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道
2017-10-27王爱/著
王 爱/著
我在热闹的乡村婚礼上发呆。旁边一个大婶忽然拍了下我的肩膀,然后朝对面努嘴,说有人叫我。对了,我也听到了。喊我的名字,三两声试探一般,轻轻地,小心翼翼。由于声音里的怯弱、绵柔和不确定感,起初,我还以为是错觉。是田小丫,我感到惊喜。一个消失多年,差不多快被遗忘的人突然又好好出现的那种感觉。蓦然鼻子有点发酸,我跑过去抱了她一下。作为同寨人,这个礼节有点过了。旁边妇人都笑看我,她却不觉得突兀,跟我一样亲热欢喜。这就是她的个性,一大把年纪,仍然单纯天真如幼儿。
田小丫的丈夫名叫三太。
还在寨子里的时候,几乎每天,不过是饭稀了或者菜咸了,都能成为引爆三太无名怒火的导火线。发脾气时,他先摔碗筷,然后抄起锅铲、火钳揍她。田小丫一声不响,双手护住脑袋,从不反抗。一间木板房,从中垂挂一块布,隔成两半。里面放床,外面砌了火坑,架一口铁锅,用来做伙食。破旧的木碗柜,歪歪斜斜的板凳,三双筷子三个碗。简陋狭窄,找不出多余的摆设,一切勉强够三口之家的用度。三太倒也知晓利害,并不损坏物件,只是每次揍完田小丫,都要顺手将东西丢进屋前的水塘里。田小丫习惯挨打,但最惧怕丈夫扔家什。水塘里淤泥层积,腐草乱长,模糊浑浊,不知深浅。根本看不清锅铲在什么地方,火钳又在什么地方。只能顺着大致方向,半截身子陷在泥水中,用手一寸寸瞎摸。夏天还好点,冬天水小些,却刺骨。田小丫冻得脸色苍白,嘴皮子乌青。小小的影子困在泥塘里,寒气笼罩,全身筋骨抖成一团。也有邻人看不过眼,拿长篙蹲在边埂上帮她。运气好时,很快就能找到目标。这时候她就欢呼一声,高兴起来,忘了伤痛和屈辱。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长篙在泥水中反复试探,点戳、划拨、搅扰,总是不见锅铲火钳的踪迹。她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做饭时间到了,找不回东西,她无法开工。可要是延误半刻就会引发她丈夫体内的第二波火力。儿子岩头年纪小,只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母亲的窘迫让他十分开心。三太站在高坎上,呵呵冷笑。一场猫鼠游戏,他甘之如饴,乐此不疲。她狼狈不堪,艰难应对。这个男人身体里装了满腔怒火,稍有风吹草动,即刻晃荡倾泻,浇向她,灼她遍体伤痕。田小丫不过是无限量的垃圾桶,除了装下她丈夫丢过来的任何垃圾,还要容纳他随时发泄的怒火。他在外面受了气,有了不顺心的事,或者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心血来潮,都可以肆无忌惮迁怒于她。
田小丫是邻村女子,回娘家要过两座山、三条小河。有时三太怒火炽盛,打得不过瘾,便要赶她出门。她极柔弱,像丈夫手中捏的一只小鸡。然而在这条回娘家的路途上,通常只要走上四五十米,三太便无法再前进一步。那个方向面对着我家,我常常坐在大梅李上,看着那里发生的一切。田小丫被三太揪住头发,倒拖入地,朝前拽走,速度很快。田小丫脚手朝天,只屁股挨地。她号啕大哭,双手乱抓,左右空荡无物,她无处着力。但快到寨子出口进山时,她的机会就来了。那是一条很窄的小路,里面靠山,外边是陡坡,长满草木,下面是大坝的水田。田小丫拼命扭转身子,只要捞着草木,就紧紧抱住,死死不放,意图阻止三太前行的步子。三太加大力气,田小丫手心里的东西就会一寸寸缩短,溜走。若是不幸她抓住的是有刃边的茅草或者带刺的东西,那双手就鲜血淋漓。然而田小丫悍然不惧,这条路是她唯一的生机。要是平日,她是断然不敢如此对抗丈夫的。她不知从哪来的一股猛劲,咬牙挺起身子,朝后撞向丈夫。双手又抓又抠,迫使三太放开她的头发。她就趁着这一点空隙,翻身用力一滚,落进水田里。她满身都是泥水,却在下面又哭又笑。这时候,三太站在上面,气得暴跳如雷,却没办法将她从泥水中捉出来,再赶回娘家去了。
