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火人(短篇小说)
2017-10-26吕诚
吕诚
李皓月在人力资源中心寻寻觅觅,最后他朋友问他要不要去当护林员。原因是朋友叔叔的朋友的朋友在找私人护林员。地点橘子镇,工作是看看林子,及时发现火灾隐患,配合附近村民定期砍树种树,五险一金,高中学历,包吃包住,工资年结,一年实习期。
李皓月立马同意要试试,叔叔有些为难,他说老板似乎想找年纪大些的,因很多年轻人没干满三个月就辞职,后续工作很是难办。李皓月信誓旦旦,立马交了三千的保证金,他甚至不知道橘子镇在什么地方,只想赶快从这里逃离。
老板给包了车票,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腰椎颈椎都爆炸一样的剧痛。车里方便面火腿肠的味道,混着汗味烟味屎尿味,连续冲击李皓月的理智,下了车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呼吸,仿佛一口气从上车憋到下车。期间很多次李皓月都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非法组织骗了,尤其是老罗木着一张脸来接他,他觉得下一秒就要被打昏切肾暴死街头。
老罗是现任护林员,已经快六十了,李皓月实习过了他就可以退休。他一张国字脸,严肃正经,穿一身护林员浅蓝色的套服,不知道是被洗得发白了,还是本身就这么时髦地被做旧。他们先是坐大巴,再骑摩托。等夜里终于到了研究站,李皓月饿得前胸贴后背,老罗给他煮了一包方便面。吃饱喝足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仰望月亮,舒坦,自由。
第二天老罗带他到山里看了看,老板有连绵五个山头,都是原始森林改的,四个种树,一个种苹果。曾经橘子涨价,橘子镇的果农全种了橘子,结果价钱暴跌,满目金黄的橘子烂在山野,橘子的清香经年不散,久而久之就成了橘子镇。
橘子镇上人口一百零八个,多是留守儿童、老年妇女,也有男人,大都是外来负责发展当地经济的科研、政府人员。橘子镇出了老板这么一个能人,不仅申请给修了马路,还帮村民通了水电,日子蒸蒸日上,每每老板回来,村民们都会夹道欢迎,骡子驴马全要牵出来一并感恩,因此他们对老板的职工也很尊敬,何况老罗严肃得不可侵犯,一只灰色的右眼彷佛能看穿任何人的灵魂。是的,老罗的右眼青灰,几乎是失明的。可他目光如炬,眼窝深陷,甚至有人觉得他是外国的混血。
新鲜退散,接替而来的是残酷的事实。李皓月终于明白为什么年轻人会纷纷离职退岗,这大山里几乎收不到任何信号,没有电台,没有网络,纯粹的举杯邀明月。李皓月提不起兴趣,日子过得寡淡,马上要被逼疯,唯有每个月两次的采购是活下去的希望。
橘子镇距离这里骑摩托大概要一个小时,山路崎岖,一般采购只去一个人。但起初的一个月老罗还是安了一个车斗,带着李皓月到镇上认人。橘子镇小,五脏俱全,若要网购也是可行,不过通常是要另附邮资以及漫长的等待。
老罗和李皓月定点到老胖餐馆吃饭。李皓月第一次去,真的是瞠目结舌。他像个土老帽,扭扭捏捏地在门口摸索。这不像是个会在橘子镇出现的餐厅,怎么看都是盖在巴黎铁塔旁边的货色。老罗说这家女儿受老板的赞助留过学,学的是生物科技,餐厅都是女儿撺掇的。
“沈翠。”老罗冲走过来的招待点点头,“点菜。”
李皓月扭头看,又犹如五雷轰顶。
沈翠,二十五岁,留学德国,学了四年的生物科技,现回来开饭店,做特制橘子酱,立志要把橘子酱推向全国,像老板一样带动橘子镇再次走上巅峰。抛去这些天真烂漫的人物背景,沈翠一张巴掌脸,眼里闪星星,皮肤白得发光,一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编在脑后。
沈翠将菜单放下,一言不发,倚在空椅子上望着窗外发呆,时不时走过一个熟人,她就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菜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是沈翠的橘子酱。毋庸置疑,这是李皓月人生当中吃过最好吃的橘子酱,不是因为他一生也就只吃过这一种,也不是因为他对沈翠一见倾心,只是因为好吃,不然他不会买三十瓶带回科研站。
护林员的屋子是研究站改的,以前有人要在这里研究一种特殊灌木,国家支持,研究了一两年不了了之,谁也不知他们什么来头,有人说他们压根儿不是什么科研人员,他们是来盗墓的,这里有闽南王的大墓。
此后的日子橘子酱作伴,李皓月真实体验了橘子镇的名不虚传,不管到哪他总能闻到自己发自肺腑的橘子味。
老罗带他走完五个山头,李皓月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眼冒金星。
“老罗,你怎么能不累呢。”
“习惯就好了。”
“我可真是累死了。”
“明天科研队要来,找我带路,你跟我一起去熟悉熟悉情况。”
“啊?还走啊?”
