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部人的灵魂归宿日月合璧止于昆仑
2017-11-01温玉成
文 图/温玉成
中国西部人的灵魂归宿日月合璧止于昆仑
文 图/温玉成
在我国,类似日月纹的纹样,最早见于山东莒县陵阳河遗址出土大汶口文化陶器上的刻划符号,距今约5000年。纹样上为太阳,下为云,于省吾先生释作“旦”,即日出云上也。
日月信仰源于昆仑山
在史前社会,人类崇拜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例如古埃及信仰太阳神“拉”“阿蒙”;两河流域的乌尔王朝,通天塔上供奉月神“南娜”,古巴比伦供奉太阳神“沙玛什”,亚述时代供奉日神“亚述尔”(飞鹰载着日轮)、月亮女神“伊什塔”(八角星)等等。总之,他们画的太阳,一定是放光的。
陵阳河遗址出土大汶口文化灰陶尊
中国的日月纹来源于“昆仑山”。“昆仑”是西戎语,意为日月。确切地说,是日月不发光时,休止于昆仑山。所以,西戎人画的太阳,是不放光的!并且创造出以月抱日的“日月合璧纹”。古昆仑山就是今甘肃酒泉南山至今祁连山主峰一带。
巴比伦国王界石,公元前12世纪
阿富汗胜利女神形象
据神话传说,公元前623年,在秦穆公的打击下,昆仑国西王母部南迁青海湖畔,把青海湖东南部的大山,改称日月山即昆仑山。公元前209年左右,匈奴冒顿单于占领昆仑山后,把昆仑山改称祁连山,意为天山。公元前174年,老上单于继位,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匈奴最西边的分支“昆邪王”,汉译为“日逐王”;还有乌孙王称“昆弥”等,都来源于昆仑山。张骞通西域后,汉武帝才把新疆和田南山命名为昆仑山,由此带来了不少毫无意义的“争论”。
昆仑山最早见于《穆天子传》《山海经》《史记·夏本纪》等古籍。但是,“昆仑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自古以来没有破译的一大悬案”。有著名学者劳幹提出,“昆仑”是一个复音节名词,从语源学角度来看,多少有些圆的意义,“昆仑应是吐火罗语……最早的汉语译名”。4000多年前,昆仑山地区的居民(主要是西王母部族)连自己所居住的大山的名字,也要借千里之外吐火罗的词汇?其实,恰恰相反,是大夏及大月氏西迁阿姆河流域时,带去了吐火罗语(“吐火罗”者,“大河”也)。还有学者提出“昆仑”的古语就是“干阑”,“干阑两个汉字没有涵义,它只是上古音的注音符号……昆仑山即干阑山,就是高山”。
就目前所知,早期日月纹岩画分布于祁连山以南地区的青海、西藏一带。在中亚两河地区(锡尔河、阿姆河)也有分布,但是起始年代不详。据张亚莎《西藏的岩画》介绍,青海有日月纹岩画3处:格尔木野牛沟、德令哈市怀头他拉、乌兰县巴厘;西藏有日月纹岩画4处:日土县任姆栋、曲噶尔羌、藏北东香布和日阿多。需要指出的是,野牛沟岩画距今3200年,日月形象还没有形成合璧纹。推测“日月合璧纹”出现在秦穆公伐戎王(公元前623年)以后。我最早指出日月合璧纹的含义:“象征日月休止于昆仑山”,而不是有些学者认为的“星月纹”。
魂归昆仑山
《穆天子传》卷六《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中记载,周穆王美人盛姬死时以“皇后葬法”,用了“日月之旗,七星之纹。鼓钟以藏,龙旗以导”,可能表示魂归昆仑山。这说明,早在此时已经认识了昆仑山的“真形”,并且产生了魂归昆仑山的观念。谷歌卫星图片显示,昆仑山的形状,东侧是日月纹,西侧是北斗七星纹。令人十分惊叹!
