觉。省外知识分子也体认到反内战民主运动的成功,不能没有台湾人民的参与和支持。因此,二二八事件在人民的立场上,促成了相互声援与合作的团结局面。这是台湾人民“重做中国人”的自主性努力,也是全中国人民将台湾人民重新放回视域之中的全新发展。
许多亲历二二八的当事人回忆,事件之中本省人与外省人相互保护,视对方为同胞,避免他们受到无端迫害,这个情况在台湾从北到南都可见到。比如时为台湾新竹中学学生自治会负责人及台湾学生联盟新竹支部总负责人的曾重郎,强调了他们反对国民党的学生与当时大陆籍新竹中学校长辛志平之间相互扶持的经历,他称之为“终生难忘的情谊”。[20]省外人士也积极主动投入台湾人民的抗争运动之中,例如当时正在台湾公演话剧的欧阳予倩,见到群众发起示威,他随即加入群众之中并以日语发表演说:“国民党贪官污吏欺压你们,你们就起来同他们斗争是正义的,我们不是国民党的贪官污吏,是来演戏的,我们同你们站在一起,完全支持你们的斗争。”[21]著名的木刻版画《恐怖的检查──台湾“二·二八事件”》,是出生于重庆的黄荣灿创作于1947年,让当时的大陆民众充分感受到二二八之后台湾人民的真实处境;出生于广东的木刻家荒烟,1948年完成纪念闻一多的版画《一个人倒下,千万人站起来!》,其创作动机正是受到前一年二二八事件的鼓舞。
在事件之中,全省各地的人民团体大量成立,一方面维持稳定,另一方面与国民党政府持续抗争。当时台湾民主联盟发表的其中一份《告台湾同胞书》指出:“三天来,我们表现了无比的英雄牺牲,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的绝大多数在全国范围内不分省域,正和反动封建独裁政府作殊死战,六百万同胞所受的痛苦与压迫,就是少数的反动巨头的贪污独裁枉法横暴所造成的”,即已经将台湾问题纳入中国问题的视野之中。事件之后,在大陆的台湾人团体台湾省旅平同乡会与天津市台湾同乡会联合发表《二二八周年志》,内容收集了大量国内报纸的社评与知识分子的访谈,呼应台湾人民提出的诉求,也做出如下呼吁:“全国同胞团结起来,台湾省是中国的,反对一切出卖台湾的阴谋,台湾与全国同胞毫无仇恨,二二八的牺牲者是建设台湾的基石!二二八是打倒陈仪及贪官污吏的义举,不是排除外省人的暴动,我们要求实行中央诺言,实施台湾地方自治,省县市长民选。”[22]相应于此,包括李济深、郭沫若与全国学联等民主派人士或团体,也纷纷发表文章,不仅声援台湾人民的运动,也鼓励两岸人民携手合作,反对独裁政府、争取民主和平。
“有了统一才能自决”
二二八事件发展至此,已经脱离了一岛内部的抗争性质,上升成为全中国人民必然共同面对的问题。台湾人民在斗争的过程中,也必须直面战争与和平、改良与革命的歧路选择,[23]这是二二八事件后作为中国人的台湾人不得不回答的艰难考验。在此情况下,二二八后期的两条历史主线,就是对此歧路的正面回应。第一条是,二二八事件并没有促使“台独”成为选项,反而是使得大部分的台湾进步青年,对国民党代表的“白色祖国”失望、绝望,而将希望与视野转移到了以共产党为代表的“红色祖国”,从而加入地下党斗争。[24]第二条是,谢雪红、杨克煌、苏新等台籍菁英在国民党展开大逮捕后,逃亡到香港成立“台湾民主自治同盟”,代表台湾人民投入新民主主义革命。
今天“台盟”在大陆一般被视为八大民主党派的参政党之一,但其历史意义却远远不仅于此。台盟是二二八最为直接的产物,同时也是现存历史最久的台湾人政党,此性质在两岸长期遭到忽略。1947年3月20日(农历2月28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社论《台湾自治运动》,站在声援的立场上呼应了台湾人民的诉求:“我们要告诉台湾同胞,你们以和平方法争取自治,和在蒋介石武装进攻之下采取武装自卫的手段,我们对此是完全同情的。你们的斗争就是我们的斗争,你们的胜利就是我们的胜利”,“中国共产党人热烈赞扬台胞的英勇奋斗,而且预祝台胞的光荣胜利。”[25]1947年11月12日谢雪红等人在香港正式成立的台盟(前身为“新台湾出版社”),一方面继承了台湾人民“民主自治”的要求,[26]另一方面与中共以及国内民主派人士来往合作,1948年直接响应中共的“五一”号召,并在1949年北上參加政治协商会议,参与筹建民主联合政府;10月1日代表台湾人民参加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见证新中国的诞生。[27]
台盟建立以后,同时反对帝国主义在台湾进行的“托管”与“独立”宣传,将台湾的社会变革与反蒋、反美涵盖进中国革命的战线之中。[28]就此而言,二二八之中台湾人民提出的“民主自治”,通过台盟进一步转化并且直接内在于中国的革命进程,在新中国政权的性质上得到体现。如同林书扬所言:“血缘的、历史的、文化的、及国际政治结构图中的中国,在它的新的整合运动中,台湾人也应该积极地、主动地投入,摆脱‘为自决而自决的心理网罩,扩大台湾人的认同视野,将本身的主体性在更大的整合统一运动中获得提升,既代表‘台湾一地的‘主体性,同时也代表‘全中国的‘主体性。”[29]这一条主张“有了统一才能自决”的路线,是二二八事件对于当前现实政治带有启发意义与思想高度的历史根源。endprint
