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行:论诗札记.
2017-10-30
王语行:论诗札记.
诗不可译,谁若想将古汉诗译成外文,不妨先听听高阳先生的妙论:“用一把欧美名牌的钥匙,怎能开得中国描金箱子上的白铜锁?”
王语行:作家,青年学者。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李后主词:极尽繁华与悲痛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李煜《望江南》
一向喜欢后主词。后主入宋后,所作之词几近泣血,家国灰飞烟灭,美人香消玉碎,极尽繁华又极尽悲痛,此为天上人间,时空渺然,令人生出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此一句惊心动魄,至为沉痛,情绪抒发至此而极,以下三句气象宏阔,奢华靡丽,叙述语气转为平淡,甚至谈及花月春风,但是,扑面而来的是绝望的气息,身败心死,他的光荣往昔必定如刀,越是沉浸往昔,其刀越是无情切割。华丽的舞步,伤痛的颓废,后主若独立小楼,思及天下之大,尽为别人而设,囚禁的宿命无情地诅咒,世界只在眼中,无处寄身,一无所着,最为伤心人也。
车如流水马如龙。他曾置身其中,现在却必须独面孤独和落寞,那些热闹的风景都是别人的,喧嚣的人生和靡靡的歌声都与己无关了——于是记忆中的舞榭歌台,陌上花开,深情款款,被“还似”二字一笔勾销,繁华止步,命运止步,此时要往后退,慢慢走下高大华屋的台阶,看见门外白霜遍地。
深情羞于言说
《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一首。丧乱的汉末,生命寄于尘世,恍恍天地,渺渺人生,一切都如远行。凡处没落、混乱的时代,诗人们对征服世界失去了兴趣,转而对自己的身世和故园有了一种亲切和怜悯。他们的内心太过柔弱和敏感,“人生忽如寄”的宿命感时刻浮现心头,因此常有哀叹、恐惧以及自己被命运玩于股掌的虚无感。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只须稍稍想象,就可以看到一个飘忽拖沓的身影走出恋人的目光,脚步迟疑而缓慢,天涯道路,远在眼前,相送的时刻如此揪心,分别的场景如此伤感。诗人在某个客栈写这首诗时,所有的揪心和伤感还要重现:渐行渐远的时候,身后送别的女子或许转身而泣,或许在心中呼喊着恋人的名字,或许徒劳地向着刚刚踏起的征尘挥舞着手臂。此时,时光空旷浩远,离人无能为力。
相去万里,彼此天涯,道路阻长,何时可见?一边是难分难解的分别,一边还要料想到一旦分别,很有可能此生再也不能相见,这是最为绝望的离别,就像明明看到星辰灿烂降落,却不知落于世间的何处。这种心情比秋天的消逝还要久远,还要漫长。
诗人追忆往事时,已经远离了故园的桑梓和恋人的呢喃,“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路途中的旅人往往容易莫名地停下来,看见大漠风沙中低首的马匹,看见江南密林中栖息的飞鸟,他会在一刹那间记取种种酸涩和温暖的细节。有时他正和别人说着话,有时他正凝神读着随身携带的一本书,这都不妨碍他忽然想到千里之外的往昔,这往昔如月光倾泻,照彻大地,相思无处可逃。
追忆是对当下短暂的逃离。任何回忆都必须回来,任何美梦都必须醒来,诗人开始计算离家的时间。如果意识到离开已经很久了,他会想到自己的现在,会把现在和过去的场景一一对比,然后感慨系之,无可奈何。“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这里的“远”是时空的逐渐疏离、隔阂,飘飘的衣带在风中吹动,脸上的表情自己也怕见到,站在一个与故园和情人隔尽千山的地方,浮云蔽日,笛声切切,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孤立无援与凄惶无助。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写完此句,诗人已经掷下笔,默然独坐,情绪至此已经完全松懈,他终于向岁月投降,承认作为人的失败和脆弱,承认自己实际上仍是夜归灯前的小儿女,承认自己的英雄气概并未始终充盈心间。岁月摧毁了他的容颜,但他不能直接说出来,而是借口思念,思念情人,想到分别时她仍艳艳的脸,美目流盼。在诗人心中,情人永远不会老,老的是自己,情人容颜始终如一,这样想来,所有的衰老都得到了补偿。“忽已晚”,这种心境怕她的情人览镜自照时也会有,看到镜中的自己,会忽然心惊。
