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北小小说六题
2017-10-27臧北/著
臧 北/著
朋 友
“早上好!”
我推开窗,猫跳了进来。
这是只流浪猫,但是我从不叫它流浪猫,因为我不觉得给一个自由的生命加上限定词的做法有多少意义。既然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而它也没有告诉我的意思,那么我只要叫它猫就好了。
六年前,我刚搬到这个小区,在我书房窗外的空调风机顶上,猫就住在那儿。上帝用墨水把它涂得漆黑。它并不常住,每年只在我的窗外待一个月左右,那都是在春暖花开或者是秋高气爽时节。有时候,一般是礼拜天,我会推开窗,邀请猫进来坐一会儿,聊上一会儿天。它是只极其绅士的猫,它会趴在我的书桌上,有时候是蹲踞在我对面的方凳上,还有的时候——比如现在——是坐在我平时常用的靠背椅上,是真正的坐,就像我们人类一样,但它的腿太短,跷不成二郎腿。我们无话不谈,而且我也不觉得有任何障碍,当然我使用的是不太标准的现代汉语,偶尔也会用苏北方言,而它则用它一贯的呼噜噜呼噜噜或者呼噜呼噜,恕我耳拙,我听不出它的口音和籍贯来。
我一直在努力教会它弄明白自己是谁。作为朋友,我想我有这个责任。
我做了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汉字——猫。
“你是谁?”我微笑着引导我的朋友,“请跟我念:猫——”
“喵——”
“猫——”
“喵——”
我承认,在引导我的朋友建立自我意识方面,六年来毫无进展。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教学相长的热情。每年它独自来到我的窗外,举起前肢优雅地敲敲窗,又敏捷地跳到我的书桌上,又轻轻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它的专用座椅上——那平常是我的座席,气定神闲地捋一捋胡子,然后开始它的身份练习。
猫有些胖了。这六年来,每一次归来它都会有些新的变化,有时候是变得时髦,有时候是变得强壮,有时候是晒得更黑了,而最近两三年,则一年年沉稳起来。
我们微笑着相互打量,用目光拥抱。然后,我从书架后面拿出了我们的小黑板。
这是第几堂课?我不记得了。
“请跟我念:猫——”我说。
我的朋友在喉咙里面呼噜噜嘟哝了一句。我想它大概是还没有完全回忆起来我们以往所学习的。
“猫——”我说。
我的意思是,“喵——”。
突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吓了我一跳:
“猫。”
它似乎也吓了一跳,猛地耸身,毛发奓起,扭头从大开着的窗子里跳了出去,像一道胆战心惊的黑色的闪光消失在茂密的草地上。我知道,我的朋友从此再也不会出现了。
登 山
如果你问我那座小城的名字我真的无可奉告,但说实话我已经在那里生活十年了,我的意思是那只是在梦里,当然如果我现在是在做梦的话,那么或许我可以肯定,我已经在那里足足生活了二十年。你知道,我没能从那座小城里为你捎来哪怕任何一朵玫瑰,但我没有理由因此撒谎,就因为一朵并不存在的玫瑰。
如果真的是梦的话,我每次到我梦里的那座城市都要走很长的路,有时候需要从刚刚入睡一直走到即将醒来的边缘,当然如果搭车的话会快一点,大约在午夜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城市的中心。我不知道我的确切的住址。有时候我去买药,要沿着河流穿过整个城市,河边开满了野花,我跟陌生人聊着天,共同走过一段路程后就分开,各认各的路。在药店里你需要自己配方,自己挑选药品,都是炮制好的草药。我抄小路,从禽蛋市场的一家小卖部穿过去,主人一家很友好,为我打开门,让我走进弥漫着刺鼻鸡粪气味的昏暗肮脏的店堂里。有时候我去开满了野花的河边散步,我走过广场边上萧瑟的白桦树林,河边的水面上还结着薄冰,我蹲下来伸出手指,敲敲它们。我看见水面上山的倒影,我想起来,在此之前我的梦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住在山下的这座小城,我只是要去登山,可是我忘了登山这回事。
有时候我们不需要彼此应答
星期天上午,我们还在酣睡,电话铃响了。
“喂,你是谁?”我清了清嗓子问。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接着是刺耳的电流声。
我耐心听了大概两分钟,然后挂了电话。
“没人。”我说。
今天是星期天,阳光很好,照射在皮肤上火辣辣的。这让人想起昨晚的阴霾。
早饭后,我们去花园除草。月季的嫩叶被尺蠖啃成了丝网,但我们没有找到肇事者,天气这么热,它们应该藏到了地下的宫殿里。如果找得到,我倒不介意把它们拍烂,埋在泥土里当花肥。
野葡萄和鱼腥草在拥挤的花园里开辟了领地,我只得把它们连根拔起。鱼腥草刚刚结束白色的花期,正在孕育种子,我掐了几截它的根,洗净了放进嘴里。能缓解心绞痛。马塘草和狗牙根则是另一种作风,我比较理解狗牙根,它太累,坐在那里就不想动弹了。
还有别的,通泉草、眼子菜、斑地锦、菊花脑,都可以吃。
在傍晚,我正把被偷花贼撞倒的篱笆重新插好,她走过来问我:
“你究竟是怎么啦?你已经盯着窗外一整天啦!”