老罗不说话,他不说话,意思就是不行,当然他也不会硬拉着李皓月去。你问他,他不同意,你对着干,他也不管。通常你拿这种人没辙,他是药石无灵的。
李皓月隔天还是去了,腰酸背痛。科研队要在山里调查一种珍稀树种,李皓月听得糊涂,到底是树脂能做药材,还是树枝能做药材。那树通红,几乎没有树皮,长得高大笔直,很少树杈,叶子是松针形的,远看这树就是一根大红柱子顶着青天。这树只在这里长了一簇,有二十几棵,走在之间像梦回侏罗纪。搞科研的小吕给他一块树干,说挂在身上可以辟邪,看着小吕那副凶险狡诈幸灾乐祸的表情,李皓月觉得他一定是个骗子,说不定也是个来盗墓的。
“这种木材能散发类似柠檬的香气,古代高等阶级妇女会拿来做香囊,宋朝时候尤其流行,但这种木材生长缓慢,要五百年才能长成株,现在全球变暖搞的,已经是珍稀物种了。你手里这块,少不得要卖它个万把,好好珍惜吧。”
小吕的话,李皓月不敢深信,只是凑过去闻了又闻,的确有一股酸溜溜的清香。
“柑橘屬。”小吕提示他,“横竖是和柑橘属分不了家了。”
李皓月连连点头,真能显摆。
“不容易啊,长这么些个。”小吕在数目之间打转,做些数据记录。
李皓月看着这群人,看着这么几棵树,感叹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隔了几天他偷跑去橘子镇上找沈翠,每次轮到老罗到山里检查他都会偷跑到镇上玩一天。沈翠对此保持沉默,但今天李皓月给了她那块陈年老木头,她就不能继续像以前一样把菜单丢在桌上,一言不发了。
“哪来的?”
“科研队给的,带他们去看了看树。”
沈翠冷笑,“你留着罢。”
“我用不着啊,给你。”
“安神助眠,你看起来比较需要。”沈翠将木头丢还给他,“面色乌黑,步伐不稳,气血不足,大累所致。护林员一向不是你这种人能干的活。”
李皓月被如此劈头盖脸莫名其妙地说在脸上,尴尬且愤怒,“你什么意思?不要拉倒。”他起身就要走人。沈翠毫无挽留的意思,比他走得还快。李皓月觉得很没面子,但是把妹需要什么面子。
“哎,这位美女,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沈翠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做账。
“一个又不愿意在家受爹妈批评,索性出来找份活的无业游民。有工作之初想着,终于自由了,谁知道到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仅什么都没有,还要每天面对一个老头子,工作好辛苦,漂亮姑娘也没有。好像那个餐厅的小妞还不错,索性去找她聊聊天,她真奇怪,搞什么橘子酱,成天装清高,看见大款还不是照样往上贴,被老板资助出国,还不知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肮脏交易。”沈翠顿了顿,“还有什么我没说到的,你要补充吗?”
李皓月瞠目结舌,他毫无理由的愤怒,大叫,“你他妈……”
“啪!”
