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悲壮美
——新疆文学作品的审美文化阐释
2017-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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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壮美作为阳刚美抑或崇高美的一种表现形式和审美类型,属美学理论的基本范畴。在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中,这种悲壮、悲悯、悲愤、悲怆的情绪和意象往往与西部新疆有着不解之缘。纵观绝大部分新疆作品,在由历史感向文化感递进时,自然意象在人文心态中的形成衍变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种自然意象充斥着和谐、平衡犹如优美的抒情诗和风景画,但是更多的笔墨却着意偏爱和崇拜于力量型的壮美,渴望从中提炼出一种历史的威严感来。如最早的影响力极大的边塞诗作,“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高适《燕歌行》)这种关于西域的壮美诗句,其雄奇、豪放、苍凉、悲慨的艺术风格影响了后世文人创作,并成了流传千古的绝唱。并且,这种寒冷的色彩、凝滞的物象、无际的元素而引发的视知觉与人生产生感应,所构成的心理经验就是悲剧与牺牲。
同时,新疆作品悲壮美的生活根源还来源于新疆人的命运和精神气质。肖云儒在论及多维文化中的西部美时,提到了“扶伏民”和“夸父”两种人格原型。所谓的“扶伏民”,是引《太平御览》四夷部十八西戎六“扶伏”条说,臣子茄丰或许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轩辕黄帝流放到玉门关以西的流放者,怀着原罪感躬腰西行的他及后裔一般被称为“扶伏民”①,边疆之地多流民,在漫漫的历史征程中,无论是政治、精神还是生活的流亡者,都无形中延续了“扶伏民”的命运和心理,有一种自虐型或他虐型的症状,当“扶伏民”与“扶伏民”意识加强时,西部新疆的悲剧氛围无形中就加剧了。“象一对囚徒,/象一队俘虏,/正展开一场没有休止的跋涉。/天边升起的海市蜃楼并不是信念,/最实际的办法,/是留一串深深的蹄窝。”(周涛《驼队,瀚海的精灵》)这是一种悲壮的畸零和刑惩。虽然前清廷大吏杨增新在主政新疆时,曾认为西省孤悬塞外,关内人来此为官,多为枭雄阴鸷之人,故西出阳关无好人。但在新疆历代的流放者中,也有不少人是因为科学进步和革命的思想、实践触犯了统治者的意志和利益故遭社会不容,这其中不乏精英人物却也重蹈“扶伏民”的命运,例如洪亮吉、纪晓岚、林则徐等人,他们的《万里荷戈集》《乌鲁木齐诗抄》《阅微草堂笔记》等名著诗篇,也都为新疆流放或供职地所作。虽然他们也都是带着镣铐西行,但却没有在心理上“躬腰”,而以造福百姓、建设新疆的心理素质很快地身体力行地践行了民族交往与文化交融的愿景。“扶伏民”的命运或许多多少少给他们的人生投下了阴影,但他们作为西部开拓家却拥有“夸父”型的精神气质。“夸父”,赤足西行、追日不息、倒毙于地仍然抛出手杖化成一片桃林,作为一个虚拟的神话人物,却也构成了西部悲壮者的原型,从最早西巡的周穆王,到出使西域的张骞、班超、苏武;从西行求学取经的朱士行、法显、玄奘,到分赴西域各部族联姻的解忧、弘化、细君公主;还有贬谪西部、屯垦西部的社会精英力量,一直到20世纪社会主义时期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专业人才和内地青年学生,他们安家落户,组成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开发西部。我们从他们身上都可以看到夸父的精神因子,更有许许多多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和奋斗于这片土地的兄弟民族,他们同属于“夸父”的庞大家族,对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有深深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感。