蓝绿格局制约下的台湾认识
回过头来看二二八事件后地下党在岛内的活动与斗争,随即面临到1950年朝鲜战争的冲击。美国第七舰队藉此“进入”台湾海峡,国民党政府重新获得美国的支持,在岛内展开了大规模的白色恐怖政治肃清,首要或唯一的对象就是认同社会主义、追求民族解放的台湾青年,致使承接自日据时期的台湾爱国左翼传统遭到几近覆灭的顿挫。同时导致两岸再度分裂,在内战与冷战双重掣肘的态势下长期隔绝。作为思想问题的二二八,亦即如何再做中国人的问题,就随之被迫中断,退出于两岸人民的思想视域之外。
经历了二二八与白色恐怖,以及战后国民党在台逐步走向的以美国为依归的“新殖民体制”,日据时期以来台湾历史所呈现出的复杂样态全部被收拢进以“反共”为最高前提的叙事之中。国民党在台湾虽然提倡中国民族主义,但结果就是建构出了排斥大陆与左翼的虚假中国认同。“中国”之于台湾的意义,就是从“内部的他者”不断成为“外部的他者”。[30]民进党取代国民党成为台湾统治者之后,由于两者共有的高度依附性格,进一步将“反共”的认同上纲为“反中”的认同,实为一体之两面。
在“反共”与“反中”的交相作用下,台湾关于历史与现实的种种讨论,几乎只能被收纳进蓝绿的格局之中,凡事都被简化为“蓝vs.绿”的二元对立论述。因此“国民党(蓝)=外省人=统”、“民进党(绿)=本省人=独”的简单公式虽然具有明显且误导的错误,却以刻板印象的形式普遍存在于两岸社会对于台湾问题的解读之中。以二二八为例,民进党或分离主义者主张是外省人迫害本省人,国民党与立场接近者就反过来主张是本省人迫害外省人。这种对立式的“追杀史观”,全盘解消了台湾人民在二二八之中“重做中国人”的奋斗,以及二二八在近现代中国历史中的意义与定位。
当蓝绿框架逐渐影响当今大陆对台湾社会的理解时,简单地把台湾分为“亲日/反日”、“台独/反台独”等两种群体,那么“白薯的悲哀”就有复发的高度危机。重新思考二二八以来的历史转折,事实上有助于求索当前包括大陆与台湾在内社会现实问题的解决出路,也能从两岸的历史资源之中,壮大、丰硕“中国”的内涵。[31]]70年后重探二二八,无论对于大陆或是台湾,都能从中找到更具超越性、包容性的思想线索。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注释:
[1] 曾健民:《打破魔咒化的“二二八论述”》,载人间出版社编委会主编:《二·二八:文学和历史》,人间出版社2006年版,第5?14页。
[2] 可参考时为台湾总督府主计课长塩见俊二的回忆录:塩见俊二原著,日本文教基金会编译:《秘录·终战前后的台湾》,文英堂出版社2001年版。
[3] 林书扬:《如何让过去的成为真正的过去》,人间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页。
[4] 闽台通讯社编:《台湾政治现状报告书》(1946年3月),载王晓波编:《二二八真相》,海峡学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页。
[5] 林书扬:《如何让过去的成为真正的过去》,人间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页。
[6] 李娜整理编辑,吕正惠校订:《无悔──陈明忠回忆录》,人间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页。
[7] 许雪姬、杨丽祝访谈,吴奇浩记录:《冯守娥女士访问纪录》,载许雪姬等访问,林建廷等记录:《狱外之囚:白色恐怖受难者女性家属访问纪录(上)》,“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中研院台湾史研究所2014年版,第17页。
[8] 戴国煇、叶芸芸:《爱憎二·二八》,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15、153页。
[9] 陈福裕访问,史学敏整理:《对话陈明忠:二二八不是省籍冲突,也并非皇民造反》,《观察者网》,2017年2月28日,http://www.guancha.cn/ChenMingZhong/2017_02_28_396327_s.shtml。
[10][11]横地刚:《南天之虹──把“二·二八事件”刻在版画上的人》,陆平舟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68?269、271页。
