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旭儒:特别复杂的单纯

2017-11-06秦岭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管风琴上海音乐学院张旭

秦岭

我并不很清楚标题中写在张旭儒名字后面的这个短语,是否很好地概括了张旭儒和他的音乐。事实上,是这个短语自己,在我和张老师聊天的中途忽然地找上门来,用最肯定的语气让我相信,它说的就是坐在我对面的张旭儒。

那时候我们正坐在上海音乐学院附近的咖啡馆里。一杯美式咖啡配一块香草芝士蛋糕,这似乎是张旭儒的日常选择。老实说,在最初的一瞬,我觉得芝士蛋糕和张旭儒似乎不那么搭调,特别是他熟门熟路地热情招呼我,说这家的甜点相当不错的时候——从外表上看,张旭儒是最标准的西北汉子,微卷的灰黑头发与同样微卷的灰黑色络腮胡须,总让我想起《步辇图》里一身红衣的禄东赞,仿佛下一秒就应该端起海碗,豪爽地浮一大白。然而他说话时兰州口音里,却又总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少年式的敞亮与软萌的天真。不久之前上海文联组织文艺家们去甘肃采风,张旭儒也在其列,别人是实实在在去采风的,在他则根本就是还乡。回来之后大家谈论采风的感受,评论家协会主席汪涌豪犀利地指出现在的文学艺术作品普遍缺少阳刚之气,发言颇引众人共鸣。“其实那会儿我心里可不服气,想说看我呀看我呀,我这边一直都阳刚着呀!”我对面的张旭儒半开玩笑地摆出了悲愤呐喊的姿势。而后我又看着他满足地把蛋糕吃完——反差萌的画面其实也很美。

2017年的这个9月,张旭儒的两部音乐创作作品先后在上海的音乐舞台上奏响。9月13日,“2017上海音乐学院国际管风琴周”开幕式音乐会,张旭儒的《拂云鸣钟》是整台演出的压台之作。这部作品填补了中国管风琴协奏曲作品历史空白,在东方艺术中心的这场演出则是它的“世界首演”。9月25、26日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上海音乐学院音乐交响乐团又带来了多媒体交响剧场《丝路追梦》的管弦乐版本,作品分为五个乐章,分别由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的五位教授执笔创作,其中的第三乐章《狂想曲》便出自张旭儒的手笔。这部作品在今年的“上海之春”国际艺术节上曾作为闭幕作品演出过,毫不意外地引来爱乐者们的热议。

这两场演出我都在现场。谢幕时经久不息的掌声与欢呼声中,我也是心潮澎湃、兴奋不已的观众席的一份子。作为一个爱好音乐的“外行”,我很难用精准的音乐语汇来“评价”作品,所能说的也只是一个最普通观众的最直观感受——那是一种杂糅着“岂有此理”的错愕和“原来如此”的服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彼此龃龉的音乐语汇、音乐手段、音乐表达,在张旭儒的笔下,在彼此冲撞、消长、错位、对话、交融之后,形成了一种神妙的和谐。依旧彼此不同,依旧相互矛盾,却在更高的意义上,构成了一种哲学乃至生命意味上的“相安”——正是这个“和而不同”的部分让我感受到了震颤与酣畅。

一种用复杂构建的单纯。特别复杂的单纯。我说。

张旭儒老师嘿地一下就乐了,他说这个好,我喜欢这个概括。

“玩”音乐,“动静”一定要大

也许是习惯了用听觉的形象说话,在聊天的过程中,张旭儒很少使用学院派的表述,也很少主动站在理论语言的高度,就“音乐问题”发表什么高屋建瓴的看法。他似乎更喜欢直感的、具体的、描写的,甚至是童心的语言。

为什么会选择这项艺术?是什么促使你进行此项创作?这似乎是面对艺术家时每访必用的开场白。“喜欢出风头嘛,活跃嘛,嘚瑟嘛,好像享受了那么一点儿特殊待遇。”张旭儒将自己的“动机”描述得特别“不单纯”。

