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价脂老虎”：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甘甜甜 南方周末记者 卫佳铭

公司官网：脂老虎健康减脂技术已累计帮助20万人减脂2000吨。

经销商：脂老虎营养餐不仅具有减肥的作用，甚至还能帮助治愈高血压、高血脂和脂肪肝等疾病，其功效堪比药物。

专家：从形式上看，“脂老虎”涉嫌构成金字塔式的网络传销模式。

律师：脂老虎销售产品只是障眼法，实质是变相交纳会费，名义上的分红加提成是变相拉人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甘甜甜

南方周末记者 卫佳铭

2017年10月16日，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某酒店内，一千六百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脂老虎经销商汇聚一堂，进行为期四天三夜的封闭式培训。

“脂老虎”又名脂老虎减脂技术，是一家名为脂老虎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脂老虎公司”）的一项核心产品。在其官网上，脂老虎被描述成现代营养工程技术的成果。

“在这里将帮你找到属于你的宝藏！在这里将帮助你找到打开宝藏的钥匙！在这里你将开启人生新的篇章！”培训队伍中，来自山东的女孩刘思芸在朋友圈写下三行字，向好友描绘着她心中的脂老虎健康减脂产品将要缔造的财富奇迹。

台上，讲话者话音刚落，场地内响起欢快的《社会摇》。台下，身着统一黑色T恤的人群随着节拍猛烈地晃动。

两百多公里外的浙江省温州市，28岁的安琦也曾是脂老虎的拥趸。一年前，她花费近四千元购买了四盒脂老虎营养餐，并在一个月内减重19斤。然而，不到半个月，安琦又迅速地胖回去了，还因节食过度引起身体不适，经医生诊断为内分泌失调。

安琦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起这段“恐怖的减肥经历”时懊悔不已，“其实脂老虎营养餐就是普通的饼干，饿肚子减肥”，她说道。

在微博、知乎、贴吧等各大社交平台上，对脂老虎的评价也毁誉参半。质疑声指向脂老虎减脂技术是否科学，宣传是否存在违规，经营模式究竟是不是传销这三个方面？对此，南方周末记者展开了调查。

质疑1：减脂技术，还是节食减肥？

“贵肯定有贵的道理，相信它能帮我瘦下去。”2016年8月，反复浏览朋友圈的脂老虎微商广告后，安琦最终还是买下了单价1280元一盒的脂老虎营养餐。

2016年9月初，安琦的减重之路开始了。为了快速瘦身，她在脂老虎公司提供的低速、中速、高速、超高速四种减肥方案里选择了超高速方案。

头三天，安琦三餐各吃一至两块脂老虎营养餐，热量摄入总量不到360千卡，感觉饿了她就喝水。遵照经销商的说法，安琦从第四天开始，早午餐吃脂老虎营养餐，早上十点和傍晚可分别加餐苹果和黄瓜，偶尔喝点紫菜汤。

就这样，短短一个月内，安琦瘦了19斤。进入脂老虎减肥方案规定的脱敏期后，安琦三餐除了吃脂老虎营养餐外还搭配健康食谱，逐渐恢复正常饮食。可是15天后，她又胖了8斤。

减肥失败的安琦打电话向脂老虎客服投诉。售后却告诉她：“脂老虎卖的是产品技术，而非减肥饼干。”南方周末记者从脂老虎公司了解到，脂老虎健康减脂技术涵盖健康分析、肥胖检测、代谢评估、风险评估、健康教育、营养干预、体重管理、动态检测及生化调节九大所谓核心技术。与之对应的产品是体脂秤、一款检测分析与记录体脂数据的移动应用“变啦App”以及脂老虎营养餐。

“那种看着自己胖回去的感觉太绝望了。”广东阳江一酒店前台李岚和安琦有着相似的体验。李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曾两度购买脂老虎营养餐，每次减重后都会迅速反弹。

在食用脂老虎营养餐期间，李岚每天将她的体脂数据告诉“教练”（即脂老虎产品经销商），“教练”会根据数据变化指导她调整食谱。“有时是让你只吃饼干，如果不掉秤就加点辅食，进入平台期就加点别的辅食”，在李岚看来，“教练”和数据分析的作用并不大，如果自己控制也能做到，而饼干却卖到了天价。

脂老虎公司公关负责人陈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脂老虎健康减脂技术提供定向制定的健康管理方案，搭配健康食谱，主要通过减少碳水化合物的摄入,达到健康减脂目的。再通过体脂秤数据对比,实时监测体脂率变化,确保水、肌肉、蛋白质等成分不发生过大变化,从而实现精准减脂。

脂老虎公司承诺，其健康减脂技术能够保证使用者丰富的营养摄入，符合健康减脂的三大饮食原理——能量负平衡、低升糖和富营养。

“食用低升糖的食物对减肥有帮助是因为它们转化成血糖的速度较慢”，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中医减肥专科医师邱超平认为，这一原理虽是科学的，但并非值得夸耀的技术。

