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湖 被遗忘的秘境
2017-11-01周良工
周良工
1698年,在伏尔加河流域繁衍生息近百年的土尔扈特蒙古人因思念故乡,在部落首领阿拉布珠尔的率领下,渡过冰封的伏尔加河,抵抗准噶尔军队数次侵袭,前往拉萨熬茶礼佛。入藏期间,宗教首领对阿拉布珠尔说:“向北向北,直到不想走,就是你们的归宿。”于是,他们走着走着,走到了额济纳河畔。那里牧草茂盛,胡杨璀璨,如梦中故乡。
历经坎途的土尔扈特人泪水涟涟,他们俯下坚强身躯,亲吻如茵大地……后来,这片广袤绿洲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沃布格德音淖尔,意思是“老人湖”——祖辈居住的圣地。
幽隐之地老牧场
在中国西北部版图上有这样一条河流:它发源于青海省祁连山北麓海拔4500米的祁连山,丰厚的永久积雪与冰川为河流提供了源头活水。作为我国西北第二大内陆河,它流经青海、甘肃、内蒙古,为酒泉、张掖、嘉峪关带来丰美水草、灌溉富饶的河西走廊。这条河就是黑河——准确来讲,河流上游称羌谷水、鄂博河,流淌于甘肃张掖地区;流经酒泉,改称弱水;进入内蒙古阿拉善盟,便叫额济纳河,最终汇入东、西居延海。
自20世纪中叶,黑河下游常年断流,导致额济纳境内干旱多风,沙尘肆虐,年降水量不足蒸发量千分之一,额济纳一度成为“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区”。
额济纳,面积12万平方千米,3万人口,与马可·波罗所记录的“亦集乃”同音,是当今国内唯一以匈奴语命名的地方,意为“幽隐之地”。额济纳以“沙漠英雄树”——胡杨闻名于世。每逢金秋时节,数十万人涌向旗府驻地达来呼布镇,却很少有人关注其南110千米、同样位于额济纳河畔的老人湖,虽然那里有一片广袤迷人的胡杨森林。
老人湖胡杨牧场位于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南端,北距达来呼布镇110千米,南距嘉峪关200余千米,毗邻东风航天城30千米,占地近百平方千米。这里有广袤无垠的原始胡杨林、星罗棋布的湿地湖泊,寺庙、古迹、遗址点缀其间……当地人亲切地称它为“老牧场”。
美丽的老人湖牧场,有鸟、有兽、有漫无边际的胡杨森林,当玫瑰色黄昏染红碧蓝的湖泊,湖面上跳跃着细碎银光;当戈壁滩的篝火熊熊升起,长调回荡在璀璨的星空下。晨光熹微的秋日,百公顷湖泊如镜,牛儿、马儿、羊儿踏起蓝色涟漪,白鹤翩翩起舞,大群水鸟唱着天籁之歌。落叶轻轻飘散,浮木身披金光。
牧场一侧是苍茫戈壁,天地交接处依稀显现紫灰色山脉——那是比喜马拉雅更古老的山脉;另一侧是世界第四大沙漠——巴丹吉林。草原丝路上的老人湖绿洲是额济纳的奇迹。当年,唐御史王维远地劳师途经此地,面对大漠苍凉,吟出“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绝唱。
“这广袤无垠的大地,如同大海一般,使人就像着了魔一样地迷恋着它。”在《丝绸之路》一书中,6次完成中国西部科考的瑞典籍探险家斯文·赫定这样描述额济纳河畔的夜晚。如今的老人湖依然保留有最初的模样:森林、湿地、湖泊、河流、牧家、古迹、寺庙、遗址,不断流转的云,波澜壮阔的风,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光流逝以及完美孤独……
居延沧桑
在古老星球的黄金时代,板块撞击使祁连山自海平面升起,雪线之上的山峰,如同一朵朵盛开的冰之玫瑰向北绽放。它造就冰川与绿洲,向西延伸至罗布泊荒原与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南,哺育着青海湖和迷人的金银滩草原;向北,融水汇集的黑水河涌向蒙古高原,形成浩大的居延海,河畔生长着美丽的胡杨森林。
