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丢失一种

2017-10-28谢志强

微型小说选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口音师范省份

□谢志强

丢失一种

□谢志强

六岁前的记忆,像沙漠一样荒凉—一片空白。六岁那年,父亲接母亲和我去了新疆。南方和新疆的语言相差悬殊,我的记忆从语音开始。

我念中学时,第一次看见中国地图,其中新疆那一块,标有沙井子的地方,仅一点梦想一粒沙。据说,沙井子这个名字,源自当地的一口井,沙已填满了枯井,但名字遗传下来了,我没见识过那口井。

原先的沙井子,就是现在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第一团所在地。现名为金银川镇,金是稻子,银是棉花,稻棉的产地。

当年,称为农一师农垦一团。它的前身是三五九旅七一八团。一个出过二十三位将军的英雄团。王震将军把亲手发展的这支部队放在最艰苦的环境,屯垦戍边。那里曾是一片戈壁沙漠,我父亲是其中一个老兵,他于1946年参军。

其实,沙井子是一管处的驻地,一管处相当于旅的建制,管辖三个团。我上高中,在沙井子中学,归属农一团,一管处的房子、医院、学校等,大多为俄罗斯建筑,是前苏联专家设计的。2015年6月,隔了三十七年,我第一次重返一团,一管处早已撤销,那片地方已被棉田置换,原来的建筑荡然无存,毫无遗迹。这么多年,我在梦里,一次次重返过沙井子,梦里,我多次以小男孩的模样重返。

六岁到沙井子,第一天,我进了托儿所。当时,我操着满口的越语方言。当地的人听了,觉得相当于外语,叽里哇啦。傍晚,父亲从大田收工,接我回家。我已经一口农场的口音了。父亲说:“小孩厉害!”

农场的职工(称军垦战士),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带着不同省份的方言腔调。后来,我发现,一个团,或一个连,哪个省份的职工多,哪个省份的方言就是主导,融合着新疆普通话。比如,二团,河南口音,所有的职工说话,都带着河南腔。有的连队,山东籍多,其他省份的人不知不觉被同化。我担当母亲的翻译,因为,母亲一口硬邦邦的宁波方言。

父母也惊奇,一天之内,我的越语方言被大杂烩式农场普通话置换了,那么彻底,那么自然。

小孩具有语言天赋吧。1978年,我上师范,班主任郭老师(新疆著名诗人周涛是他大学同学),说起他五岁的女儿的一次语言奇迹:一天,他女儿跟师范维吾尔族教师的孩子一起玩耍,傍晚归来,竟能讲一口流利的维吾尔族语言。

我对郭老师讲了我六岁时的语言置换。不过,我苦恼,到了师范学英语那么吃力,而高中时代,我学俄语,除了几句歌颂领袖的口号和战争一旦打起必需的几句口语之外,我根本入不了门,只能采取最笨的方式:在英语、俄语上标注相近的汉语发音。

1982年返回故乡浙江至今,我还不能重操越地方言,只能说新疆的普通话。但我和别人交谈中,立刻能通过口音辨别出对方来自哪个省份。

语言和身份相关。有时,相貌看不出是异乡人,可是,一开口,语言会暴露身份的秘密。我这个人笨拙,随着年龄的增长,丢掉了语言,即使置身那种语言环境,扔捡不起来。语言像根,丢了语言,就失去了根,成为永远的异乡人。两边都接纳不了。人的一生,要丢掉多少有用的东西,捡起多少无用的东西。

一团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邮票大的绿洲。骑自行车,横穿东西,也不过两个钟头。二十四岁前,我没走出那片绿洲,渐渐形成了一个概念:世界就那么大,沙井子就等于世界。

直到上师范,被分配到天山的峡谷,再调回浙江,世界逐渐扩展。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小。

塔克拉玛干译为“进去出不来”。我进去又出来,却丢失了一种语言,至今没找到。我羡慕童年的我,对语言的敏感,那么轻而易举地丢掉一种,捡起另一种—放得下,拿得起,却让我后来尴尬。

(原载《短小说》2017年第1期作者自荐)

猜你喜欢

口音师范省份
哈尔滨新区师范附属小学校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作品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美术作品
法国立法禁止嘲笑他人口音
别人都在说英语,只有中国人在说口音
你说话的口音反映出什么?
16省份上半年GDP超万亿元
22个省
长沙第一师范附小学生美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