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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界写作”—文化的守望与开拓

2017-10-27赛娜伊尔斯拜克

新疆艺术 2017年1期
关键词:母语少数民族汉语

□ 赛娜·伊尔斯拜克

“边界写作”是一种全球化文化传播体系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也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媒介文化现象。这个概念最早由英籍印度裔作家塞尔曼拉什迪提出。它是跨文化、跨族别、跨语言、跨地域写作现象,它称颂的是异质和杂糅性,是人类文化、思想、政治、文学、电影和歌曲等等令人惊异的混合和变性,它所产生的是一种新生事物。“边界写作”作为一种后现代话语,在文学领域通常是指在经济和文化的全球化趋势下,具有多重国籍身份或多种语言表述能力的作家或诗人,以不同民族的语言文字进行创作,以期传达传统的地方知识和文化特质;同时立足于“边缘化”的写作优势去关注人类共享的生命体验,在“跨文化”的写作实践中实现自我价值。

在全球化趋势和文化趋同背景下,如何看待作家的“跨语际”、“跨族别”、“跨文化”创作成果在文学发展史和文化发展史上的地位,如何将少数民族当代文学的发展置于中国当代文坛的大环境和多民族历史文化发展乃至多民族文学关系发展的角度加以考察,如何解读在全球化语境和多元文化背景下,中国少数民族作家运用汉语和母语创作这样一种文化现象及其创作成果,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话题。

在全球化文化心理的漂泊状态下,汲取多种文化的“边界写作”正逐渐成为民族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生力军。2000年至今,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中有多位具有跨文化背景,最近几位获奖者均有“边界写作”的色彩——如具有津巴布韦情结和血缘的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具有毛里求斯血统和美洲作家特性的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当然还包括本届“诺奖”得主穆勒。在中东欧这块多种语言和文化交锋的地方,生活在跨文化的语境里,也注定了穆勒的“无所适从”,在罗马尼亚她是讲德语的少数民族,到了德国,她的身份又是罗马尼亚的移民,这些因素,无形中加大了她寻找归属感的难度,因此她说:“写作,是唯一能证明自我的途径。”(赫塔穆勒《写作是证明自我的唯一途径》傅小平《文学报》2009年10月15日)处于全球化时代的每一个个体在文化心理上实际上已经不可避免地处在漂泊不定的状态之中了,人们的文化视角再也不可能单一固定,来自异域他乡的文化景观不断地改变着人们的思维习惯,人们在文化心理上都变成了漂泊者。“漂泊者”穿行“游走”于两种地域、两种文化、两种传统、两种语言之间,身处特色迥异的文化世界的夹缝之中,能借鉴多种传统,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传统,既不完全与一种文化合一,也非完全与另一种文化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多元文化的共存应该是建构独特性与互补性共存、差异性与沟通性共存的世界,是一个“道并行,不相悖”、“和而不同”的世界。

随着全球化趋势和异质文化之间交融的加剧,“边界写作”现象将更加地普遍,文化的守望与文化的开拓也将成为永久的话题。从语言上疏离母语到从精神上回归母语意识和母语文化,是每个“边界写作”者必然的心路历程。值得关注的是,“边界写作”者在面对两难语境的同时,也获得了“跨语际”写作和“跨文化”写作的优势,从而也获得了“跨越”语际和“跨越”文化的写作成就。

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使用汉语进行创作改变了只用母语创作独占文坛的局面,这是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史上从未有过的现象。比如:藏族作家扎西达娃、彝族作家吉狄马加、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库尔班拜克、维吾尔族作家帕蒂古丽等等,使用汉语写作的少数民族作家从无到有,逐渐形成一个创作群体,这种二元创作模式逐步构成了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全貌。使用汉语写作的少数民族作家突破了文化和语言的藩篱,广泛汲取世界文化的养分。一面守望着本民族深厚的语言文化传统;另一面不断开拓,自由穿行于边缘与中心、传统与现代、少数民族文化与多元文化之间,用全新的表现形式展示少数民族文化的独特个性和精神内核。双语并举,交叉并存,也已是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客观现实。