基于上述分析,蕴藏在新疆当代文学作品中的这种悲壮美首先表现在人们在宏大、空阔能触发历史人生感的环境中所感受到的压抑、孤独,这种与大自然漫长酷烈的交往中所滋生的心绪或思情,这种面对自然自身孤独渺小的悲壮感,已经浸入了人的血液和骨髓化为永恒灵感,并由此触发的对生命的悲剧性思考。但是不同于西方艺术的悲壮美建立于人们面对自然神秘威严的异己力量而束手无策、弱小无援之上的那样,新疆作家的审美眼光在目力所及之处,是与自然的互相挖掘、互为塑造、“伊犁河……用它黑色的泥土/深沉地重新塑造了一个我。”(周涛《伊犁河》)互相抗争,更是自我的自由意志和自然力量的物我合一、物我两忘,借助于自然的托举赋予自我意识的觉醒、解放和升华。恰如桑塔耶纳所描述的:“当在这种自我转化之际,我们升高了,而且扮演了一个更高尚的角色,感到一种比我们自己的生活更自由更广阔的生活的喜乐,此时此际的经验就是一种崇高性的经验。这种崇高感不是来自我们见到的情境,而是来自我们所体会的力量。”②
广袤的瀚海、荒凉的沙漠、巍峨的雪山、挺拔的冰峰、干涸的河流,狂野的草场,在恶劣的气候中,新疆独有的自然存在,终年承受着风雪的来袭和沙暴的腾起。抬头望,在那遥远的天际线上,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般壮阔而苍凉的自然背景。就在这看似恶劣的自然生态中,雄鹰与落霞齐飞、骏马与疾风竞速、不畏干渴在岩缝、砂砾中长出艳丽的红柳,极具忍耐而不断跋涉的驼队负重前行。正因为如此,生活在这里的人,才会有更开阔的生存意境、更坚强的生存意志。他们,可能是曾与猛兽激烈搏斗过的放牧者、可能是与干旱较量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的庄稼汉,可以是拿着坎土曼翻土刨地的垦荒者,还可能是嘴唇发紫却依然驻守在含氧量不足平原40%的边防哨卡的守护者……作家常将群山描述为巨人在角力;天空和大地的激战幻化为雷雨;即使春暖花开的季节,也被赋予了特殊战争的意味。音乐中的鼓声常为作家偏爱,这是一种在困境和呐喊中突围和求生的力量,胡杨、芨芨草这些平凡的植物,作家也力图表现出其挣扎的外形和抗争的灵魂。这些力度与不屈意志所构成的悲壮美,散落在新疆大野,散落在每一个作家心中。
其次,这种悲壮美表现在人与社会、现实生活之间的复杂的矛盾和冲突。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失衡造成的社会发展和心理承受的失调,人们建设、开发西部新疆的迫切愿望、实际行动与新疆社会、新疆人文化心理沉滞的矛盾,社会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困境,以及掣肘西部发展的地缘观念等条件的矛盾,由此产生深深的挫败感和悲情色彩。而不同于中原儒学文化悲悯情怀的是,新疆民众在游牧文化巨大与自由意志力感召之下,对于外在压力的钳制和影响,痛苦精神所需的安抚和渴望往往不需要合理的借口去被动地承受或顺应,而是主动地、顽强地承受,更为欣赏灵魂在撕裂之时的近于极限的痛楚和难以言表的快感,这种在悲怆感下的精神承受反而变得更加坚韧和强大。如英国美学家斯马特所说,“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仅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使他能够超越平时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③新疆文学获得现实悲壮美的基础正在于各族人民对于双重矛盾(自然与社会环境)特殊之下精神所遭受的苦难与磨砺所表现出来的永不妥协、顽强抗争、愈加彰显的勃勃生命力。即使外在的抗争失败,但心中的抗争永不停歇。
于是,我们就在当代汉族作家的新疆书写中,看到了兵团屯垦的“地窝子精神”;看到了新边塞诗者粗犷雄强的边疆歌咏;看到了过去艰难险阻中民族文化精神的重塑;看到了现在历经种种磨难的西部民众的大气概和卓尔不群;看到了作品中形形色色主人公必将经历的挑战与拼搏历程,以及在这种历程中必将确证特殊的人性与顽强的生命力。这些才是最为让人动容的,才使得这种悲壮美达到最高境界。在卢一萍的报告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中,有一群怀揣建设边疆神圣梦想,远离家乡的湖南女兵,她们散落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其身份既是战士、妻子和母亲又是新疆第一代女医生、女教师、女拖拉机手,她们是“荒原上的第一代母亲”。