在这草木葱茏中,相继出现了远古时期的人类,夏、商、西周的游牧部落;秦汉之时,匈奴南下,此地更名“居延”(匈奴语“天池”);汉朝出征北地,大败匈奴,自此守塞开边、屯田垦殖,孕育了辉煌的居延文明;沿居延古道,马克·波罗走到杭州……
老人湖森林外的沙丘中,有一座小小城址——大方城遗址,它是西汉初年张掖郡所辖广地侯宫的军事要塞。近旁的西夏烽燧则是居延文化遗留下的印记。在《山海经》记述的“流沙之外”,在公元纪年未曾开始的时代,居延文明与丝绸古道上的罗布泊和楼兰同样闻名遐迩;今天的弱水河畔,分布着1处青铜遗址、13座城址、6处墓葬、118座汉代烽燧、10余处夏元庙宇以及大片屯田和纵横河渠,它们被黄沙掩埋,消失在世人记忆深处。在大方城,听晚风从胡杨林深处吹来,身边散落着汉代打火石及西夏胡杨残片;而那些曾在大方城存在过的居延汉简,被后来抵达的瑞典人贝格曼带到了遥远的欧洲。
那年,霍去病入居延收河西,歼灭匈奴11万人,血染额济纳河。而他自己,在最后一次征讨匈奴的归途中,于额济纳河畔暴病而亡,年仅24岁。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西汉征兵发卒18万,于此戎边屯田。大方城便是在那时修造的,成为固守边陲的要塞。
1038年,原居于西南高原的党项族建立西夏王朝,占领内蒙地区,开始了长达两个世纪的辉煌。老人湖以东几十千米处的黑城遗址便是西夏王朝的军事重镇。
西夏末年,大蒙古国迅速崛起,西夏国终于亡于蒙古铁蹄之下。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如今,大方城比岩石还要坚硬的土夯城墙已经在风沙侵蚀下风化甚至倒塌,沙地上散落着2000年前的打火石。居延汉简记载,这里曾良田万顷、绿草茵茵;1930年的科考团亦称其“壁高七米,基厚三米”;在10年前的照片上,还可以看到大方城四周仍然分布着郁郁葱葱的红柳以及零星草甸……
东归圣地与航天梦
老人湖,静静的额济纳河畔,美丽的胡杨林,几户土尔扈特牧民牧着雪白羊群,在此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人们说,土尔扈特部落东归,是草原民族最后一次长距离迁徙;人们以为,老人湖的土尔扈特牧民是热播影视剧中“东歸英雄”的后裔。其实,这是被误解的历史。
土尔扈特蒙古族,人称“林中百姓”,自古栖息在蒙古高原北部的森林草地。他们的始祖翁罕以义父身份帮助成吉思汗开启征讨世界的步伐。土尔扈特部族作为卫拉特联盟一部分,成为成吉思汗的护卫军,他们英勇善战,驰骋于沙场。
善良内敛的土尔扈特人,虽然战功赫赫,依然只渴望在草原上牧着自家的羊,唱着悠扬的歌。然而事与愿违。不求皇权、不争疆域的土尔扈特部,始终没能逃离权力与战争的泥沼。明嘉靖年间,他们终因厌倦部落相残,放弃故土,西迁伏尔加河。他们在人烟稀少的伏尔加河畔游牧生息,建立起强盛的土尔扈特汗国,却没能躲过准噶尔的侵犯及沙俄的压迫,来自清政府的收抚更令他们归心似箭。
据《额济纳旗志》记载,300多年前,土尔扈特王爷率五百部众自贝加尔湖畔启程,来到一处“森林茂密、水草丰美、两河环绕”的无主草原,启奏皇帝获额济纳高勒为定牧之地。那时的额济纳绿洲,胡杨、红柳密不透风,牛羊难以通过。王爷放了一把大火,几个月后,大火被雨水熄灭,马匹才得以进入——这片土地就是老人湖。
老人湖的土尔扈特人被称为旧土尔扈特部。这之后的1771年,才发生17万土尔扈特人举部东返的悲壮历史。