巴掌声清脆响亮,在不大的小餐馆回荡。沈翠轻轻甩了甩胳膊,又对几桌已经站起来的彪形大汉摆摆手,“没有事,都坐下,科研站的小李,常来吃饭,刚才激动了,都是兄弟,坐下吧。”
李皓月进退两难,脑子被打出去半个。
“回去吧,给罗叔带几斤红枣。”沈翠回身到厨房,拎了一袋子枣出来,“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我可没想你和老板有什么肮脏交易。”李皓月的气也跟着脑子一起出去了。
沈翠扑哧一下乐了。“滚。”她轻轻地说。
李皓月的脸肿得很高,老罗从地窖里倒出来几个大冰块敷在脸上。他坐在科研站的院子里,脸肿着,挺委屈,眼眶红红的。老罗出来倒水,看见他了,觉得挺好笑的。
“罗叔。”李皓月喊他,“这小姑娘劲怎么这么大啊。”
“哼。”老罗冷笑一声,啪的把院子里的大灯关上。
“叔,咋关灯啊。黑不拉叽的。”
“省电。”
李皓月不敢在院子里待了。这山里黑,没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更别提风一吹树叶沙沙响,老罗又说这山里头有狼,加之先前的闽南王大墓,李皓月浑身哆嗦,灰溜溜地跟老罗一起回屋子。
科研组在山里待了快一个多月,老罗和李皓月负责给他们送补给粮,据说是为了亲近自然,他们就地搭帐篷睡,李皓月很不理解。两人轮流到镇上买粮,李皓月再遇到沈翠,着实是非常尴尬,他老实很多,逐渐体会到什么叫这不是他撒野的地方。他也逐渐不在镇上多待,一天来回,买了东西立马跑回科研站。另外就是他在老罗成山的课外书里找到了几本武侠小说,每天抱着书不能撒手,少看一会儿就难受。这天他到粮店驮粮,他买得多,米店要现给他装袋,他站在外面抽烟。
烟,他很久没碰了,以前有瘾,现在没处买,不知不觉就给戒了。这一盒是科研队小吕给的,还是盒中华,可见搞科研也不一定一穷二白。
李皓月在门口一边吸烟一边垂头想事,因此连沈翠就站在眼前也没有发现。
“小李,接货来了。”李皓月抬头,看见沈翠及腰长发,闻到她身上的橘子味,吓得一个哆嗦。
“哎。”他連忙接过米面,绑在车后座上,沈翠也一言不发,她买得少,很快就拿了三兜的米要走。李皓月犹犹豫豫,看了眼埋头铲米的米店老板,又看了眼四周。
“哎,沈翠。”他喊道。
沈翠没有理他,这在情理之中。
“沈翠。”他推着摩托跑到沈翠边上,“我送你回去吧。”
“没别的意思,你拎着挺沉的。”
沈翠停下了,把米面扔到摩托上,“你带回去吧,我逛街去。”
这破橘子镇就一家服装店,上哪逛街去。李皓月认栽,但他本意也只是帮个忙,示个好,让沈翠的那些亲朋好友不要来揍他。他驮着米面到老胖餐馆,接面的伙计是沈翠发小小蜜,一个已婚妇女,孩子五岁满街乱跑,爱抱人大腿,逮谁抱谁。她见到李皓月很惊讶,以为车上的面全是沈翠买的。
“翠翠呢?”
“逛街去了。”李皓月如实汇报。
“我听说你先一阵子被她打了。”
“呃,是。”李皓月尴尬地挠挠头,“没事我走了。”
“常事,她是个小疯子,看谁不爽就打谁,你别放心上。”她发小边说边嗑瓜子,“就他妈因为嗑瓜子,我也挨过打。”说罢她狠狠地将瓜子皮丢在地上。
李皓月回去天已经黑了,院子的大灯亮着,拥着一簇人,小吕站在最外围抽烟,看见李皓月挥挥手。
“咋了?”
“让你们逮狼的夹子逮着一只鹤。”
李皓月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什么?鹤?”