她穿着天使一样好看的连衣裙,就差有一双翅膀了。
无患子
那两棵无患子树开的什么花, 我总记不得,我只知道从五月份起,一串串青色的无患子从树梢上冒出来,仿佛它们天然就待在那里一样,但明明以前没有过。
再过一阵子,它们饱满的果皮就该收缩了,像那些起了皱的老妖精。而且也像那些修炼得极好的妖精,肉体开始变得透明,你需要在万事万物中仔细寻找才能找到它。它就这样一直熬过冬天,等到第二年早春,万物都在欢呼,它却又开始变灰,开始对世界表达它的整个的失望。
下午,两个年老色衰的妇女正搬着凳子,拿着竹竿要把那些还没开始失望的无患子打下来。其中一个说,要拿去串手串,辟邪。
事实上,我觉得也许用那些失了望甚至是绝了望的无患子做手串,效果会更好。因为邪祟大多对这世界抱有期望。
我也串了一串,挂在镜子前。
午睡醒来,我到水池前洗了把脸,顺便看了看镜子里的那个人。
他抬起头来,满脸露水,似乎正走到窗前要眺望镜子外面的世界。他有一副可笑的傻瓜的面孔。
他住在镜子里,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一块光滑、冰冷的玻璃的监狱把他囚禁在未知的世界里。但我发现,他胸前挂着一串无患子。
恶 心
我把书房门关上,靠在椅背上盯着窗外。
其实根本看不到窗外,现在是十一月上旬的晚上七点半钟,天早就黑了,我开着灯,从关着的窗户玻璃里只能看见一个木然的小老头,他的身后高高地围了一圈书。我把窗帘拉起来,我看不见他了,眼前只有蓝色的粗布窗帘,硬邦邦的。我侧过头看看书架,想挑出一两本热情点儿的。但是它们显得冷淡,毫无交谈的兴趣。
我放弃了搜索,调整一下略微僵硬的脊背,为两条腿找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我把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把额头埋进手掌里,指尖有点儿冷。我盯着手掌里的黑暗和掌缝里漏进来的一道微光看,我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卫生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把窗帘拉开一点,我生活中的一个微小的部分就又在玻璃窗里同步上演着,就像那里生活着一种执拗而疯狂的病毒,强迫症一样喜欢复制它所见到的任何事物。过了一会儿,我去把书房门打开,没有全开,而是打开一半。她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时,会看到书房的门开着。
我饿了。如果要为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找一个净化器的话,我想那一定是饥饿。饥饿让人变成野兽,但是如果饿得过头了,他就变成野兽的幼崽,那么无害而透明。我的脑子里尽管还在一直重复着那个女人被卷进铲车轮下的画面,但是现在饥饿已经让我忘记了那种强烈的恶心。我只想吃东西,仿佛我的胃已经把恶心消化光了,现在它只想再消化点儿食物。我感到羞愧。
A告诉我市场上死了人。
“怎么死的?”普普通通的死让人都提不起太多兴趣。
A喝着汤,打开朋友发来的事故监控视频。一个女人想去纠正一辆行驶中的拖车的形状。也许她觉得那辆拖车翘起的车厢不符合我们的日常美学,甚至也增加了这个世界的危险性。但是她没能考虑到热力学第二定律所揭示的真理。她被卷入车轮之下。
我没有看到死亡,也没有看到鲜血,只看到一个蠢女人像一根稻草一样被轻轻巧巧地卷进了车轮底下。这样的镜头如果在电影荧幕上出现,你一定会觉得极不真实。在她被卷进车轮的一瞬,仿佛一件被抛弃的塑料人偶,如此平静,看不到一丝挣扎的迹象。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上帝真的让她扮演一根稻草的话,她是一个好演员。
我一下子觉得很饱。我放下筷子。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恶心和愤怒。我给自己泡了杯水,但我觉得我的身体里已经灌满了太多的水。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A嘹亮的喝汤声。我听见她放慢了速度,又强迫自己再吃一些,然后把剩下的羞辱一股脑儿全倒进垃圾桶里。也许是我的恶心和怒火让她蒙受了羞辱。一个人很容易受到羞辱,尤其是当你和她意见相左的时候。