作为“黑五类”子女,童年时代的张旭儒总觉得自己“在外面抬不起头来”,唯有音乐的王国是平等而自由的,“我唱得好,你没我唱得好,那没办法,就是我厉害”。在兰州市第二中学的文艺班(当年兰州市中小学教育系统文艺尖子单位),张旭儒几乎把所有乐器都摸了一遍。“没选小提琴是嫌它声音太小啦!我就要声音大而且还漂亮的”——就这样,“有才,任性”的他最后成为了一名圆号手。从皋兰县文工团到甘肃省歌剧团,在张旭儒的描述里,这七年的乐手生涯似乎也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回忆。一场胸膜炎最终斩断了他作为圆号手的职业之路。既然确定上不了台,总不能就这样等混下去,凭借在团里改编铜管乐谱的经验,张旭儒转身报考了西安音乐学院的作曲系,“这才算是真正走上了音乐的道路”。那一年是1984年,他25岁。

如今的张旭儒是上海音乐学院现代器乐与打击乐系的党支部书记、副系主任、研究生导师,同时也是上海音乐家协会理事、中国复调音乐学会的秘书长。不过,这一串复杂头衔之下,让人感触最深的,依旧是他身为作曲家的单纯一面。

“玩”音乐这件事上,张旭儒的“动静”一直不小。2005年,在上海音乐学院前任院长杨立青的主张下,打击乐被独立了出来,与原来的现代器乐系合并为现代器乐与打击乐系,并成立了“上海打击乐团”。打击乐团成立之后的第一个代表作,多媒体打击乐剧《“司岗里”的呼唤——本真与前卫的对话》其作者正是张旭儒。如今这个乐团已经成为了西方音乐节和演出商口中的“世界著名打击乐团”,欧洲主流媒体将其称誉为“中国音乐界的瑰宝”,《本真与前卫的对话》也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乐团演出单上的保留曲目。

“语不惊人死不休”是所有创作者们共同的呐喊,在这部打击乐作品中,张旭儒用三个“前所未有”惊掉了世界的下巴。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演奏时长,包含西洋打击乐、中国民族打击乐、流行打击乐以及自创的打击乐器在内的数百件打击乐器在一部作品中的同时运用,以及四十多人的打击乐团规模,在张旭儒之前,还没有人“斗胆”这样玩过。

作品的首演也是在东方艺术中心。演出终了,舞蹈家黄豆豆忍不住从观众席上站起身来振臂高呼:“中国就需要这样的作品!”整场音乐会光谢幕就谢了半小时之久,大家都站着不走,欢呼和掌声如潮水汹涌。都知道打击乐演出是体力活,乐团原本没有准备安可,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打着鸡血把作品的第四乐章又打了一遍。

“让听过作品的人都能受到音乐的感染,能做到這点,足矣。”张旭儒说。

“大同”,就是不和谐到和谐的过程

这次他所带来的“填补管风琴协奏曲创作历史空白”的《拂云鸣钟》,有一个长长的副标题:“为管风琴、 人声与打击乐队而作的交响诗”。这部作品,是他应管风琴家、上海音乐学院现代器乐与打击乐系主任朱磊教授的委约而创作的,从构思创作到落笔成章,用了整整一年。正如副标题所揭示的,张旭儒将其视作对之前创作的某种“总结”。endprint

从机会的角度,2015年上海音乐学院管风琴专业的设立是他此番创作的原点。

有着2200余年悠久历史的管风琴,被莫扎特称为“乐器之王”。它有着所有乐器中最复杂、最庞大的结构:多层的键盘,众多的音管、音栓,以及复杂的地声原理和操作技术。它是一架能发出美妙声音的巨型机器,有着其它任何乐器都无法比拟的丰富而辉煌的音响,能够模拟管弦乐队中所有乐器的声音。传统管风琴一般都是和高大的厅堂构筑在一起,固定于讲台或舞台后墙上。上海唯一拥有传统管风琴的音乐演出场所就是东方艺术中心,共有6000多根音管、5层键盘,整个乐器有三层楼那么高。

即便管风琴如此古老又如此恢弘,关于这件乐器的“一切”,对国人来说仍然是陌生的。别说亲耳谛听它的鸣响,相当一部分人甚至都不曾亲眼见识过它的尊容。不仅如此,在很多人的概念里——事实上,对于当代普通西方人来说也是一样——管风琴总是和教堂和宗教音乐联系在一起,与普罗大众的日常审美无甚关系。而这恰恰是上海音乐学院建立管风琴专业时所面对的“群众基础”。