于是,有了宝日乌拉——老人湖近旁、戈壁滩上的废弃城址。宝日乌拉,蒙语意为“青灰色山头”。它曾是额旗政府所在地,是真正意义上的东归圣地。如今,曾经的繁华城镇只剩断壁残垣。不远处的西庙遗址,门廊上靛蓝描绘的藏族图案早已斑驳,细腻而精美的木雕记录着信仰的深刻。小心迈入年久失修的木门,胡杨木支撑的西庙历经百年依然规矩如初。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和屋顶草席,在庙内缓缓游移,略微倾斜的大梁,无处不在的厚厚的沙尘,今人已无法想象它繁盛时期的佛香环绕、钹号齐鸣。
那是发生在1958年的事情。聂荣臻元帅站在狼心山顶,看着山下平坦宽阔、人烟稀少的额济纳绿洲,决定将东风航天城定址于此。
为支持国家航天建设,额旗政府及当地牧民、寺庙整体搬迁。骨子里深深眷恋故土的土尔扈特人,再一次踏上漫漫征途。历经8年,迂回辗转700余千米,来到如今的额旗所在地——达来呼布镇。他们一路步行,用骆驼搬运货物。骆驼的脚掌磨破了,就用布和皮子包裹,不到一天,又磨破了。夏天,在红柳上搭个毯子,便是住房;冬天,用干草圈个围栏,就是屋子。中途有老人去世,没法办丧事,只能继续前行。他们用生命为祖国做出了贡献。
在老人湖的森林中,人们时常能看见航天器发射升空,留下一道优美的曲线。老牧民赛宝尔赶着她的羊群去井旁饮水。她是老人湖最年长的牧民,由养父母抚养长大,又独自带大4个儿女。抬头望望天空,赛宝尔心里升起航天守护者般的自豪。
30千米外的东风航天城,即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是我国第一枚地导导弹、第一颗人造卫星、第一枚远程弹道导弹、第一枚远程运载火箭、第一艘载人飞船升空的地方。我国的航天事业从这里走向辉煌。这里也埋葬着为建造航天城、攻克技术难关牺牲的600多名烈士遗体,安葬着聂荣臻元帅的骨灰。
胡杨泪
老人湖的四季是美丽的。初春,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南下而来的风,掠过雪山与荒漠,夹带着的冰雪的寒凉。夏日,林中散发阳光晒暖的干燥清香,粉红色红柳花簇及白色蒲公英种子闪闪发亮,树背后突然蹿出的野兔总能把人吓得惊呼一声。秋日傍晚,天空蔚蓝,比天更蓝的是湖泊与河流,三季断流的弱水河随水闸开启奔腾至此,湿地形成宽广水面,金色胡杨排山倒海般在天地间流动。冬天,阳光在冻原投下色粉画般的光泽,塔头间的水结了冰,风吹走薄雪,荒野空旷寂寥。
老人湖连绵不断的天然林带保护着河岸土壤,阻挡巴丹吉林沙漠北移,抑制着土地盐碱,减缓土地上层水分的蒸发。
胡杨,起源于第三纪的古老树种,胡杨在维语中意为“最美丽的树”,为荒漠中唯一天然成林的树种。胡杨挨过地球冰期,忍受死亡之海;根系深入地下几十米,水平繁衍30余米;年幼时为储存水分,胡杨叶形尖细如柳,成年后树叶阔大清香,覆盖蜡质紧锁水分;它高透水性的细胞吸收盐渍化土壤中大量盐分,因盐分累积过多,便通过树干裂口排出体外结成晶体,人们把这晶体称作“胡杨泪”。
人们总以“活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赞美胡杨;其实,胡杨既是坚强的,又是脆弱的。
20世纪60年代起,额济纳河上游祁连山植被受到破坏严重,造成雪线上升,中游河西走廊因人口激增而过度垦荒,黑河上兴建水库58座、引水渠66个,导致额济纳唯一的水源常年断流,沿河的1500眼井干枯1020眼,水面达数百平方千米的居延海不断干涸。半个世纪以来,额济纳荒漠化面积增加460余平方千米;近20年间,更有百万棵胡杨倒地,5000万亩土地沙化。随之而来的沙尘暴席卷华北平原。