但实际上对于这件事儿,我毫无意见。你能对这样一起事故发表什么意见呢?至少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的恶心的真正的来由。我早就对死亡免疫了。
A从卫生间出来,抱了被子到客房去给自己铺床,对我开着的门视而不见。她对恶心通常比我敏感,其实女人都这样,比如,当她们怀孕,几乎毫无例外,都会对肚子里的那个陌生人感到恶心,只是最后就像我刚才说的,饥饿会让你忘掉恶心这回事儿,因为一种对爱的饥饿,她们就忘记了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她们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恶心当中。
我的恶心让A受到了伤害,也许我所理解的恶心具有我未曾察觉的攻击性,让她以为构成了对她的某种诋毁。我感到歉疚。但我太饿了。饥饿让我来不及在心里向她道歉。我走进厨房打开电饭煲,里面还有米饭。我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又找到一小袋萝卜干,就倚在嗡嗡轰鸣的冰箱上吃了起来。
雾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们到乡下去,是在你的寒假,雪下得很大,也许并不是寒假,也许没有下雪,我似乎还记得我们没有穿着笨重的冬装,那么或许是暑假,也许是十一长假,我们决定回到乡下去,去看看我家,看看我和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看我们住过的房子、老宅和树。汽车很少,我们转车,从城市转到城市,再从城市转到乡镇,再从乡镇坐三轮运货车。三轮车在土疙瘩石子路上奔驰,我们则像拖厢里两粒蹦跳翻腾的豌豆,一切都是新奇的,你从未见过的村庄,从未见过的道路与河流,陌生的田野和窑场。那时候窑场还在不在,或许并不重要,我邀请你到两边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的小路上走走,指给你看小时候我最害怕的小桥下的深水潭,在老宅上指给你看堂屋和厨房的位置,跟你讲那些开花的洋槐、苦楝和只结了一颗果实的枣树,那些柳树芯里贪吃的天牛,石头下冬眠的家蛇、猪圈,鼻梁上疤的由来,夏天的荫凉,飘在天上的云,飞翔的幻想,芦苇地,金针菜,辣椒花,护崽的黑鱼,浓浓的牛奶一样的雾,我已经忘了你的样子,我想你就在我讲述的那些记忆中的事物里,在消失的树林在一场突然的大雪在野蔷薇长长的带着尖刺的枝条里,在傍晚的神秘星座和一道疾驰而过的闪电里,我把田螺养在水缸里,我热爱葫芦和南瓜,我知道田螺姑娘和孟姜女就在那里,就在某一天某一个时辰,等我长大了,她就从虚无中现身,我给你讲我的故事,我犯下的罪,我的那些漂泊四方的朋友们,像浮动的雾,一层一层的白白的冰凉的雾。在秋天我们乡下的雾,最先从河面和田野上飘起来,然后越来越大,把田野河流道路学校工厂大队部人牲畜房屋都包裹了,洁净的和肮脏的都包裹了,我们都患了失明症,在白色的浓雾里摸索,连声音也会被雾气阻挡,要到太阳升起来,太阳在遥远的宇宙里,给这洁白的谎言上戳一个洞,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雾,我是极爱我们这里的雾,让一切看起来都不真实,受苦的和享福的,活着的和死了的,我还指给你看那些坟墓,我的爷爷和奶奶,别人的爷爷和奶奶,只是田野里粉刺一样零星隆起的小土包,我见过死人,像腊肉的脸,死了就要被活着的人赶出家门,埋进土里,没有申辩的余地,我们也会死,等你有了孩子你的孩子也会不给你申辩的余地,我们空长了一副伶牙俐齿,我们未来的漫长的日子现在都压缩在一瞬,这么说来,我们只是过去生活的压缩机,没有比我们更敬业的压缩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