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拉妮·博纳约:给人类社会的一剂迷幻药
2017-10-30单莹
单莹
在物质繁盛、精神贫困的互联网时代,“病态社会”似乎已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识。注定由沉迷物欲实现的幸福感被批量生产,让孤独星球维系连结的各种社区面临解体,人与自然和谐的议题永远挤不进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空间。最近,荷兰艺术家梅拉妮·博纳约(Melanie Bonaio)试图对这样的“病态社会”作出回应——在阿姆斯特丹著名的Foam博物馆(Foam Museum)展出影像《夜肥》(Night Soil)三部曲。在艺术家眼中,千疮百孔的人类社会需要一场迷幻的脑部运动,如同20世纪60年代服用LSD(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一种强烈的致幻剂)的嬉皮士,从未知的平行世界里寻找爱与和平的可能性,把乌托邦式的反叛火炬传递下去。
作为一名表现形式向来丰富多变的艺术家,梅拉妮曾以摄影、录像、装置、音乐,以及表演等作品,挑战父权社会传统与全球资本化,探讨人类、互联网科技与自然世界之间的平衡关系。在Foam博物馆的这次展览中,梅拉妮首次展出完整的《夜肥》三部曲,第一部《虚幻天堂》(Fake Paradise)自2014年开始拍摄,记录了一群西方女性在尝试致幻汤药死藤水(Ayahuasca)后,亲身经历的人脑灵性体验;第二部《爱情经济》(Economy of Love)把聚光灯打在布鲁克林的性工作者身上,她们透过激进运动主张女性在性工作领域夺回自主权,以高潮的疗愈力量让人类感受尊重与平等;第三部《夜的培植》(Nocturnal Gardening)超前于时代的环保事业,用影像呈现更先进的粮食生产方式,对人与自然越趋疏远的淡薄关系提出质疑。
通往美丽新世界的暗语
“在过往的生命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现在的我这么焦虑?服药一向治标不治本,只能说在表面上掩盖了绝望和沮丧,并没有帮助我从内在理解患病的根源”,“我意识到自己在我的身体外面,好像再也回不去了”,“那些认为死藤水仅仅是药物的人,实际上已经把自己排斥在智慧与灵性的大门之外,而智慧与灵性本应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听上去像在自言自语的旁白,加上与日常生活完全脱轨的奇幻画面,梅拉妮的影像《虚幻天堂》把观影感受模拟成服用致幻剂后的真实体验。在布鲁克林,热衷研究各种宗教的艺术家采访了一群把死藤水用作心理、生理和精神疗愈的女性,通过她们的声音表现人与植物之间的超自然交流。这种奇异虚幻的景象恰似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L.Huxtey)笔下“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消费与消解虚妄的欢愉的乌托邦。
“死亡之藤”是一种生长在南美洲亚马逊丛林的药用植物。由于其中含有能改变人脑接受信息频率的DMT(Dimethyttryptamine)分子,可使服药者产生幻觉,印第安人土著部族的萨满教(Shamanism)便将其熬制成茶水,用于与自然神灵对话,聆听“爱的教导”,更深入地了解人类自身。而今,时代病在欧美一些大城市里大行其道,瑜伽、普拉提、禅修冥想等身心疗愈方式被打包成按期出售的课程,将焦虑都市人的假期挤得密不透风。人们的宗教信仰也随之发生异化,喝死藤水进行疗愈的“都市萨满教”(Urban Shamanism)兴起,在主流之外的小圈子里扩散开来。
这种来自遥远异域的神秘致幻液体不免引来媒体之眼的窥视。《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于2014年对此进行了报道,称前来布鲁克林体验疗愈的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体验者坐在瑜伽垫上参与萨满仪式,并在监护下服用一杯味道尝起来像泥巴的死藤水。他们对深度催眠状态跃跃欲试,渴望超脱焦虑之躯的束缚。与主流媒体的猎奇视角不同,梅拉妮更关注致幻疗愈文化在城市生活背景下的适应性。“让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在西方社会成长起来的都市人,开始用来自异域宗教的致幻植物疗愈自己?死藤水的灵性能唤醒人类对资本化社会的反思,但如果它流行起来,人们会花费巨额金钱购买其精神体验,一切又都将被资本化吞噬。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矛盾与困境?”