田小丫瘦弱矮小,一副茄子似的干瘪脸,天生傻相。提不起水,担不起粪,锄头只能拿轻的。农人种地为生,像她这种浑身使不出二两力气的妇人,种半亩青菜,养不起年猪,在丈夫的拳头面前瑟瑟发抖,只配让人轻视。别家日子越过越好,这个三口之家却越过越冷清。三太懒惰,毫无顾家的观念,自己打零工,挣一个用一个。抽烟喝酒打牌,没有一分钱给田小丫。她无心机,对丈夫从不作要求。无心事,不愤怒,偶尔神经兮兮,大半时间跟我们小孩也能玩到一块。在农村多子多福、家大业大的观念里,岩头被人戏称为秤砣儿子,意为独苗,宝贝、珍贵。只可惜在这样的家庭里,岩头并未受到慎重对待。很早辍学,家庭教育缺席,顽劣冷漠,对母亲所受的苦难置身事外,漫不经心。三口之家不是关爱扶持,相依为命,而是互不过问,各自为政。日常生活里,除了辱骂、殴打,没有任何温情可言。像三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被造物主硬生生凑成一家。田小丫的婆婆,是那种固执守旧的老太太,素来攀高踩低,欺软怕硬。儿媳五六个,就田小丫最懦弱老实。虽早已分家另过,还是要处处受婆婆编排、管制。老是说她洗衣粉用得太快,又责怪她洗不干净衣物。田小丫坐在门槛上歇息,她婆婆为此咒骂了一早上。说女人坐门槛,会玷污神灵,把秽气带给男人。田小丫垂头丧气,束手站在边上,像一个检讨认错的小女孩。
田小丫挨打,有人温言相劝,有人大声呵斥。然无济于事,那是做丈夫的权利,打老婆天经地义,司空见惯。即使看着不忍,顶多背着三太骂几声。何况田小丫在大家心中,分量如同她的体重,一直就很轻。她那么小,那么弱,劳动力不及别人三分之一。三太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农村人讲究歪瓜配裂枣,刚好跟她相配。可男人终究有几分蛮力,三太在外人面前是个死心眼不机灵的弱者,在田小丫面前却膨胀成天神。时常动用他唯一的武力,主宰她的命运,轻轻一根指头就将田小丫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一个出嫁女子在婆家受气,被丈夫扫地出门,到娘家屋前哭诉,让兄弟姐妹出头,是很正常的事情。偏偏田小丫一次也没这样做。在一次次被拖向娘家的路上,她竟增添了强大的力量和勇气,有如山神暗助,使她敢跟丈夫对抗相争。她宁可死也不回娘家。这个场景重复出现无数次。从诧异、愤怒、同情到叹息、怜悯,从适应、习惯到熟视无睹。寨子里每有妇人聚堆,说起田小丫这点血性来,也会赞叹惊佩,自感不如。
三太高声怒号,耳语相激。田小丫机智无比,绝不上当。她披头散发,双手环抱,半蹲在水田里,像里面长出来的一株稻茬。纤弱、惊恐不安,借着稀薄的泥土稳住躯干,拼命朝下扎根。双手嘴边哈气,努力护住快要涣散的勇气。有风一阵阵低空飞过,田水涌起排排微澜,一圈圈朝这个可怜的女人挤压过来。田小丫缩着身子,恨不得掩藏住手脚,不让她丈夫发现。从对面看过去,年幼的我始终有一个错觉。田小丫不过是一点微末尘土罢了,短浅的触角无法深入小溪沟的大地血脉。任何力量都可将她连根拔起,再送上天空,成为漂泊的过客。
新学期,田小丫娘家哥哥的女儿成为我的同桌。这是个性格娴静、沉稳有度的女孩子。一次无意中谈话,说起她的姑姑,竟引来她的眼泪。她有双大眼睛,既美丽又哀愁,泪水晶莹。有时候忍不住,就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泣,为她的姑姑。她把三太唤作“那个人”,从不叫姑爷。“那个人”让她恨得咬牙切齿。每次一见面,她问的第一句话必是那个人有没有打姑姑。
我心里松了口气。原来田小丫的娘家人并不像寨人猜测的那样对她不闻不问。一个兄弟几次拖刀要来小溪沟讨说法,母亲动了念头,要接她回去。他们为田小丫提心吊胆,整天敛声静气打探消息。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田小丫的侄女边哭边说。她痛恨姑姑的软弱和善良,怨责她拿不出勇气决裂。田小丫不过是舍不得儿子。她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跟田小丫的侄女达成默契,我像一条黑影,紧紧贴着田小丫行走,无时不用余光偷窥田小丫的日常细节。通过收集整理、分析估计,得出可靠信息,然后在午休时,添油加醋分享给田小丫的侄女。这成了我们之间友谊的催化剂,我的身上多了一份道义担当。觉得自己有责任与她一起帮助田小丫逃离苦海。
