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的庄稼
2017-11-01王晓梅
文 / 王晓梅
母性的庄稼
文 / 王晓梅
~荞~
庄稼带有母性,令我最先想起的是荞。
荞是一种苦难的食物,在我的记忆深处,儿时的家里总是吃包谷面疙瘩饭,大米饭只有过年过节时才有。有些年甚至连过年过节时,米饭也只是锅底有薄薄的一层,上面仍旧是包谷面疙瘩。可那薄薄的一层米饭,奶奶总是要拿来供奉祖先,一来是为表达对祖先的无上敬意,二来是为了哄哄祖先,告诉他们我们现在有大米饭吃,日子过得很好。
那时,家里的粮柜里总有一袋荞麦面放着,它是暗绿的颜色,是备着家里连包谷面都吃紧的时候拿来糊口的。荞麦面疙瘩饭一般是在甑子里蒸,蒸出来后仍是暗绿的颜色,吃到嘴里有一种苦苦的味道。我邻居家的甜荞面就要好吃一些,那面粉是紫灰色的,蒸出来的饭也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比苦荞面容易下咽多了。
乡亲们总是把荞种在高远的山上,因为苦荞比甜荞的产量高,所以大多种的还是苦荞。荞麦是一种秋天收获的作物,苦荞在高高的山上开出一片一片雪白的花,而甜荞开出的是一片一片粉紫的花。荞花十分美丽,我始终不明白那样苦难的作物居然开的是那样美丽的花朵,就像山乡那些朴素又美丽的女孩。
如今,荞麦作为食物已经走出了人们的视线,偶尔有一些边远的山里人家还种着一小块荞,荞麦面已然换了身份,成了稀奇货。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去偏远的乡下,车子爬到半山时,一片粉紫的荞麦花开在了车窗外。我努力睁大眼睛才认出它就是儿时常见的荞麦花。一带白雾从山腰轻轻环过,衬托得粉紫的荞麦花更加美丽。
许多年没看到过荞麦花了,荞,你还好吗?
~包谷~
我们很多人是被包谷养大的。包谷将熟未熟之时,孩子们便开始馋了,趁着大人看不见,悄悄将包谷一个个撕开口子,看里面的籽长好了没有。包谷被这样地偷看过多次,就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当包谷终于可以掰下用老得掉了牙的鼎锅煮熟,那个撕过包谷的孩子一眼就能认出它来,被他悄悄撕开偷看了多次的地方,里面的籽粒没有其他地方长得饱满。
从一只包谷的清香出发,包谷满足了山村孩子们清贫的渴望,滋润了山村孩子贫瘠的日月。清晨和傍晚,他们被大人派到地里赶鸟雀,他们不会忘记带上一盒火柴,到了地边捡几把干柴架一堆火,然后去地里掰几个包谷烧了吃。烧包谷甜甜的,包谷秆就更是难忘了,越是贫瘠的地方长出的包谷秆越甜。奶奶曾经用这样的包谷秆煮糖,那些煮出来的暗红色的糖稀有着最深浓的蜜甜。
赶在包谷收完之前再吃几次烧包谷,剩下的就被季节催着收到了屋檐下,一挂一挂地等待风干。此后的包谷像母亲一样承担起艰难岁月,它们被磨成粉做成包谷面疙瘩饭在甑子里蒸,也可以在开水里搅拌成粥。农人们在贫瘠的岁月里,捧起它们,心里就有了一点一滴的温暖和慰藉。
包谷朴素而又坚韧,养育了无数朴素而又坚韧的山民。
~四季豆~
土土的名字,它的眉眼上却沾着最原始的人间烟火。四季豆是和包谷一块下种的,包谷一行,四季豆一行,包谷和四季豆于是成了好姐妹。
四季豆成熟最早的只要四十天,也就是说包谷才薅二遍草的时候它就可以吃了。那正好是农谚里说的“五荒六月”,农家没有东西下锅,四季豆的早早成熟刚好温暖了空空的肚皮。
有一种四季豆是暗红颜色,细细长长,每一朵花上结出两根豆子,样子恰似一双筷子,所以农人们把它叫作筷子豆。细长的筷子豆虽然里面的籽小,但它趋向疲软,喜欢爬蔓,若有耐心给它搭个架子,它一定结得又多又好。还有一种四季豆花期特长,它缠绕包谷而上,它开花时包谷开始结果,包谷收尽了它还在零星地开着花,遗憾的是季节已经不能等着那些花再结出豆子了。
儿时的记忆里,四季豆大量成熟时,奶奶会把四季豆摘回撕去豆筋,再掰成小指长的小段用簸箕晒干,然后装在竹箩里挂到房梁上。冬季没有蔬菜时,奶奶便把那些豆干用水泡了放油盐在锅里焖了吃。更多的四季豆被摘回家后,是摊在院里或是挂在架上晒干后打出豆米,那些豆米是农家菜锅的坚实后盾。
时光在味蕾上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我每次买菜总是毫不犹豫地就将手伸向那一盆盆红豆,因为它们最接近我记忆里那些艰辛而温暖的底色。
四季豆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村女子,抒写着平平凡凡的人间烟火。
~小麦~
农家人形容一个女孩好,常常比喻说“跟麦苗儿似的”,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女孩的身材好,二是说女孩乖巧灵秀。
故乡种小麦的人并不多,主要是干旱缺水的自然条件限制,那些种下的小麦麦苗低矮,麦穗短小,大多是瘪瘪的。计划经济时代,粮油不流通,因为小麦少,儿时的我们便难得吃到麦面了。可一年中有一天是一定要吃麦面的,那就是端午节。故乡的端午节有吃包子的习俗,因为难得吃上一次麦面,便觉得那包子特别地好吃。
故乡贫瘠的山山岭岭虽然种的小麦不多,但长出了许多麦苗儿似的女孩。小时候听老人们讲古,他们说起村子里的美人一说一大串,她们就在四邻周边。岁月在流转,一代又一代,麦苗儿似的女孩也是一茬又一茬。
突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个电视剧,里面有两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姐妹,姐姐叫小荞,妹妹叫小麦,名字取得真好听。想想也是,农人们爱庄稼就像爱孩子,爱孩子也像爱庄稼。
~老南瓜~
老南瓜温暖的橙色里有一种祖母般的慈祥,总是高高地堆在屋檐下。从秋天一直堆到冬天,也从秋天一直吃到冬天,可那堆老南瓜还剩下许多。
阳光照在那堆老南瓜上,也照在院子里坐着的奶奶身上。奶奶手里正在慢慢削着一个老南瓜,奶奶做饭的时候又要焖老南瓜汤了。没事的时候,奶奶也会选一些看上去不太老的南瓜,将它们削皮切片,放在簸箕里晒干。没菜的时节,南瓜干便派上了用场,将南瓜干在水里泡醒,可以和泡过的豆干一块焖了吃。
儿时的那堆老南瓜旁边总是放着几个旧麻袋,上面晒着老南瓜的瓜子。瓜子晒干后被奶奶收在一个罐子里,夏日长长的午后,奶奶有时会给我们炒上小半碗南瓜子慰藉我们的馋嘴。
许多和我一样从农村出来的朋友都说自己不喜欢吃南瓜,都说是小时候吃怕了。我和他们不同,我至今仍钟爱着南瓜,每次我都会在菜市场里买上小半块划好的老南瓜,回家削皮切成坨后用清水煮熟,倒一点清油,放几片嫩姜,放一点盐,洒一点葱花。那样的南瓜吃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甜。
老南瓜有着好看和温暖的颜色,只要一看见它们,我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故去多年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