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菜籽油的清香（组诗）

乐冰

群岛

故乡，那菜籽油的清香（组诗）

乐冰

乡愁是……

乐冰，安徽宣城人，现居海南，海南省诗歌学会副主席，代表作为长诗《南海，我的祖宗海》。

乡愁是刚读完一页家书时

一不小心落下的泪水

乡愁是母亲腌好的腊肉

寄到我手里打开时的香味

乡愁是童年的饥饿

奶奶做的糍粑把它粘走了

乡愁是沉在故乡小河里的一块石头

河水是无论如何也冲不走它的

乡愁像故乡的野“山里红”一样

酸到了心里最深的地方

中秋节，乡愁围着故乡那老屋

就在我梦中跑了三圈

跑着，跑着，老屋忍不住流泪了

一辆停在海口的安徽大货车

一辆来自安徽的大货车

停在海口南沙路

我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心里生出辽远的乡情

匆匆赶路的大货车啊

你在十一月的风中

灰头土脸，像我乡下的堂兄

走了三千里路，来看我

大货车穿着黄色帆布衣服

我走过去，拽拽它的衣角

拍拍它的肩，嗅嗅它身上的气味

就像我少年时最喜爱的那头黄牛

我朝司机友善地笑了笑

司机问我：“你笑什么？”

我不知如何作答

恍惚间，是个很熟很熟的亲人在问我

买苹果记

海口坡博市场门口

有一大群卖水果的人

他们大多来自安徽和河南

我是安徽人

河南也紧挨着安徽

他们每天都在

每天下班

我都要到这里打一个弯

前天，我买的是苹果

昨天，我买的也是苹果

今天，我买的还是苹果

我还假装讨价还价

其实，我连秤都不认识

我主要是想听听他们说话

孙埠镇

孙埠镇。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五百年的光阴将它打磨得光滑如镜

清晨 ，悠扬的吆喝声、叫卖声

追着春风把小镇人的梦唤醒

那些卖菜的，卖肉的，卖布的，算命的

为生计奔波的都是我的乡亲

爬上石阶，那条乌篷船就泊在水阳江面

打鱼汉子早年娶了一位青楼女子

年月久了，我见到她时已成黄脸婆

只有布店里的那个返城女知青还算明亮

寂寞的下午，我总是倚着门框偷偷地看她

我十五岁那年，一顶轿子将她抬到河西

那一年的梅雨比往年要哀伤许多

镇上，一堵断墙的背后是我的出生地

木质的楼板，透着旧梦时的冰凉

楼上常年放着一口红漆棺材

那是为我奶奶准备的

我的父亲是个大孝子

听说，这口棺材用了当地最好的木材

打了三遍桐油、四遍油漆

隔着三十年光阴

这一切仿佛电影里的画面

其实它比电影镜头更加温暖

还弥漫着记忆中菜籽油的清香

一个在千里之外流浪的人

内心守着一条河

终于捱到与故乡重逢了

天却一直下着雨

把我的心都淋湿了

仿佛就是不让我出门

在家好好陪伴母亲

听母亲唠叨也是一种福气

那小米粥一样温暖的语气

化解了我心中的硬块

在故乡，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不去敬亭山，不去桃花潭，不去孙埠镇

我只想静下来

把所有的时间，用来

听她说说与我其实并不相关的事情

抽烟的母亲

我不抽烟

我也不喜欢男人抽烟

我更不喜欢女人抽烟

闻到人们身上的烟味

我就头晕

可我的母亲抽烟

她对我说，儿啊

你在千里之外的海南

妈在安徽

妈想你想得心慌啊

抽支烟感觉就好些了

现在，看到别人抽烟

我就能听到母亲咳嗽

咳得我——心很揪，又像很暖

我来看父亲

从海口坐飞机到南京

再乘三个小时火车到宣城

然后，经过一个小时颠簸

路边有个叫乐庄的村子

是父亲的出生地

我把它叫故乡

来看故乡

不能提前告诉故乡的亲人

要不然，他们会聚在村口

放一挂长长的爆竹

告诉睡在地下的父亲：

“三伯伯，你的儿子回来看你了”

父亲就睡在那里

我不想惊醒他

多富裕的母亲

我庆幸我的母亲依然健在

给我机会，让我好好陪她

要不然，等到为她烧纸、磕头那一天

就没有实际意义了

像我愧对长眠于地下的父亲

我的母亲七十八岁了

匆匆的光阴，让她变得瘦小

她越来越像个孩子

爱跟我唠叨，耍小脾气

我看过三四十年代上海滩影星的照片

我的母亲年轻时一点也不比她们逊色

为了这个家的衣食饱暖

她像石缝里的青草一样坚强

如今，她老了，头发白了，佝偻着腰

让我搀扶着，给她讲故事

母亲啊

我讲故事是为了偿还你

你一生无积蓄

却是五个儿女最大的债主

我替父亲活在世上

在故乡

我无论走到哪里

别人都会说：

这是老乐的儿子

我走过来是老乐的儿子

我走过去是老乐的儿子

我不完全是我自己

我一半是老乐

一半是老乐的儿子

现在，我替父亲活在世上

像他一样腰板挺直，声音洪亮

要不然，他会在梦里踢我一脚

第一次听到母亲还有乳名

陪母亲回了一趟故乡

八十岁的母亲，被比她更老的女人喊住

更老的女人喊的是母亲的乳名

母亲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对我说

这位阿婆和我

是当年镇上最美的姑娘

一向严厉的母亲

忽然羞涩一笑

原来

母亲也有乳名啊

【作者心语】

我就是这样理解诗歌的

1、诗歌的本质是诗人对生活、生命的关照和心灵展现。好的诗歌应植根于时代，又超越时代。

2、优秀的诗歌作品要有生命感、疼痛感和美感，要敢于面对历史和对现实发言。

3、诗人如果没有对生活广度和深度的体验、了解，没有对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的把握，创作将无从下手。

4、优秀的诗歌之所以震撼人的心灵，主要还在于这些作品与生活保持“同步”，真诚地反映生活，而不是玩弄文字技巧。

5、“五四”运动提倡白话文写作，其实就是口语写作，白话即口语。但口语诗也要有诗味，不能像白开水。白开水加了茶叶，就不是白开水了，就成了茶，就有了味道，这就是诗意。

6、优秀的诗人为什么会被称为历史的良心、民族的良心，那是因为他是真诚的，有原则的，而反对虚伪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