热恋中的儿女,会把最浪漫最坚贞的事情毫不费力地说出来,而一旦感情深沉下来,如潜在水底的鱼,看起来只在粼粼水光之下,实际上却在水的最深处。真正深沉的感情竟是羞于说出的,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不经意间的一瞥,都可以传达难以言传的爱意。此时诗人已经不再提到思念,思念已经太单薄,他只是提醒爱人“努力加餐饭”。
母亲对离家的儿女亦然,叮嘱的是寻常的穿衣饮食,她并不说我会多想你。诗人此时也是这种心境,浓烈后的淡然,绚烂后的单纯。这已经足够了,对不在身边的人,最好的祝愿就是希望她沉静安康,好好活着,然后等他回来。即使回不来,想到所有的风景可以变动不居,一如当初,想到恋人仍在院子里安静地织布,机杼声里,思念像布一样落地,栀子花下的人儿明艳如昨,并未曾消瘦,他心里仍旧可以欢喜无限,并且这欢喜无关远近,无关岁月。
洋人难懂陶渊明
张枣通英语、德语,却不轻易译诗,他甚至认为“诗歌是完全不可翻译的”,“有人对叶芝的评价不高,那是因为他看到的只是被翻译的叶芝,汉语中的叶芝”,本该打到译者屁股上的板子,却打到作者身上,何其冤枉!钱钟书对蹩脚的译者有过不客气的批评:“坏翻译会发生一种消灭原作的功效。拙劣晦涩的译文无形中替作者拒绝读者;他对译本看不下去,就连原作也不想看了。这类翻译不是居间,而是离间,摧毁了读者进一步和原作直接联系的可能性,扫尽读者的兴趣,同时也破坏原作的名誉。”
中国的古诗,诗意高度凝结,犹如纯度极高的美酒,别说翻成外文,就是译成现代语体,亦如好酒加了水,诗意也随之稀释了。顺手举一例,陶渊明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简朴而有质感,心可领会而不能言其妙,若译成现代文“我在东墙下采菊花,猛然抬头看见南山”,诗意荡然无存矣!这两句译成英文如何,且看杨宪益和戴乃迭的英译:While picking asters neath the Eastern fence, my gaze upon the Southern mountain rests。杨、戴二先生是翻译大家,勉力译出尚是如此光景,其他人可想而知也。我反复想,此寥寥二句为何难译?结论是,这两句乃神来之思,妙手得之,非苦吟之功,非小智小巧,流溢着无心、静谧却又难言的禅意,正如清人王士祯所言:“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其中,“悠然”是诗眼,虚实相间,汉字的灵秀神韵于斯毕现,自然难译成外文了。
退一步讲,诗即使译,亦因人而“译”,按照王小波的说法,同样译普希金的诗,查良铮(穆旦)能译成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有的先生则译成了二人转的调子。钱钟书有言,若要译得好,译者须有做媒和引诱的手段,“介绍大家去认识外国作品,引诱大家去爱好外国作品,仿佛做媒似的,使国与国之间缔结了‘文学因缘’,缔结了国与国之间较少反目吵嘴分手挥拳等危险的‘因缘’。”
话虽如此,真正翻译起来谈何容易,两种语言本就有距离,诗歌偏又是语言的炼金术,极考验译者对两种语言的感受力和领悟力;诗歌从一种语言出发时顾盼神飞,光彩照人,一路上颠顿风尘,鞍马劳顿,待进入另一种语言,已是姿容黯淡,罗衣宽褪了,诗从美人变成黄脸婆,让人不得不叹服一个老生常谈的说法:“诗就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落魄美国的张爱玲即便穷死也尽量不做翻译,天才如她,早就敏感地意识到翻译的不可靠,在小说《封锁》里,她径直以翻译比喻生命的隔膜之感:“生命像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说到最后,诗还是不可译,谁若想将古汉诗译成外文,不妨先听听高阳先生的妙论:“用一把欧美名牌的钥匙,怎能开得中国描金箱子上的白铜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