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亭:在入世与出世之间
2017-11-03中国工商银行浙江分行
中国工商银行浙江分行 俞 栋
文化
王一亭:在入世与出世之间
中国工商银行浙江分行 俞 栋
上海中华商业储蓄银行储蓄盒(现藏上海银行博物馆)
“入世”与“出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前者或为己而追名逐利,或为国而殚精竭虑;后者则品性高洁,超然物外,无欲无求。然纵观历史,真正的“出世者”却寥寥无几,因为常人很难脱离尘世。其实,“入世”与“出世”并非绝对割裂,从某种角度看,两者皆为人生所需,有人出世意在入世,亦有人以入世而图出世。大智者正体现在其对“入世”与“出世”这两种人生态度的自如把握和灵活转换上。王一亭先生即是这样一位先当实业家、金融家,再做艺术家、佛学家,游走于“入世”和“出世”之间的典范。在这位海派大家的身上,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朱光潜1朱光潜(1897—1986年),字孟实,安徽省桐城县(今安徽省枞阳县麒麟镇岱鳌村朱家老屋人)。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先生所说的“以入世态度做事,以出世态度做人”的那种精神境界与行为准则。
王一亭(1867—1938 年),名震,字一亭,成年后多以字行,出生于上海周浦,祖籍浙江吴兴(今湖州),40岁时曾返吴兴北郊白龙山麓居住,遂以“白龙山人”为号,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早年加入同盟会并任上海分会财务科长,后纵横实业、金融、艺术等多个领域,集书画家、实业家、银行家、慈善家、佛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是研究民国时期上海乃至中国经济、艺术、佛教发展史不能绕过的一位重要人物。
《尊中分外联》
《钟馗》
《与堂富贵》
《一苇渡江》
王一亭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在外祖母家长大。13岁时,进入上海“慎馀钱庄”当学徒,后当“跑街”(类似今天银行的客户经理),其主要职责是收存与放贷,对于钱庄十分重要。难怪,旧时钱庄有一句行话,叫“看钱庄兴不兴旺,就看跑街灵不灵光”。20岁时,王一亭进入李平书2上海近代著名社会活动家、企业家、书法家。经营的“天馀号”3“天馀号”拥有若干艘货船,经营海运业务。工作,由于业务能力出色,很快升任经理。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日本的“日清汽船株式会社”在上海设分社,因李的推荐与作保,他担任分社总代理,后来又兼任“日本大阪商船会社”上海分社总代理。随着两家分社经营业绩的不断攀升,他在上海工商界的地位和声誉日隆。在此过程中,王一亭将丰厚的佣金收入和多年积蓄都投资到兴办民族金融企业上。当时,中国的民族保险业才刚刚起步。自1905年起,他先后投资入股了“五华”保险公司(即华兴保险公司、华安水火保险公司、华成经保火险公司、华安人寿保险公司及华通水火保险公司),成为近代中国保险业的拓荒者。1906年,又与周廷弼、沈缦云等人集资15万元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民办商业储蓄银行——信成商业储蓄银行,并被推举为董事。同年,上海成立沪南商务分会,他又被推举为总理,并在历届上海商务总会中担任会董。1908年被推选为沪南商务公会首任会长;1912年当选为上海总商会协理。1913年与郭竹樵、朱子奎等人集资25万元,改官办中华商业储蓄银行4中华商业储蓄银行原名中华银行,1911年上海光复后,由军政府陈其美、沈缦云发起筹办,为适应军事需要而创办的金融机构,于当年11月21日正式开业,行址初设于上海南市吉祥弄口,后迁至四马路(今福州路)。初系官商合办,为股份有限公司,资本50万元,实收50万元,分为25000股,每股20元。总董孙中山,董事黄兴、薛仙舟、沈缦云、朱葆三,总经理林莲生。经营商业银行业务,兼理军政府发行的军用钞票。1913年2月16日召开股东大会,决议改名为中华商业储蓄银行。