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命运拨弄的孤儿
——评安庆的《卜者之卜》
2017-11-01曹霞
曹霞
被命运拨弄的孤儿
——评安庆的《卜者之卜》
曹霞
“卜者之卜”,这个题目听起来像是一个自我消解的悖论:一个占卜之人需要占卜,一个手握他者命运密码的人需要别人为他解密。不过,如果我们了解安庆写这样一个故事,并非是为了还原“占卜”和“占卜者”的职业和身份,那么,我们就可以理解,《卜者之卜》写的不是算命,而是命运,是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河流里如何与刀子般尖利的不幸劈面相逢,最终又如何不得不领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或凄凉或残缺或丧失至全无的命。
在小说中,卜者罗布原也是尘世中人,且为了世俗之事而颠沛流离,将命运改弦易辙。他的恋人张小麦因势利的家人逼婚,嫁给了家境颇好的马达。罗布在被背叛和被蔑视的极端境遇下,朝马达的下体狠狠踹了几脚。因担心被告发,在好友吕腾的劝说下远走他乡。他做过很多卑微的工作,后随同花工暂且安身,经花工介绍认识一女人,两人共同生活且有了小孩。一切都似乎顺着世俗时间的安排在安稳地向前流动。
安庆以细腻笔触写世俗之事,写世俗之景,那些在低微处拂动的麦苗,在麦垄间跑动的尘土,长出白色胡须如柳絮翻飞的熟透野花,连同飘荡在故乡异地的天灾、人祸、挣扎、煎熬,共同构织成错综的底色,将罗布的前尘往事铺设得细密而具有说服力,也为其命运的转换埋下了草蛇灰线。
就在罗布的生活稍稍安定时,命运在暗处向他发出了冷冷的嘲弄。先是他的孩子患上不知名的病而夭亡,后是形同亲人的花工遭遇车祸而死。“也许是遭际逼他去做一个静心的人”,他仿佛听懂了命运隐约的指示与召唤,将在外流浪的心向内收缩,也向内萎缩,回到故乡做了一名安静的占卜者。
占卜(算命)是古老国度里人们无力诠释灾祸的突如其来而人为发明、发展出的慰藉术。它或许有一些天道命理可依循,但其最根本的角色是“另类的心理医生”,一种“心理的暗示或者疏导”。事实若与卜辞相合,人们自是赞叹卜者之神力;或不合,问卦者也自有一番关于命运不济的自我宣泄。因此,它才能够在现代中国尤其是乡村依然有着强劲的生存顽力。而作为占卜者,罗布在命运转折时就已然平静地接受了它的坚硬与突兀:命运是残酷的,无法更改的。卜者无非是在察言观色,重复古人的经验,给予问卦者以微薄的引导。
正是这种平静深刻的领悟而非占卜的精准为罗布赢得了生存的空间。貌似强硬实则畏怯的问卦者在与他的长久相持中败下阵来,意欲从政的劳金以一身戾气而被他断定为前途无望。小说充溢着淡淡的悲凉气息,是因为作者明确地知道这个尘世间没有胜利者。即使罗布已经能够在卜者行当里游刃有余,他体验到的依然是绝望和无奈。
这份无奈最终被张小麦的命所坐实。马达来为妻子问卦,罗布知道她身患恶疾,推测开春好转。春天到来时,张小麦请他去当面卜卦,想让他为自己算算什么时候死,罗布固然无法推测,更令人心碎的是,当那些前尘往事被两个人一一往回翻看时,曾经可能有过的可能性也将随着不可逆的生命流程和张小麦的死亡而自动消匿。占卜或不占卜,问卦或不问卦,命运有多少步早已写定,人无非是在一节节地耗损自己的命去丈量这一步步行程之后归入虚无。
这听起来像是自我缠绕和辩解的文字游戏,安庆对之却是心知肚明,并且毫不手软地将这种虚无、悲凉推到彻底:罗布最后突然很想找魏瞎给自己算上一卦,但宋村遥遥传来的响器声提醒他刚刚有人亡故,这个人是否就是魏瞎?他在夜色里不安地奔跑起来……作者用一个没有收口的结局、一个摇摆不定的姿势强化着他隐约而深重的悲戚:占卜者和问卦者的终极道路都是一样的。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他们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都是被命运拨弄的孤儿。
除了背信弃义的张小麦罹病早逝之外,吕腾和女商人的故事也从侧面佐证着作者的价值观。忠诚可靠、侠肝义胆的吕腾遭遇了生意上的欺骗与背叛,他将女商人暴打了一顿而入狱。但欺骗者也并未获利致富,她骗人、不守信用,命运也不会轻易绕过她。她脸上的皱纹、苦相和彻夜难眠证明她内心的煎熬远远超过了在狱中平静度日的吕腾。
在这个隐性的价值判断里,包含着一种质朴的信任和期待:即便命运是早就写好的必然,即便我们最终被证实是无可倚靠的孤儿,人生依然需要超越性的道义实践。这种实践和罗布的占卜、问卦一样,是我们用来抵御时间磨洗的戟和盾。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