藏族作家的“边界写作”现象在当今世界文坛具有普遍意义。以扎西达娃为代表,藏族文学汉语创作走出单一化的模式,具有了多元发展态势。扎西达娃的小说把西藏的神话和传说同时代意识糅为一体,充满了象征和隐喻,引发了小说创作的思维中心向民族传统文化的转移,表达了回归民族文化母体的渴望。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以阿来为代表,藏族作家的汉语创作从更开阔的视野,以平等的民族观念感受普世性的价值存在。他的《尘埃落定》是“边界写作”的典型文本。阿来的作品一方面与其种族、民族民间话语、文化传统、经验方式密切关联;另一方面,这种文化自觉体现出阿来力求在一个更宏大的文化场域中,以隐喻、象征、寓言和意象化特征表现自我和民族,试图展现人类精神世界中共同遭遇的种种困境和迷惑。他虽然失去了用母语写作的能力,但母语意识、民族民间文化资源、民族文化心理及其精神实质却始终与他血脉相连,无法割舍。多重的文化身份使他的创作获得了“跨越”文化的写作优势。在“对话”的语境下,阿来通过对本民族历史真诚地叙述,从对地域文化和民族性的咀嚼、探寻、阐释最终走向对人类“共同性”精神的体悟。

新疆作为古丝绸之路的中枢、四大文明交汇之地,一直与周边的民族及相关地区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文化碰撞和融合,有着丰富多彩的多元文化。随着全球化趋势的加剧,文化的交流将更加激烈和频繁,地域文化的内涵也将更加丰富。新疆少数民族文学以母语创作为主,新时期以来,新疆少数民族作家接触外来文化和新鲜的创作方法多了起来,面对多元化开放的文化环境,他们在吸收优秀文化的同时更注重本民族的发展现状,文化传统、创作语言以及作家文化身份的多重特征。出现了用双语创作的作家:如叶尔克西·库尔班拜克、阿拉提·阿斯木、帕蒂古丽等,这些作家的共同特点是创作汲取民族传统文化,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社会心理结构等内在的精神世界,宽阔的视角审视和解读本民族的心灵秘史。

叶尔克西·库尔班拜克的多元文化视角为她的创作带来特殊的优势,其《永生羊》、《枸杞》、《草原火母》等作品“在不同民族文化的相互参照中来艺术地把握世界和审视本民族的生存状态。他们带着草原文化的精神血脉走向了更广大的世界,具有更自觉的现代意识和审美眼光。”(陈柏中:《哈萨克族当代短篇小说发展的新生态》《走动的石人——哈萨克短篇小说选》序,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年)她笔下的人物、动物生动地传达出哈萨克族对自然、对生命的哲思,诗意地折射出游牧民族的传统和人文心理。对故土的深沉依恋,对文明冲突的敏感,对由边缘走向中心走向世界的渴望,对人的生存困惑的深入思考,对真诚写作的坚持,使她能够从自己的文化土壤和生存境遇中引发各自心灵的悸动与表达,成为传播民族文化的使者。

维吾尔族作家帕蒂古丽散文集《隐秘的故乡》、《散失的母亲》披露出久别故土的漂泊心态和追寻精神家园和心灵锚地的主题。其作品将多民族聚居地的友善、苦涩、沉重、乐观、顽强惟妙惟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如:“哈斯木家的辣椒炒茄子,乌斯曼家的土豆炒洋葱和回族人家的白菜萝卜炖粉条,饭菜虽是在各家的锅里翻炒搅和,却是你家的菜里有我家的肉,我家的菜里有你家的调料,他家的饭里有我家的油盐,这饭菜也是‘混血’的。”作者笔下是弥漫着浓浓民族融合气息的新疆,作家的追溯亦是追寻对精神家园的普遍认同和归属感。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民族作家,徘徊于两种或多种文化之间,必然有冲突、矛盾、困惑。从“边界写作”的主题和美学特征来看,帕蒂古丽的作品表现出了文化之间的冲突、对话与调和的过程。