青海格尔木野牛沟岩画图案
在内地,汉代“画像石”或“石棺”上,画面表示“灵魂”要去昆仑山仙境,必须通过“天门”。而天门由虎、豹等野兽或武士把守,需要持“节”才可以进入,或者由“天帝使者青鸟公”引领,这就是所谓“持节升仙”。
令人感兴趣的是,长沙马王堆汉墓1号墓出土的彩绘帛画经幡上,上段表现的就是昆仑山“仙境”:日月在左右,伏羲神居中央。“日”中有“金乌”,“日”下有“七星之纹”;“月”中有玉兔与“蟾蜍”;二武士守护天门,“天门”下面是“天帝使者青鸟公”,前来迎接亡灵(山东东汉画像石上,西王母头顶上就有青鸟)。其下,或是告别亡灵的场景。最下面,是亲属供祭的场景。又例如洛阳西汉卜千秋墓壁画,日月之间是伏羲、女娲。还有甘肃省武威(姑蔵)出土的2件汉代“彩绘墨书铭旌”上,都是左上角画太阳(内画三足青鸟及九尾狐),右上角画月亮(内画蟾蜍及长耳兔)。在为亡者制作的“铭旌”上画出日月,显然寓意也是希望死者魂归昆仑山。
日月本为兄妹
特别令人兴奋的是,在新疆和田地区出土的“汉佉二体铜钱”上,有“日月人”合组的文字。“汉佉二体钱大多出自古于阗国,其中一种是六铢钱,正面中央,就是日月人合组的文字,意为“昆仑山之人”,外围是汉字“六铢钱”三字;背面中央是骆驼,外围佉卢文。过去,学者们认为六铢钱正面中央的图像,是“月桂树”。经论证,于阗国是公元前623年从青海河首迁徙而来,他们原来是“析支国”,属于西戎一支,信仰昆仑山西王母祭祀文化(即苯教)。这“六铢钱”为于阗国的来历提供了考古学的文字证据。
汉佉二体铜钱,采集于民丰县夏羊塔格古城
1950~1957年在新疆吐鲁番高昌故城,出土三批波斯萨珊王朝银币(4世纪)。银币的圆圈内,有三个或四个日月合璧纹。在吐鲁番出土的《高昌章和五年(535年)取牛羊供祀帐》上,供祀的神灵有“大坞阿摩”。据我们考证,就是“大巫王母”——西王母神。
有趣的是,在云南西北部的普米族,信仰苯教,即天地诸神(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神树、龙潭)。以白额虎为祖先,自称为“虎人”。他们还称蟾蜍为“舅舅”(波底阿扣)。
长沙马王堆1号墓帛画
那么,为什么称蟾蜍为“舅舅”(波底阿扣)呢(部分藏族也有此称呼)?我在康巴藏区考察时,藏学家根秋多吉告诉我,如果一只蟾蜍突然跳进藏族家里,藏族同胞会高兴地喊叫:“舅舅来了!”以为吉利。舅舅是母亲的兄弟。如果母亲是与老虎交配的“厉神”(即昆仑山太阳女神),则其兄弟是月亮(蟾蜍),从神话角度就解释通了。在《后汉书·西南夷传》中,记录了白狼国诗歌,白狼语“且”就是日(太阳)。且与姐声音相通,所以太阳就是姐姐。在汉代图像中,月亮里画有“蟾蜍”,也就明白了。
更有趣的是,在西藏阿里日土县多玛乡曲嘎尔羌赭绘岩画中,有日月合璧图,表达的意思是:“日月”是兄妹(或姐弟)、是昆仑山的象征。我们已经论证过,昆仑山的含义是日月山。有学者说“日月合璧图”(误称为“星月纹”),是从波斯萨珊王朝传入的,实为颠倒因果之误。《史记·匈奴传》记载,匈奴人“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可见“月盛壮”代表男丁多多,故可战斗。所以,“蟾蜍”者,“兵”之象也。
西王母信仰西传
南北朝时代,粟特人尊者的头冠上,往往也顶戴“日月合璧纹”,例证很多。
北周史君墓石刻,可见一人头戴日月合璧纹冠
雪花石膏骨瓮上哀悼场面的素描
花剌子模出土的“雪花石膏纳骨器”(7世纪末)上,日月纹在最高处,其下是天门,举丧者在门左右。下面是男性死者仰卧床上,床下有琼(青鸟,天帝使者)。表现粟特人死后,灵魂通过天门,进入天国(昆仑山)的景象。
在中亚粟特人分布地区,有一位祖先兼女神,称作“西雅乌什”,就是西王母(西戎语:咸野嫫)。昭武九姓崇拜的大神“得悉神”,贵霜帝国崇拜的大神“夜摩”,也是西王母神。
新疆和田出土的唐代木版画上,有四臂女神,上方两手举日月。花剌子模的四臂女神,头戴波斯式宝冠,上方两手举日月,坐于老虎身上(有的老虎换成了狮子)。很显然,“娜娜女神”就是通天塔上的“南娜女神”,或许是已经被祆教化了的西王母神。
学者们向来喜谈中国丝绸、瓷器、火药、造纸术、印刷术等等物质文化西传;又喜谈祆教、佛教、摩尼教、景教、伊斯兰教等等精神文化东传,连篇累牍。但是,中国古代精神文化是否也西传过呢?几乎没有人讨论这一重大问题。本文用考古资料,给出了不容置疑的回答。
总之,“日月合璧纹”是古昆仑山的象征,出现于距今3000年以前。昆仑山是古代中国西部人(西戎)的灵魂归宿。古礼祭拜天帝、祖先的“明堂”制度也起源于此。昆仑山“西王母神”是苯教最高护法女神。早在公元前7世纪,随着大夏、析支、织皮、大月氏、粟特等部族西迁,把“西王母祭祀文化”(苯教)带到了新疆及中亚两河流域。因此,高昌人信仰的“大坞阿摩神”,粟特人普遍信仰的“得悉神”,贵霜人信仰的“夜摩神”都是大西王母神。
(作者为龙门石窟研究院名誉院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