胡杨死了,死去仍保持着生的姿态,苍劲扭曲的躯干直指荒漠苍天。每一个来到老人湖的人,都会深深迷恋于美丽而坚强的胡杨;每一个离开老人湖的人,却不一定了解胡杨的悲哀。原来死亡可以如此美丽,这美丽令人心痛。
人们总以为要活得足够长久,才能看见沧海巨变。但在额济纳,每一年都有西夏城垣在风沙中倒塌,每个季度都有河流干涸、草场退化,每一天都有老牧人梦想丰饶却面对荒原。
然而老人湖牧场,依旧是昔日额济纳绿洲的模样。不曾枯竭的大河,绿草如茵,不计其数的羊群在胡杨树下吃草;碧空如洗,远山如黛;遮天蔽日的胡杨林绚烂金黄,树叶落在肩头,好似温柔的用手轻抚……
如果有一天
10年前,7名中科院院士联名发出《关于拯救额济纳绿洲的紧急呼吁》。国家陆续投入23.5亿元治理黑河。随着跨省分水以及狼心山水利系统的逐渐完善,东居延海重又碧波荡漾,天鹅回到曾经的故乡;干旱的额济纳绿洲得到有效灌溉,濒临死亡的胡杨、红柳冒出细小新叶,消失多年的甘草、苦豆子在森林中复苏。各种各样的水鸟来到湖畔,四季鸟鸣不绝于耳……
当人们说着最好的保护是不去碰触,当越来越多风景沦为金钱的奴隶,老人湖却不闻世事般找寻到最完美的发展之道。完全自然的原生态景观,最大限度的环保绿化工程以及少量游客。
可爱的胖巴特曾经说:“我在这林子住了几十年,没觉得哪里好看。现在我的林子成了景区,我的胡杨树有了好听的名字,我没事在四周转转,也觉得自家比以前漂亮哩!”胖巴特会唱好听的蒙古长调,他的歌声好像一首史诗的引子,可以无限循环下去,如同河水没有缺口,晴空云朵低垂,如同草原鲜花累累,从中你听到一个以强悍著称的马背上的民族内心深处无限的爱与柔情。
越来越充沛的黑河水源带来更加丰裕的地下水,催生新的胡楊和牧草,胖巴特的黑枸杞也可以重新播种。
赛宝尔家的山羊产下四只小羊羔,白褐相间,长腿大眼,十分迷人……
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住在森林中,拾柴,放羊,修补围栏,听胖巴特唱歌,记录赛宝尔的故事;种花,种树,捡拾垃圾,学习防风固沙和改善盐碱。或许有一天,弱水河将四季长流,胡杨树笔直参天,森林与草原绵延至大兴安岭,阳光和星空辗转轮回,水鸟的歌喉响彻天际,旧土尔扈特的后人牵着小驴、赶着羊群,讲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天边的老人湖,梦中的胡杨林,风在树丛中窸窣穿行,马蹄踏起浪花。恬美的宁静,实际是战斗与孤独。它不单是审美的存在,更是唤起生命的力量。千疮百孔的大地,绵延荒土,大海般辽阔的老人湖牧场成为天堂。原始、宁静、完好——它给人永恒之感,让人感到孤寂,却又找到归宿。
相关链接
老人湖的美食
来老人湖,不仅可以让你开启一场视觉与心灵的曼妙之旅,也会让你体会到味觉的享受。
手把肉 将当地生长的两龄羊以清水煮制,锅中只放一小把盐,不加任何调料。当地多为盐碱地,水草丰饶,为上等羊肉最佳产区,所产羊肉无腥膻味,肥瘦相间,鲜嫩多汁。吃手把肉,以手抓刀割,不用其他餐具。
沙葱 沙葱可与肉、蛋等一起烹调成各种菜肴,具有浓郁的地方风味。把沙葱嫩茎洗净,放入开水中焯一分钟,捞出后拌上精盐、醋,吃起来别有风味。
饺子 将小麦面粉用热水和成烫面做皮;整羊不分部位全部剁馅,加葱、姜等调味。
奶酪 俗称“酪蛋子”。将分离出酥油的酸奶经微火煮熬后装入布袋,挤出酸水,酸奶即呈碎块状,晾干后就是奶酪。老人湖的奶酪分生熟两种:生奶酪酥松香甜,熟奶酪质硬味浓。
其蛋子 又称起蛋子,为额济纳著名面食。将面和好后,切成条状或小块,用油炸制,可以长期保存。
居延密瓜 额济纳旗干旱少雨,光热充足,昼夜温差大,当地所产密瓜个大,形美,色鲜,含糖量高,口味纯。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