维吾尔族双语作家阿拉提·阿斯木的长篇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体现了维吾尔族文化的幽默深邃,充满哲理和诗性,他将维吾尔族及其他少数民族的文化融进了汉语的表达,以一种独特自由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寓言式的故事。一个叫艾莎麻利的男人在开掘玉石中获得了财富,但却心存贪婪和残忍,与对手结下冤仇,逃往上海之后改变容颜再度回到新疆,与熟悉的人们朝夕相处,如同隐身人一样观看朋友、亲人、仇敌等各种人的嘴脸,后来又再次换回真实面目,在善良的母亲及哲人的教诲下,弃恶扬善,自我救赎。阿拉提·阿斯木试图把维吾尔语最通俗、最准确、最独特、最幽默的表现形式和汉语最优美、最美好、最清晰、最可爱的形式结合起来进行表达,把两种文化最精髓、最值得玩味的方面结合起来。对独特语言意识的追求产生了一种新的阅读效果。关于两种文化、语言融合的问题,阿拉提·阿斯木说:“我用汉语写作时,我的思维是交叉的,有汉语的,也有维吾尔语的。有些表达,我用汉语表达非常简单的,如果我用维吾尔语表达就会微妙一些,比较有意思一点儿。有些表达,我用维吾尔语表达比较直接、比较简单明了,我就用汉语寻找更恰当的表达。有时候,我是把维吾尔语、汉语的表达形式揉到一块儿。既有汉语思维,又有维吾尔语思维,再加上我自己独特的一种表现形式。比如我写过这样的句子:“时间语重心长地照耀我们”,这种表达在维吾尔语书写里是没有的,在汉语里也是没有的,但我把两种语言表达形式结合在一起时,加上我自己的一种认识、思考,我就想这样表达。我就想让语言形式,故事内容的表达有一些意思,在有意思的基础上,在表达上更丰满,在丰满的基础上,达到一种比较遥远的效果,不要让表达离人很近。要让表达远离我们的认识,能让我们多思考——为什么是这样的?如果我们认识得太容易,我想这可能失去了文学存在的价值。我想,把两种文化的同与不同,或者两者都不存在的一种表现形式,揉合在一起。”

全球化的时代,在新疆,游牧方式、农耕方式与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如此奇特而近距离地共存共荣着,加之各民族群众之间的杂居,这种经验的混融性,使得文化心理变得斑斓而驳杂,文学的复杂性也就在所难免。文学创作的丰富性正是地域空间多样性和区域文化多元性的具体体现。不同地域的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创作都深深地打上了他们各自的生命印记,显示出同一民族不同地域的个性与特色。同一民族彼此间的“生态共性”,往往冲淡了传统的地域“族群个性”。在长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往渗透中,人们往往忽视了差别的存在。这种文学创作的区域性特征在以往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中较少受到人们的关注。“这个混血时代给每个族群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各民族之间只有在承认并学会相互尊重各族群原有的文化习俗和宗教传统的基础上,才能相互共处,相互学习,并达到共生共荣的目的。”(耿占春《在混血中寻求美德》)

在新疆许多汉族作家作品都有“混血”的特质,如沈苇、刘亮程、李娟等。他们既可以用两种或多种文化相比照的双重视角来观察生活、审视生活,又可以用两种思维方式交替使用来表现生活、创造人物。在新疆生活工作过的作家王蒙也具有“跨文化写作”的独特优势,王蒙和阿来、张承志等作家的作品共同构成了我国当代文学中多民族文化相互融洽、相互辉映的亮丽风景。王蒙的小说如《这边风景》、《淡灰色的眼珠》体现了一种多民族文化相互辉映又相互交融的美,一种混血的美。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特点,不仅表现在他反映的生活是多民族的,人物是多民族的,如美男子马尔克木匠、好汉子伊斯麻尔、有淡灰色眼珠的阿丽娅等,本身在血统上、文化上都体现了混血的美;而且这些作品的艺术构思,包括思维方式、表达方式,也常常穿插于汉语和维吾尔语之间。

使用汉语进行创作的少数民族作家文化背景多元,文化身份复杂,从他们的创作实践中,我们能深刻地感受到母语或母语思维对于作家艺术思维的绝对影响,以及民族民间文化资源给少数民族作家所提供的文化养分对于作家的艺术个性的影响。如何植根于本民族土壤,如何继承本民族文化传统,如何面对多元文化的冲击并在具有多重文化意蕴的背景下实现语言的整合、转换与文化的创新,是使用汉语进行创作的少数民族作家面临的挑战和思考的问题。

(本文图片由蒋建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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