在食用脂老虎营养餐期间，安琦和李岚都出现了脱发、经期紊乱等内分泌失调的症状。虽然不能确定这些症状是食用营养餐引起，但在看过脂老虎营养餐的配料表后，北京友谊医院营养师顾中一作出判断：脂老虎营养餐基本上是一块普通的小麦饼干。他指出，单一的食物摄入是无法科学地实现富营养的。

脂老虎宣称其减肥技术是科学有效的，但在邱超平看来，脂老虎本质上就是饮食控制，“换言之，就是饿瘦的。脂老虎的控制强度类似于临床上正在应用和推广的7日禁食疗法”。他强调，短期高强度的饮食控制会对身体代谢产生影响，不过可在后期调整饮食配合适当运动弥补回来，“饮食控制结束后，每天至少要摄入1200千卡营养均衡的食物。而脂老虎营养餐的问题在于强度太大、时间太长”。

顾中一也指出，初期一天只吃3袋脂老虎营养餐的方案并不安全。极低的热量摄入可能会造成头痛、头昏、情绪低落、易怒、睡眠障碍和脱水等症状的出现。

针对脂老虎打出的“减脂才是真减肥”的口号，邱超平指出，人在减重的过程中会不可避免地丢失肌肉，而像脂老虎这种以热量控制为主的减肥方法，很难做到完全减脂。

质疑2：资质疑点重重，或为违规宣传

脂老虎官网显示，“脂老虎健康减脂技术已累计帮助20万人减脂2000吨”。在经销商的宣传文案中，脂老虎营养餐不仅具有减肥的作用，甚至还能帮助治愈高血压、高血脂和脂肪肝等疾病，其功效堪比药物。

而当南方周末记者以消费者身份向多位经销商询问脂老虎营养餐的成分时，他们均明确表示其中没有任何药物成分。脂老虎官网显示的通标标准技术服务、华测检测和天祥检测等三家知名检测认证公司的相关检测报告也验证了经销商的说法。经进一步求证，这些检测报告均属实。

那么，不含药物成分的脂老虎营养餐是否为保健食品？脂老虎公司的工商资料则显示，其经营范围里涉及食品的，只有“预包装食品”，未见“保健食品”。南方周末记者在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保健食品类别中也未查询到脂老虎营养餐。

2017年10月11日，南方周末记者拨打脂老虎公司官网客服电话询问该产品是否为保健食品，客服回复称，脂老虎营养餐只是普通的食品，既不是药也非保健食品。

在经销商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的脂老虎包装上也确实未见蓝色的“保健食品”标识，还可见这样一句话：“本品是食品，并非药品或者保健品，对任何疾病没有治疗效果。”

根据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关于保健食品的相关规定，具有“减肥”功效的食品一律归为“保健食品”。《食品安全国家标准预包装食品标签通则》（GB7718-2011）同时规定，非保健食品不得明示或者暗示具有保健作用。

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到，经销商的宣传内容多为减肥成功者的案例分享，并附有瘦身前后的对比照。例如：某公司人力资源部总经理，因应酬繁忙最胖时体重达到191斤，并患有痛风、中度脂肪肝、打呼噜等多种疾病。直到体验脂老虎健康减脂技术，此人成功减脂46斤，一下子重返青春。更有甚者，在使用脂老虎健康减脂技术后，不仅减重31斤，连中度脂肪肝也彻底好了。

南方周末记者还注意到，在名为百e云创App的脂老虎营养餐销售平台上，“零售工具”栏目下写有“朋友圈素材”，并附带“帮助你发朋友圈”的文字说明。一位经销商曾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百e云创App所属的杭州百奕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会指导经销商如何在微信朋友圈宣传脂老虎产品。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刘俊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经销商在微信朋友圈宣传脂老虎营养餐能够减肥瘦身、治愈疾病的行为涉嫌违反广告法，“广告法禁止广告主在广告当中宣传食品有治病的功能。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一方面侵害了消费者的知情权，进而剥夺了其选择权和公平交易权，另一方面破坏了企业间的公平交易秩序，导致劣币驱逐良币，危害性不可小觑”。

经销商主攻以社交平台为主的线上营销阵地，脂老虎官方则在线下进行着更为高调的宣传，并试图将触角伸向行业培训领域。

据悉，脂老虎公司几乎每个月都会举办线下体脂管理训练营，由脂老虎健康减脂技术首席科学家授课，学员则是买票前来的各地经销商。2017年3月，脂老虎成功挑战吉尼斯世界纪录，获得“全球最大规模体脂管理课程”的荣誉称号，参与人数逾6000人。

不少脂老虎经销商还自称是国家卫计委认证的全国首批体脂管理师，在脂老虎官网上，专业体脂师指导也成为脂老虎营养餐的卖点之一。脂老虎公司称，专业体脂师是由脂老虎官方授权的渠道合作伙伴进行招募,他们的上岗资质由渠道合作伙伴自行评估。