“对,没确定,联系动协了,说是过几天来,让我们看着。”
李皓月凑近看看,细胳膊细腿,像是鹤,可也太丑了,翅膀灰腾腾的,脖子也不细,脑袋上也没红胎记,眼睛周边倒是一圈红。怎么是鹤,应该是个大鸭子。
“你懂个屁,你说的那是丹顶鹤。”
“就你懂,你说这是啥。”
“我看像个白枕鹤。”
听也没听说过,李皓月不置可否,看够了招呼小吕搬米。小吕说今天轮不到他,又招呼别人。李皓月暗地里骂,小吕这头懒驴,还是科学家。
鹤受伤了,腿让夹子给夹瘸了,这不能怪夹子,你想那夹狼的夹得多大劲,不仅瘸了,命不知道为什么也歇了半拉,没有办法,竟然放在科研站看着了。老罗不张罗这事,李皓月搬个马扎,蹲在院子里看鹤,夜里还得把它撵到屋里和它一起睡觉,山里冷,怕把它另外半条命也冻过去。李皓月连鹤吃什么都不知道,许是吃鱼。可橘子镇没人吃鱼,他得到山里钓,没人吃鱼就没人钓鱼,没人钓鱼上哪学钓鱼。李皓月看着清澈闪烁的小溪发愣,要不,把鹤带过来让它自己叼着吃。后来老罗不知哪弄来些果子树干,没想到也吃。没事的太阳天,带着鹤出来在院子里散步,挺得意。别人遛狗,他遛鹤,美得很,李皓月还给起名,叫大瘸子。
瘸子走不了几步路,李皓月甚至想给它做个假肢。科研组不让,说动协的专业,让动协的做。
“什么动协,别是骗人的,鹤可是个稀罕玩意儿,你们确定好了没。”李皓月还替鹤担心,“别是卖给动物园了,怎么着得放回大自然啊。”
瘸子蹭蹭李皓月的腿,把他心都蹭化了。他起初觉得这鹤丑得要命,结果越看越丑,丑得非常可爱,老想看它。
“大瘸子,来吃饭了来。”李皓月把小鱼干倒在手里,鹤就叼着吃,老罗出来洗漱,李皓月问,“你说这瘸子,吃不吃咸。”
“你还给它起名了。”老罗抹了把脸。
“对啊。”
“名字起不得,起了要伤心的。”
李皓月不说话,瘸子吃饱了,就在院子里扑腾,李皓月禁不住地笑,“哎,老罗,你看它。”
科研组的人又来了,他们给带回来三只野兔子,要老罗烤着吃。李皓月不乐意,“你们这算破坏大自然啊。”
“野兔子,不吃能把整个山都啃了。”小吕说,“再说了,我们这也是大自然的一环。哎,罗大伯,你有孜然没有,这兔子必需孜然。”
夜里科研队搞了个大烧烤,因为过几天就要收队了。鹤他们也要一并带走,动协的不来了,他们给人送过去。一说他们要走了,李皓月还有点舍不得。
“你舍不得我的烟吧。”小吕毫不在乎,大口撕咬兔肉,还喝二锅头,“剩下的都给你,你吸去,我戒了。”
“我也不吸,我早戒了,你又引我吸的。”李皓月说,一边说他一边盯着他的鹤。
“你可放屁吧。”
“你可吃我的屁吧。”李皓月还击,“你们研究出啥来了。”
“做做科研,采采样本,回去做实验,开发药材。”
“我看你行,平时不正经,搞研究的时候很专业。”
小吕笑道,“李皓月,你多大,评价我,够格吗?”