类似的困境在历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在关于《虚幻天堂》的访谈中,梅拉妮以六零年代流行的LSD作为参照物阐释她的作品,称LSD“更有被商业化重新改造的潜质”。回看LSD备受青睐的六零年代,《飞跃疯人院》(One Ftew Over the Cuckoo's Nest)的小说作者肯·凯西(Ken Kesey)开着一台色彩斑斓的巴士巡回全美,将服用迷幻药的体验广而告之;LSD的著名宣传者、哈佛大学教授蒂莫西·莱利(Timothy Leary)在旧金山的“人类大集会”(Human Be-ln)上大喊“审视内心,关注社会,退出世俗!”(Turn on.tune in.dtop out!),拉开1967年“爱之夏”的序幕。嬉皮士们像爱丽丝漫游仙境般找到树洞,幻想钻进去探索未知的地下世界,却无法制止LSD文化最终失去其变革力量,被扭转成商业机器与派对娱乐产业的诱人果实。
互联网世界是理解《虚幻天堂》的另一个参照物。如果换个角度看,服用死藤水产生的幻觉恰似沉溺在互联网世界中的感受,人脑的一部分皆浸渍在非物质和超自然的维度里,两者都是通过某种暗语去往一个与现实相异的美丽新世界。然而同样地,尽管计算机成功模拟出数字乌托邦般的协同体,实现了反战嬉皮士们彼时的共同愿景,但数码与网络走到今天,过盛的信息超出了人类专注力所能到达的范围,想象能力被过分代劳,个人隐私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侵犯。人们不止一次发现前去新世界的暗语,渴望在那里找到让人类社会更具生命力的可能性,却始终被困于“病态社会”的牢笼,踌躇不前。“死藤水只是一种药物,而不是一个奇迹”,梅拉妮说,“怎么在我们的社会中运用这种力量,与植物对话,共同探讨人类、互联网科技和自然界的平衡关系,是我的作品想要问大家的问题”。
女性视角下的新世界
相较于男性这种“权力动物”,女性同样憧憬着美丽新世界。之所以把《虚幻天堂》所投射的新世界设定为女性视角,是因为梅拉妮认为,在当今的精神药物科研语境中,女性的声音没有被更多人听见。在社会生态策略上也是一样,鲜少有人关注女性的看法和研究成果。艺术家用《夜肥》第三部《夜的培植》讲述了四名女性环保激进分子的故事,在本土居民的土地权问题、与世隔绝的另类生活态度、隐藏在粮食供需系统中的种族歧视和不公正现象,以及消费行为对农场动物造成的生态影响等方面,探讨女主角们的实践经历与生命启示。为了方便机械运作和资本垄断,美国的现代化密集型农业牺牲了农耕环境的生物多样性及生态平衡。《夜的培植》把更先锋的粮食生产试验放置在公共空间,让公众反思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被资本斩断的联系,寻找疗愈宜居星球的可能性。
对性别认同和西方社会幸福论的持续反叛,使梅拉妮的作品在当代艺术体系中一直占据着独特的位置。她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作品:“我的作品强调女性解放的主题,它们当中没有那种广告和主流媒体设计好的、满足男性观众的程式化图像。这可以是治愈社会的一种方式。”在其早期作品“谢谢你伤害我,这正是我需要的”(Thank You For Hurting Me I Really Need That)中,正经历失恋的艺术家掀起“反自拍”(Anti-Selfie)热潮,以网红自拍的形式拍下自己哭泣的、不美丽的瞬间,透过对女性表达软弱和无奈情绪的理解,抵抗社交媒体刻意营造的虚假欢乐;摄影系列“尿在总统的照片上”(Pee on Presidents)展出超过500张女性在公众场合便溺的照片,用现实主义的刻画标准描绘艺术家眼中的女性身体,挑战社会上为了取悦男性而存在的商品化女性形象。
这次参展的影像第二部《爱情经济》,也延续了梅拉妮一贯对于父权社会的批判精神。鏡头前互相解放的性爱激进运动彻底颠覆了公众对非法性爱交易的刻板印象。一个个身体涂满迷幻色彩的性工作者在旁白里表达了各自对圣洁性爱的主张:不是肮脏污秽、没有选择,而是自主赋予的价值实现权利;不是色情低俗,而是彼此平等地分享身体;不是理应被指责,而是应该尽情享受;让身体愉悦,就是让灵魂愉悦。影片的最后,不同性向、五颜六色的身体堆叠在一起,通过肉身的重力进行对话,共同展示性工作者们关于“性别平等的新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的美好想象。
“对于人类而言,致幻剂和性带来的力量应该被庆祝。”梅拉妮的《夜肥》三部曲就像给“病态社会”的一剂迷幻药,让人类社会想象自己充满可能性的一面。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类粪便重生为孕育万物的自然土壤,活在资本化都市的人类始终与自然世界的根基循环相连。然而,回到现实,人们依旧靠不健康的食物支撑生命,睡眠时间被严重剥夺,孤独感和竞争压力有增无减。幻觉终将消散,如何把美丽新世界的伦理体系与日常生活的规范限制融为一体,让人类社会继续有机生长下去?毕竟,比起不停冲进各种虚幻的美丽新世界里疗愈自我,想想怎么在现实的社会生活、网络与自然中构建一个永不倒塌的美丽新世界,才是更重要的事。
(编辑:黄巍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