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喜欢保温杯
2017-11-01兔透射
兔透射
作为全世界少数几个非热水不饮的国家,中国人对于热水的忠诚度从保温杯的畅销程度可见一斑。保温杯的崛起有一定的“政治背景”,这里面的故事颇为有趣。
非热开水不饮并不是传统
很多人认为,中国人传统上就是非热水不饮的。理由有二,一是中国人爱喝热茶,二是中医忌“寒”。
但这样的想法却并不正确。中国虽有喝热水的传统,但同样也有悠久的冷饮传统。早在先秦,就有了为宫廷管冰的官。随着储冰成本降低,冷饮逐渐普及到市民阶层,北宋《东京梦华录》即记载了贩卖“冰雪、凉水”的摊贩。到清朝中期,单是官方冰窖的储冰量就比宋朝翻了好几番。
中医确实忌“寒”,但中医从来没有单纯的批判冷饮而推崇喝热水。古代医案中,经常能见到对患者“喜饮凉水”的描述,除非涉及特定的禁忌,医生一般对这种状况都是听之任之。
金代中医著作《儒门事亲》里甚至还记载了一个把冷饮用作灵丹妙药的案例。说有“彭吴张叟”,六十多岁,病热厥头痛,已经用了一个月催吐药,身体疲乏又上火,某日出门太阳一晒就晕倒了。家人见状,就要掐他人中。名医张从正连忙阻止,告诉他们这种情况绝不可惊扰病患,惟有任其安定神思,然后喂以“西瓜、凉水、蜜雪”等冷饮,病人不久就复苏了。
舶来的卫生习惯
第一批非热开水不饮的中国人,是近代来华的西方人培养的。
晚清开埠,西方人来华设立租界。由于租界工资高达其他地方数倍,大批贫穷的华人蜂拥聚集在租界周围,只求谋几件杂活填饱肚皮。大量贫民聚居在临时搭建、拥挤不堪的棚户区,垃圾、粪便污染饮用水源的事情常有发生。再加上近代交通设施大大加快了人员流动的频率,传染病流行就成了租界周边华人聚居区的常态。
为防范瘟疫侵袭,租界做了很多工作来强化公共卫生。在饮水问题上,西方人的一贯做法是铺设自来水,靠公共工程来保证市民在家里取用的水足够清洁。但这一套在中国却不太行得通。
租界范围有限,即使它做到了全面保障界内居民用水,对界外华人聚居区的供水仍会面临主权争议、难以收费等种种问题。何况,这样的自来水也不是人人都用得上,因为水厂出水量不足,靠自流井取水的市民始终不在少数。基建不能解决问题,就只能靠扭转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了。已经掌握细菌致病学说的外国人很清楚,只要杜绝生水,改喝煮沸过的热水,就能避免很大一部分病从口入的危险。
因此,从租界开始,模仿租界建立近代市政的中国城市也迅速跟上,都有意识地劝导居民不要饮用“未经煮沸的凉水”,同时也会查处那些擅自用生水加工饮料的不良商贩。
如北京的巡警总厅就模仿日本法规,制定了《各种汽水营业管理规则》,无论是新兴的碳酸饮料,还是传统的酸梅汤,所用之水都必须为“清洁熟水”。
正是这样的卫生宣教,培养了第一批专喝热开水的中国人。
大院的遗产
让今天的中老年人愛上热开水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大院生活。
大院创造了一种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社区,它高度封闭,高度集体化,无论它对外承担了机关、部队、工厂还是公社的角色,大院内职工及家属的衣食住行几乎都由它自行包办。职工们在同一片厂房上班,在同一个食堂吃饭,下班后回到同一片宿舍,孩子上同一个托儿所、同一个学校。
而他们的喝水问题,也直接由组织统一操心。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中共就开始在群众卫生运动中宣传喝开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爱国卫生运动将群众性卫生宣教活动发展到顶峰,自此,“喝开水”作为一条政治口号,遍布全国各地。比起散落田间地头、至今未能全部养成喝开水习惯的中国农村,高度集体化的大院天然是执行开水政策的最佳土壤。
于是,工厂为车间工人提供了热水桶,机关为办公室职工配置了暖水瓶。大院给每个家庭分配有开水票,每天固定时间供应开水,拿暖水瓶接了回家即保证了一天的家庭用水。喝热开水要从娃娃抓起,1959 年培训幼儿园教养员的书籍,直接介绍经验说,应该“给孩子喝开水,养成喝热开水的习惯,保证每天喝三次”。
与大院开水供给相伴的,是暖水瓶行业的红火,从 50 年代直到 90 年代中期,暖水瓶基本垄断了“玻璃保温容器”一词代表的含义,生产量稳步提升。
喝开水的官方色彩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暖水瓶逐渐成为政治正确、追求进步的标志。基层干部往往以暖水瓶拥有率向上级汇报其卫生工作的成就。基本打不上开水的农民喜欢在结婚时把暖水瓶当作嫁妆、彩礼。而在农村公共食堂短暂供应开水的大跃进初期,研究人员到河北、山东五个县份的五个农业社调查,竟发现其中四个社的暖水瓶拥有量都超过了手电筒。
相反,今天中年人人手一只的保温杯不但不流行,还长期在政治上不受待见。
1958 年,新华社一篇关于保温杯的报道受到批判,因为它给“成本较高、生产数量不多、实用价值不大”的保温杯做了夸大宣传。打倒“四人帮”后,王洪文用特殊的保温杯喝茶,还是被拎出来批斗的一条罪行。
直到1995年,保温杯的销量也没能突破一千万只,不及暖水瓶的一个零头。但它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暴风骤雨的国企关停改制冲垮了许多两三年前还岁月静好的大院。大多数国企员工即使还能保住饭碗,没被冲进下岗大军,也再不能享受从摇篮到坟墓的组织关怀。家属宿舍不再有开水打,新的工作场所在提高效率的时候,常常就顺便把开水房省去了。
而那些赶上时代潮流的人们,则开始嫌弃开水房用自来水烧出的、充满水垢味的热水。政府机关纷纷装上饮水机,民营企业家则开始学习广东、福建传来的茶文化,自来水泡茶自然是下下品。
但是,那个两年前还主要代指暖水瓶的“玻璃保温容器”却并未随之萧条。1997 年它是 3.24 亿,一年后受暖水瓶影响,它也减少了五千多万;但 1999 年它又迅速恢复到 3.18 亿;到 2008 年,这个产量突破了 6 亿。
这背后,就是保温杯的崛起。
需要保温杯的人比需要暖水瓶的人更多:它更私人,一个喝热水的人就要一只保温杯,很少共用。这种私属性和并不高的价格,使之迅速成为理想的工会活动礼品和会议纪念品。
但保温杯的时代却无法像暖水瓶那样持久。2012 年,“玻璃保温容器”的产量达到 7.7 亿的历史巅峰,之后便迅速下滑,到 2015 年,就又回到了 3 亿左右的水平。它的未来,注定是越来越黯淡。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尽管非热开水不饮曾经有助于公共健康,现在它却更多只是特殊年代留下的痕迹。吸引 1980 年以后出生人群的,应该是外观和内容都更为丰富的各类商业化饮品,无论他们今后是否变成中老年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