一句玩笑话,李皓月却有些挂不住。小吕看他那样子,又补充,“不高兴了?不用难过,我就是故意的。”说完哈哈大笑,李皓月捶了他一拳。
“我的确不够格,别说我多大了,学历也没你们高,你们是高精尖人才,我是个砍柴的。”
吕瞥了他一眼,一仰脖,咕噜咕噜干了,他拍拍李皓月的肩膀,“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把你自己当砍柴的了。”
路过科研站的同事,把小吕抬走,跟李皓月说,“他喝酒说疯话,你别理他。”
结果组织临时调配,科研组第二天一大早就启程,李皓月还在睡觉,神不知鬼不觉,一睁眼人走楼空,鹤都没了。等老罗回来,看李皓月一脸委屈不高兴坐在院子里缝袜子。
“不高兴了?”老罗笑,“小吕给你留了三盒烟,我放你屋里了。”
“咋不叫我呢。”
“走得早,四点就来车了。”
李皓月不说话,赌气。
“别耍性子了。”老罗说完进屋了,再也没管过他。
李皓月赌了三天的气,都不知道这气在跟谁置,没人安慰他,他显得非常无足轻重。
下个月到镇上,李皓月到一个精品店逛,问有没有鹤,人都以为他有毛病。鹤的玩具,小雕塑,都没有,只卖雪花球,里面会下雪。李皓月买了一个,他还是喜欢沈翠,没辙。
“头发长了。”沈翠眯着眼看他。
“嗯。”李皓月很尷尬,他的雪花球悬在半空,沈翠并不接,他不知道该不该收手。
“让小蜜给你剪,小蜜,职业外围。”沈翠往后厨喊,“小蜜!出台了!”
沈翠的发小出来,拿着锅铲子要打死沈翠。
镇上有个理发店,洗头还要趴在池子上洗。李皓月头发长得快,离家出走的时候就不短了,这几个月也没顾上,扎个尾巴在后面,结果让小蜜给推成了平头。他在推头的时候跟小蜜抱怨他的鹤,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过了小半个月,李皓月收到科研组发来的信,里面说动协已经把鹤接走,的确是头白枕鹤,现已经送到保护区,兼有一张鹤的照片,假肢安好正在叼鱼吃。李皓月把照片看来看去,还给老罗看。
林子里的工作大都熟悉,武侠小说看完又看起世界名著。李皓月时常坐在院子里看书晒太阳,一边怀念有鹤的日子。他想养只狗养只猫,老罗不同意,于是他隔三差五就上山检查捕兽夹,想在捕兽夹里寻找宠物。可没多久捕兽夹也回收了,山上根本没有狼。
沈翠逐渐宽恕李皓月,李皓月才发现自己以前一直在以两倍价钱购买沈翠的橘子酱。
“你也太不地道了。”
“你可以现在就滚。”沈翠把菜单丢在桌上,倚着一只椅子。
李皓月被骂得没脾气,同时也害怕沈翠揍他。
那只雪花球被摆在柜台上,和餐馆格格不入。不过这家餐馆本身在这里就充满了格格不入,店名和店本身也是格格不入,这只廉价粗糙的雪花球反而应和了这点。
年后老板回来了一趟,老罗和李皓月穿得人模人样和村民们一起夹道欢迎。老板带着客户来的,来看林子,和村民们谈收购。老板虽然有钱,但很朴素,白衣灰裤,没有大金链子大手表,只有手腕上一根细红绳,穿着一颗很小很小的牙齿。据说这颗牙是他女儿的,他女儿早产,不仅连累妈难产大病一场,差点死了,自己也没活满一年。他是很爱妻子的,同时也有一个小三。
老板顺便推荐了沈翠的橘子酱,客户也说很好吃,可以拿到城里去经营。由此延伸出沈翠和老板和客户一同去城里的计划。同时老板说可以给李皓月补七天的过年探亲假,李皓月非常兴奋,他想他终于能出去买几本武侠小说了,同时问老罗要不要也休。老罗说他没老婆孩子,也没有家。李皓月有些尴尬,转而问有没有要带的,老罗摇摇头,坐在烈日下修鞋,像一头汗流浃背的老牛。
“你替我去买个胶吧,买个粘的。”老罗突然说。
“我给你买双新的算了。”
老罗摇摇头。
“你这鞋不能穿了,何必这么省。”