她们既坚韧又柔弱,勇于同恶劣的自然环境也和等级分配制度和包办婚姻倔强的抗争,在打开了一个美丽丰富的情感世界同时也付出了更多的代价。正如湘女姚琼华所说:“是的,我只是历史漩涡中的一滴水,是苦难搅拌机中的一粒沙,无论幸与不幸,都不是自己能把握的。自己能做到的,就是尽生命的全部能量,去承受苦难。当苦难结束,自己仍然活着,这就意味着苦难已被战胜。”④邓普《生命的火花》《军队的女儿》,丰收的纪实文学《西上天山的女人》,韩天航《母亲和我们》,郭晓力《兵团往事》等悲壮的女性角色,正是用她们的青春美、阴柔美、传统精神美和现代人格美使生命呈现出亮色,也使西部开发的历史更为充盈和恒久,这种美传递出民族精神烛照下的灵魂升华,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共鸣。
最后,这种悲壮美还表现在新疆人自身的内在冲突,生命的现实与未来的追寻中展开的。生命的旺盛程度与对生命的欲求是成正比的,在欲求旺盛的同时与现实的距离也就会增大。人们满怀理想憧憬,与残酷现实冲突越尖锐激烈,生活越是悲剧,感受越是痛苦,究根溯源还是一种对社会和民族的责任感,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精神和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爱国精神与悲情色彩在时代变革中催化着各类实践活动的探索,集中在当代,汇聚为新时期文化建设中对西部新疆变革现状、开拓创新的审美精神渴求。李娟的《冬牧场》是对牧民冬季生活的描述。对于一个汉族女孩来说,跟着迁徙的羊群,跋涉三四天然后进入到乌伦古河南面的冬窝子(牧民冬季放牧区),在广阔的荒野深处住一个冬天是极为不易的,是对自我的极大挑战。作者“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窿,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⑤然而作者笔锋一转接着写道“千百年来,有多少牧民们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这同一片大地啊。……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坚强的心。”⑥在到达地窝子之后,“第一眼看到这个家,并不抱太大信心……门框和窗洞歪七拱八,木门破烂开裂,通向地窝子的狭窄通道被两侧坍塌的沙堆堵得结结实实。而另一个地窝子门边的羊粪墙塌了一半,里面很暗,天窗也塌了下来,入口处的台阶下积满流沙……情形凄凉极了。这算是个什么家啊!”⑦可几天之后,当作者和居马一家把地窝子修缮完善,作者又从内心升腾起“这边才能算是真正的家!虽然没有牢固的房屋,没有体面的家私,没有便利的生活……但是,羊群在这边,牛、马、骆驼都在这边,所有的希望和财富都在这边。这边才是踏实的所在。”⑧这种悲壮的审美色彩从知(知——生存状态的折射——认知图示重建)、情(情——复杂情绪的净化——情感体验整合)、意(意——生命本质的呈现——挫折承受力提升)三个层面展开,从中实现人格的完善。
当然,关乎于新疆书写的全方位的整体审美经验,绝不是指简单地纵横展开,或深度与广度的开掘,而是表层生活与深层文化的迭合,也是析理与诗美的融汇,作品中的悲壮美既有中国人对生命深入骨髓的忧患意识而产生的无处不在的悲壮,另一方面,传统文化内部蕴含着一个以“仁”、“义”、“礼”、“智”“信”为标准的道德评价体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善恶美丑观念。基于这一道德评价体系,悲壮美也在善恶、美丑、是非、褒贬的正反角力中彰显出来。所以,考之新疆文学艺术作品之悲壮美,可见,既有避免了诗情的喧嚣浮躁、直白浅露从而引而不发,威而不露的情感语言的庄重、严肃传达,也有敬天重生、美善相乐的精神境界。最为核心的便是一种高尚、圣洁的灵魂美。
新疆边远的地理位置、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多民族多宗教的异域神秘性必然使得文学的审美定势既要根植于现实土壤又要不断超越,才能避免同质化和固步自封的书写经验复制,并且在这种从容徐缓的“前文化”⑨审美品格中,在儒道互补、正统中心的文化圈外保存自己的阳刚雄强审美气质与边地文化活力,以“审美之维”去重构新疆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