多位经销商出示的体脂管理师证书显示，该证书由国家卫生计生委能力建设和继续教育中心与中国健康促进基金会联合印制。但南方周末记者浏览国家卫生计生委能力建设和继续教育中心官网发现，该中心已于2017年9月23日发布了一则“严正声明”，称陆续发现一些不法机构冒用中心及“健康服务业岗位能力提升培训”项目的名义，打着项目培训证书的旗号，发布虚假的培训班招生、培训证书买卖等信息。其中，“体脂管理师”赫然在列，被指与该中心无任何关系。

据多位经销商透露，体脂管理师由杭州微诚教育咨询有限公司进行培训。南方周末查询该公司工商资料时发现，微诚教育的两名股东正是脂老虎公司的股东。

质疑3：金字塔销售，被指涉网络传销

就在脂老虎大力宣传之时，在微博、知乎、贴吧等社交平台上网友和消费者对脂老虎涉嫌传销的质疑声却此起彼伏。

2017年10月24日，脂老虎公司在回复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称，脂老虎公司并不直接参与健康减脂技术服务的销售，而是交由多家经脂老虎官方授权的渠道合作伙伴完成。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广东、浙江、重庆、山东的多位经销商，尝试以消费者的身份了解脂老虎的销售模式。经销商均明确表示，百e云创App是脂老虎营养餐的唯一销售平台。工商资料显示，百e云创App所属的杭州百奕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简称“百e国际”）法定代表人郑炜与脂老虎公司股东之一的杭州微众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同一人。在脂老虎公司官网上，郑炜被称为“脂老虎团队成员”。此外，百e国际首席运营官严海荣也是脂老虎公司联合创始人之一。

南方周末记者下载了百e云创App，注册后却无法购买脂老虎营养餐，系统提示“需获得百e经销商分享的商城链接，方可购买”。但点开广东经销商李唯树发来的购买链接后，随即进入“注册经销商”页面，页面上方显示“推荐人 李唯树”，页面下方还有一段提示，“注意推荐人是否准确，一旦注册成功，如对方给审核通过，双方合作关系确定，将无法调整。”

据李唯树介绍，单盒脂老虎营养餐售价为1380元，若一次性购买3盒，可享受1180每盒的代理价格，并免费获得初级经销商的资格。多买还能更便宜，购买16盒、44盒、120盒的价格分别是930元、830元、680元每盒。与购买数量和价格相对应的是经销商的等级，依次为初级、中级、高级、特约经销商，经销商等级需逐级晋升。

这一晋升过程最快只需几分钟。“我先是拿了16盒，马上再拿44盒，再拿120盒，就是特约经销商了。”李唯树说。“等于一起要拿180盒，13.3万元”，他补充道。

成为特约经销商不仅能通过产品差价赚取利润，还能获得百e国际提供的分红和奖金。刘思芸是山东的一名特约经销商，她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当你做到特约经销商以后，你下面的代理也做到特约经销商，他就相当于你的连锁店了，那么你就可以赚到公司的分红和奖金。”

李唯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会根据经销商业绩多少给予分红：代理越多，所获分红越多。“我们赚钱，其实不靠差价”，李唯树还透露了他8月份的收入构成，32万元的纯收入中7万是差价利润，剩下25万都是分红。

刘思芸展示的一张月度分红图显示，共有“白金玫瑰”“粉晶玫瑰”“红晶玫瑰”“紫晶玫瑰”“黑晶玫瑰”和“玫瑰皇后”六个分红等级，对应的月度分红金额高达40万至100万元。

多位经销商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公司会对经销商进行手把手培训，甚至不用提货。经销商订货后，公司会从就近仓库统一发货。“我们只需要把专业的减脂知识分享出去就行了，根本不用卖货，就像医生一样，不卖药，只开方子”，李唯树说。

▶下转第17版

◀上接第16版

中国政法大学资本金融研究院副院长武长海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指出，脂老虎营养餐的商业模式涉嫌构成了传销模式：“从形式上看，已经构成金字塔销售模式，且为三级以上。从实质上看，该金字塔销售模式的‘上线的收入主要靠发展‘下线会员的分红所得，而非销售利润所得，是典型的依靠发展下线的业绩获得相应收入的网络传销模式。”

湖南湘和律师事务所律师谢晖认为，脂老虎销售产品只是障眼法，实质是变相交纳会费，名义上的分红加提成是变相拉人头。他解释，判断是否以销售产品的方式变相交纳会费的依据有三条可参考：“一、产品的价格与价值严重偏离，完全不等价；二、大量的产品不会有真正的消费者，只是用于抽取会费、提成、奖励的工具；三、一般在产品销售过程中，销售产品都不会真正的收取，而只作为虚拟的数字存在于其内部的App中，而产品不收取，在内部转让或回购时价格明显低于产品销售价格。”

据此，谢晖判断脂老虎营养餐的经营模式涉嫌传销，“这也是庞氏骗局的变种，当平台支撑不了奖励和提成提现时，就是它崩盘的时候”。

（应采访对象要求，刘思芸、安琦、李岚、李唯树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