1915年改为完全商办,向农业部注册,董事长朱葆三,董事郭竹樵、王一亭、傅筱庵、周金箴、贝润生、朱子谦、钱达三等。1917年行址迁至北京路。1918年上海银行公会成立时,为初始会员之一。初期资本25万元,1933年增至50万元,同年在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注册。营业种类包括各种存款、放款、汇兑、票据贴现及承兑、买卖有价证券、买卖生金银及外国货币、代客收解款项、代客保管有价证券及贵重物品等。1942年资本增为中储券100万元,同年12月增至300万元,1943年11月增至1000万元,实收1000万元,分为50万股,每股20元。1944年6月26日汪伪政府财政部颁给钱字第1692号营业执照,兼营信托、储蓄业务。董事长朱子奎,总经理程年彭。1945年抗战胜利后,资本调整为法币1000万元,后增至5000万元,每股100元,执有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银字第158号营业执照。1950年4月13日倒闭。为民营,并任董事。自1934年起任中华商业储蓄银行董事长直至去世,谱写了一段绚烂的金融人生。
王一亭自幼酷好丹青。10岁那年,外祖母授以《孝经》,这是一种内有插图的小册子,他见图而喜之,以手指摹仿。在慎余钱庄站柜时,又利用余暇挥毫作画,由于天资聪颖,居然无师自通,逐渐入门。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得列海派耆宿任伯年5任颐(1840—1896年),即任伯年,清末著名画家。初名润,字次远,号小楼,后改名颐,字伯年,别号山阴道上行者、寿道士等,以字行。浙江山阴航坞山(今杭州市萧山区瓜沥镇)人。系我国近代杰出画家,在“四任”之中,成就最为突出,是“海上画派”中的佼佼者,“海派四杰”之一。其画发轫于民间艺术,技法全面,山水、花鸟、人物等无一不能。重视写生,又融汇诸家法,并吸取水彩色调之长,勾皴点染,格调清新。门下蒙任亲炙,复又结识大师吴昌硕6吴昌硕(1844—1927年),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硕,又署仓石、苍石,多别号,常见者有仓硕、老苍、老缶、苦铁、大聋、缶道人、石尊者等。浙江省孝丰县鄣吴村(今湖州市安吉县)人。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国画家、书法家、篆刻家,“后海派”代表,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长,与任伯年、蒲华、虚谷合称为“清末海派四大家”。他集“诗、书、画、印”为一身,融金石书画为一炉,被誉为“石鼓篆书第一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在绘画、书法、篆刻上都是旗帜性人物,在诗文、金石等方面均有很高的造诣。,相友莫逆,朝夕切磋。即使在担任日清总代理后商事繁剧,仍坚持每天作画,寒暑无间,绘技由是日臻化境。
《池塘雨后》
《寒岩深处足徜徉》
《黄山风景》
综观王一亭的绘画,虽深受任、吴之影响,但他并未泥师不化,而是在综合任、吴所长基础上找到了自己的艺术定位,独出新意。就笔墨而言,他近吴而远任,用笔酣畅淋漓,着墨苍茫雄强,设色浓艳亮丽,既给人以一种挥运自如、放恣不羁的洒脱,又透溢着一股以书入画、浑厚华滋的凝重,深得吴昌硕笔意;就构图而言,则任、吴兼取,往往出人意外,气势磅礴,且以奇崛制胜;就题材而言,又近任远吴,诸如骆驼、飞燕、麻雀、公鸡、乌鸡、乌鸦、桃花、柳树、白兔、白鹅、茶花、鹦鹉和虎、马、鸭、鹤及木芙蓉等缶翁很少涉猎的题材,皆见于其笔下。故被沪上艺坛赞为“天惊地怪而鲜有其匹”。
在这里,不得不提的是王一亭的历史人物画,如古代名士老子、孔子、苏武、陶潜、钟馗、二十四孝人物等,尤勤于以画礼佛,自言50岁后一心归佛,茹素持斋,且每日画一佛像。观其佛画,可谓一绝,近现代无出其右者。今天,在江苏、浙江、上海的较大寺庙中几乎都藏有王一亭所绘佛像。这些佛像有如来、观音、达摩、罗汉等,姿态各异,乍看粗简,实乃内涵旷达,神情生动,惟妙惟肖,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只见一根根急速而下的线条,密而不乱,疏而不弱,不仅金石气隐约可感,而且可使观者深刻体悟到作者当时创作的心态和激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无量寿佛和观音大士。如1927年所作《无量寿佛》,虬髯乱发,眼神炯炯,衣纹线条浑圆有力,干湿用笔相互掺和,似书实画,质感强烈,更彰显佛之精神。因此,佛画艺术成为王一亭区别于其他同时代画家的典型特征。
