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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的麦子

2017-11-06邵颖华

特别健康 2017年9期
关键词:姑奶奶麦穗麦子

◎邵颖华

念念不忘的麦子

◎邵颖华

一把麦穗一条人命

虽然在江南生活了这么久,我还是固执地保持着北方的生活习惯,还是喜欢吃麦面做成的面食。过去,全家人吃上白面,曾经是祖祖辈辈最实在的梦想。而麦子带给我们的苦难与欢乐,也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爷爷想赶在麦忙之前走趟亲戚,去看看他的妹妹——我的姑奶奶。到我姑奶奶家有十几里地,快到那个庄子的时候,爷爷看到路边就要由青转黄的麦子,也许是走饿了,随手扯了一把麦穗,边走边搓。还没等吃进嘴里,冷不丁被当地看庄稼的人一把抓住。人赃俱获,容不得丝毫的辩解。爷爷被反绑双手,在姑奶奶的庄上游街示众。庄上的人也不认识他,跟着起哄,看热闹。爷爷被人推挤着,踉踉跄跄,有个地缝都想一头钻进去。游完街还不罢休,又被押解到我们庄上继续游街。老实巴交的爷爷,哪受过这样的屈辱,回到家里,窝囊得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死的时候才五十岁。

一句闲话一世愧悔

“文革”快结束那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学校在村子的西头,我家离学校很近,班主任让我掌管教室的钥匙。一天中午,同学们都走了,我最后锁门。日头毒毒的,像要把人晒化了似的。就在我以书当伞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无意中看见一个拾麦穗的女人,在刚收割完麦子的白花花、空荡荡的田野里,特别显眼。

我急着往家赶。在学校东北角,碰见大队工宣队的于队长正和我父亲在操场边闲聊。

“学生,西地里没人吧?”于队长问我。

“没人。噢,对了,那边有个拾麦子的。”

父亲瞪我一眼:“还不快回家吃饭!”我撒腿就跑。

回到家,一顿饭还没吃完,就听外面一阵锣响,人声嘈杂。我把筷子一扔,蹿出去看热闹。刚来到村口,就听见于队长尖着嗓门儿大叫:“不要跟我学啊,我偷队里的麦子!说!就这样说!”一个女人被推搡着,像被赶着的一头羊。女人背上背着一把麦子,胸前挂着个大木牌,上面写着“盗窃犯”三个大字。那把麦子像一束燃烧的火焰,在哆哆嗦嗦的女人背上不停地颤抖。工宣队的汉子们推一下,那女人挪一步。他们气急败坏,猛一用力,将她推倒在地上。“哇”一声,女人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起来。那把麦子掉在地上,被人群践踏得一片狼藉。

忽然,我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出了人群,回头一看是父亲。一进家门,父亲就“啪”地给了我一巴掌:“你还忍心看?都是你造的孽!”说完,父亲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我一下子被打蒙了。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平时他从不舍得动我一指头。可这一巴掌,让我足足记了一辈子。后来才知道,那女人是村后二爷爷家的闺女,她是在回娘家的路上,顺手捡了那一把麦子。最后还是父亲苦苦求情,工宣队才放过了她。

现在想来,在那荒唐的岁月里,一把麦子,一把你不捡只能烂在地里的麦子,却让一个年轻的女人丧失了应有的尊严。我这样一个无知小儿无意的一瞥,无意的一句话,竟然把她推向了屈辱的深渊。那一把麦子和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永远定格在我灵魂的底片上,成为我心底永远的痛,永远的悔。

一种一收一生难忘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时收麦子还没有收割机,是拿镰刀一刀一刀割的。麦忙时节就像打仗一样,大人小孩齐上阵,割的割,捆的捆,拾的拾,最后装上平板车,拼命往家拽,一刻都不敢怠慢,无论日头有多毒。

有一次,一地的麦子割下来后,还没来得及往麦场里拉,一场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本想着能很快雨过天晴,可是,雨一直下,瓢泼一样。向来沉稳的母亲越来越坐不住,心急火燎,都要哭出来的样子,老是站在路口往北地里望,夜里老是跑外面看天。

下了整整一星期之后,雨终于停了,地里已是“荠麦青青”,无论捆好的,还是散开的,麦穗都已经发了好长的芽子,真是让人欲哭无泪。“那也得拉回去,”母亲说,“那是咱一家人一年的细粮啊。”

像往年一样,把麦子一大车一大车拉到场上,打场,扬场,晾晒,装囤,少一个步骤都不行。我生平第一次见所有的麦粒都长着小尾巴。那黏黏的、黑乎乎的芽麦面,我们吃了整整一年。每当我们嫌弃黑面馍难吃时,母亲就笑着说:“有,总比没有强。”

对看天吃饭,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种”是因,“收”是果。收麦子不容易,有时种麦子也不容易。有一年,故黄河的两道大堤之间的那块堰里地,收完棒子,到了该种麦子的时候,秋雨连绵。等雨停了,地里太湿,没法犁地。母亲怕误了农时,更怕的是一家人来年没有白面吃。等地里刚能搁住脚,她便每天起早贪黑,用抓钩刨一片地,拿麦种撒一片,刨一片,撒一片。雨下下停停,等把四五亩小麦种完,地都快要上冻了。那时我在外面上学,这事是寒假里我们娘儿几个拉呱时,母亲不经意间说起来的。我听后惊诧不已,心疼得眼泪夺眶而出。从那以后,五十多岁的母亲,腰再也没能直起来。

2008年5月,在麦子飘香的时节,母亲遽然离开了人世。奔忙于单位和医院之间的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在母亲入土后才意识到,母亲走前竟然没有吃上新麦。如今,那片麦田成了父母的埋骨处。风吹麦浪,真希望每年的新麦清香,都能够飘进父母沉沉的梦里,都能够殷实天下每一个人的岁月。

摘自《文汇报》图/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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