我不过是年少热血,田小丫的侄女却一直为拯救姑姑而暗中策划着。小学毕业拍照留影那天,她要我传话给田小丫,让她准备好。田小丫跟我一样迷惑不解,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以我的年纪和她的头脑,对她侄女的暗示,我们并未放在心上。那是一个难得的闲暇时刻,我们各自有梦想。田小丫的梦想实际而又遥远。她在悄悄纳鞋,并且已完成了大半,只等九月份婆婆寿辰时送给她。她希望那双鞋不是套在婆婆的双脚上,而是她的嘴上。哪怕那张咒骂不停的嘴能因此歇息片刻,她也心满意足了。等过几年岩头再长大一点,他们就有力气把水塘彻底清理一遍了,那样找东西就容易多了。对于以后的生活,田小丫一脸憧憬。
我们坐在苦楝树下,双手抱膝,看着细碎的光影发呆。不停说话,偶尔也打盹。有人把稻田里长势嚣张的稗子一丛丛拔出来,扔在河坎上。借着氤氲的水汽,膨大发达的根须变细变长,依附在地表上。太阳暴晒之下,这些稗草竟然不死。真是越卑贱的东西越是能活。田小丫发出赞叹声。岩头跟人捉鱼去了,三太打牌去了,就连婆婆也不在家。田小丫觉得这一天真好过。偏偏一个戴草帽路过的后生带来一个不祥的消息,田小丫的母亲害了重病,已经卧床不起了。
当田小丫第一次不用挨打就以兔子般的速度回娘家后,她的母亲正在井边担水。小侄女倚在柴门边对着她笑,姑姑真的太笨,一句话就能骗回家。这个由田小丫的侄女策划的阴谋,显然已酝酿多日。田小丫发现上当,想要马上掉头时就被她的兄弟擒住了手脚。半点不由田小丫的意志,第二日一早,她就被家人相拥裹挟,坐汽车带离湘西,成为打工大军中的一员。
田小丫离开数年,岩头也撇下寡淡的父亲和寡淡的日子,外出谋生。三口之家留下三太,他从没念过妻儿,也不着急担忧。三太的情感不知是隐藏太深,还是根本就没有。十几年来,没把妻儿当回事的他也没把自己当回事。他过着单身汉的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像他那样人口少、负担轻的,早就发家致富过上了好日子,只有他越过越差,存心不想好好过。整日无事生非,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来。开村民大会时,辱骂村干部。专门把孩子逗哭。修路,他横躺路中间,不准运砂石的车子过去。架桥,他去干涉,说桥头正对他家正门,破了风水。寨里办酒席,他跟人喝酒吵架。全寨人的日子顺风顺水,鼓足劲头,挖石引流,疏通梗阻,清除路障,你追我赶。而他偏偏要逆流而上,搅得水花四溅才肯罢休。虽遍体伤痕,劣迹斑斑,招惹诸多怨怼仍浑然不知,任凭人生轨道铺向绝境。他成了山寨心口上的一枚尖石头,总让人没法自由畅快地呼吸。然而,他又是可怜的。年岁渐长,头发斑白,眼窝陷了下去。一年四季,黑灯瞎火,独自一人睡在破旧狭窄的老屋里,过着古老而沉寂的生活。没有家庭的荣光,也没有天伦之乐。
田小丫出门,让昔日看不起她的人大吃一惊。她老实、天真,比孩子还单纯。在外面,她能活下去吗?有时候,对外界的陌生,加重了农人的心理负担。一辈子不出门的人对外界的想象不是高山就是深渊,每踏出一步都凶险万分。外界是给长翅膀的人准备的,只有飞翔才能越过那些阻碍。田小丫蹒跚学步,姿势笨拙,去外面多半是有去无回。
恰如大家猜想,田小丫先斩后奏,离家出走后,整个小溪沟王家寨便不再有她的消息传来。寨人好奇,总有旁敲侧击打听的,娘家那边没有一丝风声。就有人去鼓动怂恿三太,让他去寻人。找她做什么,管她是死是活。三太无动于衷,口气仍然不紧不慢。他的冷漠渗入骨血里,哪怕小溪沟的天破了一块,或许他也可以做到面色如旧。岩头跟父亲一样,个性随他的名字,寡言、冷硬,纹丝不动。他偶尔站在水塘边上沉思,别人说起他母亲来,他就微微一笑,也不搭言。谁也看不出他的悲喜。
丈夫和儿子的态度,使得其他人只好沉默。田小丫的被迫出走更像一场自我放逐,长期得不到回应,这让她的存在变得尴尬起来。这条远行的路,因血肉躯体的无足轻重,而倍加艰辛。也因无人问津,而逐渐荒草丛生。田小丫这段遭到挟持的人生,在中断的信息面前造成悬空。时间久了,一些年岁稍大的老人,在谈起田小丫来,逐渐模糊了一些事物的界限。当初为田小丫逃离苦海额手称庆,如今口风变了,有了责怪之意。认为田小丫多年对三太、岩头不闻不问,作为妻子、母亲,委实狠心绝情。