世界著名音乐学院,比如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法国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德国汉诺威音乐学院,他们都有自己的管风琴专业。中央音乐学院的沈凡秀教授为中国管风琴事业的开拓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把管风琴作为大学本科专业,上海音乐学院是中国的第一家。“这本身就是一件可以载入音乐史册的事。我们要建立这个专业,筚路蓝缕,就像九十年前我们建立西方音乐这个学科一样——而且它就放在我的这个系里面”,对此,张旭儒用了“刺激”和“责任感”两个词。“既然我们有了这样的专业,就应该要有自己的文献,要有中国作曲家的管风琴作品。我们有好的演奏家,却没有一部属于我们自己的作品,这不合适吧。”

張旭儒的好搭档,身兼管风琴演奏家与现代器乐与打击乐系主任双重身份的朱磊,对于中国原创作品的渴求非常急切,他发动了身边一群作曲家朋友加入到中国管风琴曲的创作中来。“上海的创作力量还是很强的,朋友们也都很积极。但是总有个主客之分吧?我觉得我是主人。大家一起聊的时候,我就说行啊,那就我先来吧。”

然而怎么写?写什么?“我们显然不能够去写所谓的宗教题材,所以一开始我确实挺困惑。”张旭儒说。而且困难还远不止于此。就像格律诗,或者传统戏曲,“管风琴在西方已经发展出非常严密的体系。你弹一个东西,马上就有人会出来跟你说这不对,那不对。它有它的程式和规范,特别难以突破。难突破到什么程度呢?他们自己都突不破。”

但张旭儒显然不会是那样“老实”的一个人——“我写东西就一定要写我自己的东西”。话说到这里,他忽然绕开去,给我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我在西北长大,有很多各民族的朋友,撒拉人、保安人、回族、藏族、蒙古族,都有,大家就像亲兄弟一样。尤其是河湟地区,那里真的是五方杂处。有清真寺,有佛教寺院,还有天主教堂,伊斯兰教不同教派之间还很不一样。我有时候就想着,这些人明明看着都不像一家人,怎么都能到一起了呢,而且千百年来相安无事,你到你的寺院去我到我的寺院去,出来以后大家一起喝酒聊天,很融洽的。”他顿了顿,“它是可以融洽的。”又接着强调。

我知道,这是走到了正题。

“你问这种融洽是无为的还是有为的?我说不来。但我们看到的现状就是,他们尽管有很大的不同却照样待在一起彼此相安。那里的音乐也是这样。我们有土族花儿、保安族花儿、撒拉族花儿,藏族人唱的藏歌里面也有花儿的因素,而那些花儿里面也有藏族的高腔的东西。一般人听来可能不会知道哪一句是哪一句,但是当地人就会特别自然地指出‘这是我们的,这是他们的。有时候也会搞搞花儿会,各唱各的,还有点彼此竞技的意思。”这些生活记忆早已溶化在血液里,构成了张旭儒人生阅历的底色。他说自己之前并没有对此做过深层次的文化思考,只是觉得理应如此,“就像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族。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我是异族。难受的时候、苦的时候、高兴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和你的民族你的宗教没有关系。人嘛,本真的部分都是一样的”。

张旭儒说:这就是我想写的东西。

“大家开开心心在一起不是很好的事儿嘛!就像现在讲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天下大同。我的作品名字叫《拂云鸣钟》。云是生命,钟是智慧。如云的生命,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人们的智慧却总想在这不确定性中寻找某种规律,建立秩序。所谓的大同,就是不和谐到和谐的过程,你说揉不到一起的,我偏给你揉到一起,不但揉到一起,它还和,还好听。”

音乐是最抽象也最具体的语言。张旭儒像一个音乐顽童一样开始了他繁难的游戏。在管风琴“自带”的基督教音乐元素之外,他充分运用打击乐与人声,将伊斯兰教元素、佛教元素、雅乐元素,乃至他个人的“发明”叠加其上,并让他们彼此缠绕、编织到一起。这是对传统作曲技法的一次“狂妄”的颠覆。

“比如巴赫的复调,原来四个声部应该这么走,我就再摞四个声部。声部与声部叠加之后,两个音合在一起不是不舒服吗?那我用打击乐。我用声儿,我不用音儿,这不就行了吗。而且打击乐有个什么好处呢?它的那种动静儿,容易激动人心,它不存在懂不懂,它的情感表达能够很直接地传递。”

