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终曲
2017-11-01文/黑塞
文 /(德)黑 塞
夏日终曲
文 /(德)黑 塞
南阿尔卑斯山的仲夏美丽而明亮。两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为了夏天即将结束而忐忑不安。在阿尔卑斯山南麓,夏日在雷雨中挣扎,然后轰轰烈烈地匆匆死亡,迅速消失,这过程几乎已成定律。
当雷雨在天空肆虐几天之后,当无数的闪电,轰隆不止的雷声交响曲,以及温暖狂暴的大雨终告平息之后,某个早晨或者午后,曾呼风唤雨的云层散去,温柔澄净的天空中净是秋天幸福的颜色,而周遭的风景褪去了些许色彩,阴影逐渐浓烈、深沉、扩大。
去年夏天的雷雨十分可怕,夏日狂野地抗拒死亡,那临死前的狂怒,那壮烈的忿恨,那挣扎不屈令人胆战心惊。然而,一切终是徒劳,几番狂啸后,夏日终究无助地消逝了。今年的仲夏似乎不会如此狂野,不会拥有如此戏剧性的结束。
近日散步时,我在阴凉的石窖酒馆享受面包、乳酪和葡萄酒的乡村式晚餐。那几天,从散步到返家的途中,最特别的是那沉潜的夏末之美,它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温暖的空气均匀分布,空气缓缓冷却,夜露静静凝结,那样的夜晚显得特别不平凡。日落后若外出漫步两三个钟头,便可从身边无数的小小波动中,感受到这种夏日的挣扎。
白日留下的暖空气顽强地聚集着,隐匿在每一座森林、每一丛灌木及每一条山谷道路中,抵抗着风的吹袭。山丘西侧的森林是暖空气的重要藏匿处,因此漫步于洼地、河谷或森林中时,由于树木的种类或疏密不同,可以明显地感受到空气的变化。在这暗无星月的森林中,我借着些微的空气流动变化来感知周围景物。
一走入森林,膨胀的暖流迎面扑来,仿佛热气从暖炉中流泻而出。随着森林的浓密稀疏,温热的空气或膨胀、或减弱。湿湿的凉意令人感觉到河道的存在,它们虽早已干涸,但泥土中仍残存着湿气。
同一地区的气温也因地点不同而有所差异,在这初秋仲夏交替时节,更令人明显地察觉温度的变化。就像冬季里光秃秃山头的玫瑰色,就像春天空气的湿润和植物的生长,就像初夏夜蛾的成群飞舞,在这样的夏末夜晚里,在奇特的空气变化中漫步,感官所经历的体验,同样也强烈地影响着人的生命力与情绪。
昨夜从石窖酒馆漫步回家途中,一阵湿凉冷风从草地和湖面吹拂而来。森林中令人惬意的暖空气逗留着,匍匐在金合欢、栗树和桤树之下。森林抗拒秋天,夏天抗拒死亡,这都是对命运的顽强抵抗!
同样,当生命之夏流逝之时,人们也抗拒着衰竭与死亡,抗拒着自宇宙间逼近的生命冷流,抗拒着生命冷流入侵自己的血液之中。于是,带着全新的挚诚,人们沉醉于生活中的小玩笑及各种声响,沉醉于生命表象中的种种美好,沉醉于颤抖着的缤纷色彩,沉醉于匆匆飞过的云影。人们从充满恐惧的微笑中抓住逝水年华,从注视自己的死亡中获取畏惧与慰藉,同时战战兢兢地学会了面对死亡的艺术。
森林不再翠绿如昨,葡萄叶开始转黄,叶下垂吊着蓝色、紫色的果实,傍晚的山峦闪烁着紫色光芒,天空带着翠绿色,渐渐步入秋天。之后呢?之后不能再前往石窖酒馆,不能去阿格诺湖午泳,也不能在栗树下小坐或作画了。能回到自己喜欢且有意义的工作岗位的人,能陪伴爱人的人,能回到故乡的人都是幸福的。梦碎的人,天气一变冷就躲到床上的人,因为逃避而踏上放逐之路、成为异乡客、旁观那些拥有故乡与朋友的人,看他们如何努力辛苦,看战争与横祸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降临,破坏他们所有的信仰与努力。正是这种无所事事、无所信仰甚或失望的人,才看得见真相——老人以对真理的偏爱取代年轻人的乐观,因而只有他们看得见苦涩的生命真相。
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冷眼旁观一切——看着这世界在乐观者的旌旗下如何日臻完美;看着每个民族如何觉得自己日益神圣完美;看着艺术、运动及学术领域里的新巨星及新潮流如何借由报纸而声名远播;看着一切事物充满生命的光和热,充满感激,充满高昂的生命力及强烈的不死意志。生命的焰火一波接一波,就和提挈诺夏日森林里顽强的热空气一样。生命之戏永远激昂,内容虽贫乏,但对抗死亡的奋斗永不停息。
在冬天来临之前,还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蓝色的葡萄将又柔又甜,小伙子们边唱山歌边摘葡萄,头系彩巾的年轻女孩站在金黄色的葡萄叶中,宛如美丽的野花。许多美好事物等待着我们,今日看似苦涩的事,他日将结出甜美的果实。眼前且等待葡萄成熟,等待栗子落下,同时期望能享受下一次的月圆之乐。正如一位诗人所说的:
老者何等幸福,
炉热,酒红,
甚至平静地迎接死神——
只是,且慢,不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