田小丫是为儿子回来的,她的侄女为了保护姑姑,禁止她同这边有任何接触,几乎到了疯狂痴迷的地步。田小丫想念儿子,有时睡不着觉,便擂床大哭。她过得格外节省,拼命积攒钱财,梦想着给儿子娶媳妇。开始,她知道儿子也在外面谋生,即使牵肠挂肚,还是心里踏实。后来,慢慢觉察出不对。没有人知道岩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岩头一出远门,就如泥沙混入河海,再无踪迹。跟他母亲一样,杳无音信,成了小溪沟的过客。有人爱操心,猜测他是不是进了传销组织。根据种种推算,又觉得不像。进了那种地方后,哪有不朝家里要钱,不欺骗亲朋好友的。如今资讯发达,网络畅通,手机、微信,这些年轻人聚堆的地方,都没有岩头的身影。这个人凭空蒸发了。时间久了,追根溯源,连当初他是如何离开的,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也无人说得清楚。
回来后的田小丫,依然是老样子。一堆大火前,她同几个妇人坐一排板凳。别人羽绒服,皮靴子,高高绾起的头发,耳环、戒指。虽然是请来帮忙的,也并没放过可以在大众面前争奇斗艳的机会。田小丫截然不同,十多年不见,还是容易分辨。从我记得田小丫的长相起,这张脸就毫无变化。肤黑、老气,一个刷把头别在脑后,颜色枯旧的发圈。眼旁皱纹重叠,颧骨高耸,腮边无肉内陷。嘴角朝下撇起,赫然一副苦相。她穿得很朴实,坐那儿拘谨局促,格格不入,一眼就可以区分。
当初田小丫被迫离开,如今义无反顾回家,为了儿子重新面对丈夫。回来后又能怎么办?小溪沟人没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去茫茫大海里捞针。好好的儿子,怎么就不见了。这是田小丫无法理解的事情。生平第一次,她朝三太大喊大叫,她甚至拿起菜刀逼向他。好像那么多年的屈辱和痛苦都在等待这一刻爆发。那口水塘早已干涸,但田小丫不再为丈夫做饭。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旧寂寥的村寨里,田小丫整天失魂落魄,无所依傍。起先,她还能勉强矜持一点,忧郁、沉默。后来,只要谁在田小丫面前提起岩头,她就号啕大哭。她的悲伤和绝望那么强烈,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大家心照不宣,岩头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外面世界这么乱,一个人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才能十几年来不给亲人传递一点消息。田小丫其实明白,只是不肯承认。欺骗自己就能一直保有虚幻的念想。
田小丫一直在等待着,希望儿子有一天会突然回家。在别人添孙添丁的年纪,这个女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她的丈夫是不可靠的,儿子也不可靠。命运不由自主,使其悲苦一生。遭遇几番劫持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清明时节,母亲告诉我,田小丫带着三太出门去了。为了儿子,夫妻俩头一次这么齐心。外出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么多年来,田小丫靠捡垃圾谋生,没有一点积蓄。这次仍然只能干老本行,一边捡垃圾一边找儿子。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岩头仍然毫无消息,他的生死恐怕已成悬案。为了团聚,三口之家正在某个陌生的角落流浪着,也许会一直流浪下去。没有找到儿子,田小丫是不会再回小溪沟的。问及用什么办法来寻人,她却毫无头绪,一片茫然。世界太大,无法想象,一只蝼蚁倚仗什么来丈量苦难生活的边际。这是一条盲道,田小丫如履薄冰,寸步难移。要如何结束黑暗,也许只有小溪沟的菩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