[12]闽台通讯社编:《台湾政治现状报告书》(1946年3月),载王晓波编:《二二八真相》,海峡学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
[13] 曾健民撰述:《陈逸松回忆录(战后篇)──放胆两岸波涛路》,联经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01?107页。
[14] 戴国煇:《台湾史研究》,远流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02页。
[15] 近藤正己:《总力战与台湾──日本殖民地的崩溃》,林诗庭译,台大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141?145页。
[16] 钟理和:《白薯的悲哀》,载于《原乡人》,远行出版社1976年版,第165?174页。
[17] 叶芸芸:《殖民帝国主义留下的历史课题》,《观察》第43期,2017年3月,第58页。
[18] 杨逵:《“台湾文学”问答》(1948年6月25日),載陈映真、曾健民编:《1947?1949台湾文学问题论议集》,人间出版社1999年版,第166页。
[19] 曾健民:《台湾一九四六·动荡的曙光──二二八前的台湾》,人间出版社2007年版,第395?403页。
[20] 曾重郎:《终生难忘的情谊》,载于台湾民主自治同盟编:《历史的见证——纪念台湾人民“二·二八”起义四十周年》,台湾民主自治同盟1987年版,第95?101页。
[21] 吴克泰:《欧阳予倩在台北演话剧——回忆二·二八前夕的一幕》,转引自卓言若:《为了民族的和平与团结──写在“二二八”七十周年之际》,《观察者网》,2017年2月28日,http://www.guancha.cn/ZhuoYanRuo/2017_02_28_396315_s.shtml。endprint
[22] 《二二八周年志》,台湾省旅平同乡会、天津市台湾同乡会编印,1948年3月28日,第23页。
[23] 卓言若:《“二·二八”:改良与革命的歧路》,《激流网》,2017年2月28日,http://jiliuwang.net/archives/49668。
[24] 林书扬:《如何让过去的成为真正的过去》,载人间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页;李娜整理编辑,吕正惠校订:《无悔──陈明忠回忆录》,人间出版社2014年版,第94頁。
[25] 吴艺煤主编:《大陆台胞与“二·二八”事件史料集》,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116页。
[26] 二二八之中的武装斗争,分别是台湾中部由谢雪红领导的“台湾民主联军”,以及嘉南一带由张志忠领导的“台湾自治联军”,两人都是地下党员。台湾民主自治同盟最后的定名,周明(古瑞云)有此回忆:“在四大家族的专政下,若不实行自治便无民主可言,‘自治与‘民主不可分割,而且在‘二·二八斗争中,为处委会‘三十二条所集中表明出来的台湾人民普通的政治诉求正是‘民主自治,遂决定命名为‘台湾民主自治同盟,简称‘台盟。”参见古瑞云:《台中的风雷──跟谢雪红在一起的日子里》,人间出版社1990年版,第210?211页。
[27] 吴国华、吴艺煤主编:《台盟创建初期的地方组织》,台海出版社2015年版,第1?16页。
[28] 汪毅夫:《天然反独的二二八之子》,载《海峡评论》第315期,2017年3月,第55?57页。
[29] 林书扬:《有了统一才能自决》,人间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
[30] 张钧凯:《对台湾而言的中国道路》,载《台湾社会研究季刊》第99期,2015年6月,第262?265页。
[31] 相关讨论可参考郑鸿生:《台湾人如何再做中国人:超克分断体制下的身份难题》,载《台湾社会研究季刊》第74期,2009年6月,第95?139页;吕新雨:《“台独”的历史根源:从“白团”到“台湾帮”──作为中国叙述的“台湾问题”》,载《开放时代》2016年第6期;汪晖:《两岸历史中的失踪者──〈台共党人的悲歌〉与台湾的历史记忆》,载蓝博洲:《台共党人的悲歌》,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页;强世功:《大国崛起与文明复兴──“文明持久战”下的台湾问题》,载《立法者的法理学》,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63?385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