常言道:“画得好不好看画面,学问好不好看题款。”众所周知,吴昌硕作为海派巨擘,功夫最深的是书法,影响最深远的是画,印章是其艺术的衍生和发展,而诗和画跋则更能体现其艺术思想与精神境界。正是诗书画印“四绝”,彰显了吴氏艺术之独特魅力。纵观王一亭各个时期绘画作品亦是如此。其早期绘画作品多为穷款(仅落姓名或字号)或短跋,而中、晚期尤其是晚期,其题跋大多是长款甚至长跋,占据了画面中极大的位置,有时画只寥寥数笔,而落款却洋洋洒洒数十字甚至上百字。这种诗文题跋进一步增强了王一亭绘画的文学性与大众性,使其绘画艺术的文化含量和人文精神更为拓展,这正是海派书画的时代特征,既可为受众所欣赏又不失人文精神。如他画的《接福图》,图中人物仅占画面三分之一,而三分之二的画面是巨跋。诗、书、画、印并茂的艺术形式,显示了其对文化境界的强烈追求。难怪,吴昌硕曾在《白龙山人题画诗·序》中指出:“王君之画因绵邈高浑,直逼元宋;而其诗又温婉排奡。悉称其画所谓体差裒等。诗与画互为裒益者欤。”
《行书册页》
《水仙图》
《声在树间》
《停琴观云》扇面
《史记》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王一亭不仅取得了杰出的艺术成就,还深深地影响了一大批书画家,门下弟子众多。因此,如果说吴昌硕是海派艺术的轴线,那么王一亭则为海派艺术逐渐聚拢的坐标。
“心正则笔正”。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在尚未攻占上海时,就已经指定由王来做上海维持会会长,也即临时“上海市市长”。但王气节高贵,果断拒绝日本人的邀请,不顾年迈体弱,毅然携家眷避地香港。日本人在气急败坏之下,炮轰了王在上海的洋楼。张大千曾高度评价王一亭的艺品及人品:“先生民胞物与,复耽禅悦,胸襟阔达而志节高迈,落笔放达不羁,始能纵送由心,全其气势也。”苏局仙先生也曾作一联“拼一死不辱斯文;留片纸还看真性”,以缅怀王一亭先生。联语简明扼要,写出了公允的评论,盛赞其艺术成就,钦佩其“卒不污节”之难能可贵。1938年病逝后,远在重庆的蒋介石亦题送挽联“当飘摇风雨之中,弥征劲节;待整顿乾坤而后,重吊斯人”。同时,由于王一亭一生虔信佛教,“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佛家思想影响使之成为中国近代著名的慈善家。在商界获得成功后,他积极投身于海内外的慈善事业,并取得了惊人成绩,从而成为上海慈善界的领袖人物。他曾集资救助日本关东大地震,被日本群众称为“王菩萨”,并以求得其画作为荣。尤其是他经营的上海慈善联合会,发起组织的为民请命呼吁和平、救济妇孺、临时救济难民等善举,对稳定当时社会秩序和活跃民间慈善事业发挥了重要作用。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突破传统慈善只救人身而不救灵魂的模式,大力资助慈善教育,把传统的善举提升到另一个境界,不仅救人之身体更救人之灵魂,具有近代慈善“教”“养”并重的鲜明特征,所以备受后人推崇。吴昌硕曾这样形容王一亭:“以慈善事业引为己任,绘图乞赈,夙夜彷徨,不辞劳苦,于是四方之灾黎得以存活者无算。”
《日出潼关唱晚筹》
《无量寿佛》
《满天风雪一诗人》
《和合神仙图》
走笔至此,笔者不胜感慨:从中国传统的意识观念和艺术史来看,画家与普通文人一样,似乎和商人政客有着本质区别,一“出世”一“入世”,泾渭分明,而王一亭的出现却颠覆了这种传统,他把这两种身份集于一身,且相辅相成,其爱国情怀、高尚品德、慈善之心都以不同方式影响着整个海派艺术的发展,可谓在“出世”与“入世”间寻到相得益彰的平衡,值得我们深思、探究和学习借鉴。(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沙孟海研究委员会委员、浙江省文艺评论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