当然还有人声。“原生态歌手,藏族的代表佛教,维吾尔族的代表伊斯兰教,美声则是基督教。”

事实上,这两位原生态歌手都是张旭儒自己“找来”的。从来不去酒吧的张旭儒,一次偶然的机缘在上海的一间酒吧里听到了藏族女孩儿斯娜拉姆的歌声,“我觉得啊呀这声音太好了。一问,她是云南迪庆人,不识谱。我一听她不识谱我就特兴奋,你识谱就坏啦!”另一位维族音乐家阿力甫·阿西丁本身也不是专业歌手,但“他那种弯弯道道的声音是民族血脉里带来的,别人教也教不会,学也学不来”。

“我就追求那种特别有特点的特别有表现力的声音。”张旭儒说。

创作就是把“我”拿出来

音乐会当日的观众席里,就有包括美国茱莉亚学院管风琴系主任保罗·雅各布斯,皮博迪音乐学院管风琴系教授、美国管风琴家协会前任主席约翰·沃克,德国科隆音乐学院管风琴教授蒂埃里·米希尔在内的多位世界管风琴大师。演出结束,这些“外国朋友”都显得非常激动,纷纷主动问张旭儒求要曲谱。保罗·雅各布斯更是不吝赞美地表示自己“听到了古典音乐复兴的信号”,觉得太新奇、太惊艳,管风琴曲竟然还可以是这样的。endprint

“但其实对我来说,我也根本没有想过你‘那样是咋回事儿,我也不会你那样。”张旭儒乐呵的口气里有种孩子气的狡黠。

也不仅仅是《拂云鸣钟》。

从2011年起,张旭儒与周湘林、赵光、尹明五一起以“四面八方”为題,用“团队创作”的形式围绕民族民间音乐创作大型交响乐作品。他们一人一个民族地书写,迄今为止已然做完三期——事实上,《丝路追梦》原本应该是它的第四期,只是后来因为种种机遇“升级”为一个独立的项目,加上叶国辉,变成一个五人作品。

四面八方也好,丝路追梦也罢,创作的精神总是一致的。“还是想把我们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嘛,将交响乐真正中国化。”这也是张旭儒一心想做的事。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有这样一种感觉,东方或是西方,这个民族或者那个民族,这些看似异质的元素在张旭儒的音乐里,都表现得特别自在而从容,仿佛他们本来就应该这样呈现:这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但好像也看不出这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这让他的作品,区别于其他人,有了一种“特别”的味道。

“东西交汇”“五方杂处”,从语词的角度,它们既可以形容西部,也可以讲述上海,但支撑这些抽象语词的具体环境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张旭儒说自己当年在甘肃省兰州市的皋兰县插队,那里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洗澡,一个连水都没有的地方怎么能够洗澡呢。饥荒的时候人们去要饭,主食可以给,要水是没有的。“我们从那么深的井里打水。夏天的井水看起来清澈的呀,然而苦,根本不能喝。到了冬天就好了,井水冻成冰,再化开就没有那种苦味了。”

看过、听过和经历过毕竟是不同的,二十天的经历和二十年的经历同样也是不同的。“他们都比我厉害,声音控制都很好,技术上也都棒极了。一定要我骄傲地谈一谈,我和他们的最大区别,大概就是我是直接生活,他们都是间接生活。多的大概就是那么一点‘生动的东西。”

所以“学”什么,和“是”什么,就是有区别的。张旭儒说。放到交响乐中国化的问题上也是一样。技巧也好,理论也罢,这些都是手段,真正决定一件作品品格的,却是它的灵魂,是那么一点点独特的、切肤的、人无我有的东西。“我们一味‘学西方,也就永远不会‘是西方。那么为什么要傻木楞登地走一条死路?西方对我们的意义,应当是一种启发。他们可以这样写,你就不能完全颠倒过来那样写吗?你为什么也要这样写呢!也许那样写你的味道就出来了,你就不同于他了呀,你就有意义了嘛。”endprint

猜你喜欢

管风琴上海音乐学院张旭
学校情境下的学习问题学生干预
武汉琴台音乐厅管风琴的设计与应用
第十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获奖名单
七问管风琴
浅谈氧化还原反应的实际应用
民国时期西文乐谱文献存佚考略
打针
帕切贝尔的管风琴宝藏
跨国、跨时空的交融与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