老罗手上动作停顿。“旧鞋穿着舒服,新鞋磨脚。”
有时候李皓月常觉得老罗在惩罚自己,故意不好好过日子。
犹豫再三,李皓月终归是回家了,因为老板只给报销回家的车票。他站在熟悉的街头,兜里揣着三个月的工资,被熟悉的乡音搭讪问要不要坐车,要不要碟,不免心头一热,几乎要落泪。他在家附近徘徊,思索半天,坐进了隔壁的网吧。游戏生了,反应也慢,被队友从头喷到尾,索性跟着隔壁桌的老哥看了一下午的电影。其中一个讲了一只狗,一直蹲在狗主人下班的必经之路上等他,死了也等,这让李皓月想起那只鹤。那只鹤叼鱼的时候是个歪嘴,李皓月想,又笑。
之后李皓月又去了趟商场,买了双鞋,几件春天的衣服,老罗的强力鞋胶,还有一个大号锉子。商场里看见了高中的女同学,女同学也没怎么变样,头发成了大波浪,起初都没认准。两人打个照面,女同学在等人看电影,李皓月在思量着要不要看电影,都是无聊,聊了几分钟。女同学说他变帅了,不知真的假的。
在家附近游荡的第四天,终于鼓起勇气敲门,他走得匆忙,家门钥匙显然是没带。但敲了半晌,没有人开门。他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苦笑一下,看来是老天不给面子。从家门出去五百米,一个路人拦住他,说他身后有人追,他一扭头,看见他姐李灵星挺着个大肚子跑得气喘吁吁。
她什么时候怀孕了?李皓月盯着李灵星的肚子发呆。
“哎哟,你上哪儿去了,也不给家里个电话。”她姐本来就胖,怀孕了更像个球,追他追得满头大汗。
他们俩到家里,家里没变,老样子。他姐给他倒水,像招待客人。
“只听你同学说上哪哪儿工作去了。”
“对。”
“该和家里说一声,都以为你置气呢。有工作就好了,有工作该和家里说,在外头怎样家里也不知道,差点要报警了,还是你那个小同学有心,知道给咱家里通报一声。有工作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咱爸瞎惦记呢。”李灵星说话颠来倒去,真有点一孕傻三年的前兆。
“是,山里没信号,这不回来了。”
“可不巧了,咱爸妈玩去了,我给他们报了个团,上海边玩去了,刚走,有日子才回来,你待几天。”
“后天得走了,不然误了。”
“哎,真不巧了。”李灵星又说,“你在哪儿工作,我们也好找你。”
“橘子镇,在西南边,挺远的。给人看林子。”
说不失落当然是假的,但也没有那么难过,李皓月琢磨着,也说不上来心里堵得像股棉花糖似的思绪是什么个状态。有点落寞,又觉得也挺好。
“啥时候生啊。”
“下半年吧。”李灵星答,“可受老罪了,饭吃不下一口,你饿不饿,咱不开伙了,出去吃。”
“你店呢?”
“嗯。”李灵星点点头,“招了个小妹顶替着,反正我去不了了,我老婆婆也不让去,我也清闲,现在就买买菜,做做家务。今也不知咋了,就想着来家里收拾收拾,看看煤气什么的都关了没,可见咱姐俩有缘,不然见不着你了,也不上姐家找姐。”
“找。”
“扯谎。”李灵星喝口热白开,“走,吃饭不吃。”
接下来几天李灵星看了那只鹤的照片,给李皓月买了几件花褂子,吃了沈翠的橘子酱,找人给李皓月摊了三斤的菜煎饼。
给老李老牛打了电话,他们没接,到李皓月走的时候也没接,仿佛要忘记世俗间一切。李灵星送他上车,给他买了硬卧,李皓月把三个月的薪水都给她,叮嘱李灵星要买进口奶粉。李灵星笑,说他长大了,李皓月不知是真是假。
没想到上车遇见了王连,他们一起长大,两家的父母彼此认识,关系很好,但后来王连为了高考降分去了他省,逐渐断了联系,唯有逢年过节的几条问候短信。王连胖了,不低头也有两层双下巴,身上的肉都向人打招呼。
他们彼此寒暄,没说太多话还是觉得很亲近。
“你妈好点了吗?”王连问。
“什么?”
“啊?”王连茫然,“不是说住院了吗,听我妈说的。”
李皓月整个人都停滞了五秒。
“她住院了?”
王连看他懵然的表情,害怕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结巴,“你,你不知道?”
“怎么了?”
“说是心肌梗塞吧,住院了。你不是回來看你妈的吗?”
没想到得知老牛住院的消息还是从王连嘴里听来的,李皓月长久地呆滞,不知如何是好,他打开又关上手机,编辑又删除。
“既然没告诉你,不想让你担心吧。”王连安慰他。
“那我这个电话打还是不打。”李皓月看着手机,又看看王连,心乱如麻,“他们干什么不告诉我。”
“不想让你担心,我妈说已经没事了,许是没事了。”
李皓月五味杂陈,抿着嘴,觉得累,有担子,再也不能撒野了。
王连在之前下了车,知道李皓月去当了看林员,把自己随身带的一本科幻小说给他,又从行李里掏了一包茶叶,实在是没什么好送的。李皓月要回一斤煎饼,王连直笑,说他又不去大山里改造。煎饼没送出去,在乘客间你来我往被搓成碎片。
到橘子镇是晚上了,李皓月打算在镇上住一晚。但是橘子镇出事了,在李皓月回来之前,他到了,事情已经平息,只剩下一地狼狈来证明当时惨烈。
老板的老婆来了,带着人,每人手里一把砍刀,全用绷带缠在手上,刀在手在。村里人没见过这种阵势,沈翠被揍得奄奄一息,送到城里急救。李皓月拎着一斤煎饼,站在凋零的老胖餐馆门口,小蜜坐在柜台上抽烟,说沈翠呀,进医院了。
李皓月没走,反而进去把煎饼放在小蜜面前。
“怎么回事。”
“老板的老婆发现了呗,揍了一架,怪吓人的,门一关,只留翠翠在屋里,几个大汉堵在门口,人手一把西瓜刀,咱们都不敢进了。”小蜜唾了口唾沫,“呸,不要脸,专门欺负女孩子。”
“翠翠呢。”李皓月心里凉,合着真的是小三啊。
“城里医院,揍完接着担架抬走,讲究。”
“你不去看看她。”
“我没车呀,大巴后天才来呢,再说我走了,琪琪怎么办呀。”琪琪就是她五岁的女儿。
“怎么打成这样了。”
“翠翠,烈女,你想揍她,起码先卸了她半条命。”小蜜冷笑,“翠翠,人才呀,干什么不好,做橘子酱呢。”小蜜抽了口烟,“发明个橘子味的烟得了。”
“你也别吸了。”李皓月心烦意乱。
“哟哟哟,管上我了。”小蜜还想说话,一下被泪给呛着了。“这群狗日的。”小蜜抹了把眼泪,“一群 包。”
李皓月沉默着,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连夜走回科研站,走了一宿。第二天天亮了,小蜜开门,看见李皓月正蹲在摩托前擦坐垫。
“干啥呢。”
“走,上城里,看看沈翠,别让人把肾割了。”李皓月说,扔给小蜜一个头盔。
跑了几家医院,终于找到沈翠,她住加护病房,两人小跑奔过去时发现里面已坐着一位女子,身边一个金链子大汉。那女子短发,发梢往里收,妆容精致,许有三四十岁,白色的衬衫,米色的百褶长裙,因为屋里开空调,披了一条薄薄的灰色披肩。沈翠睡着了,她在一旁慢悠悠地削一只苹果。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认识。
“你,你是谁。”小蜜靠近了问。
“萧燕。”那女子站起来,苹果放在一边,“你是她的朋友吧。”
小蜜唯诺地点点头,不敢造次。
“听说沐沐把人打了,我来看看她。”
“您是。”
“萧燕。”那女子说话温温柔柔,却一句答不到点子上。
“您是……沐沐她妈?”小蜜问。
“不,我是你们老板的太太。”
“他老婆不是昨儿打人的女的?!”
“那是沐沐,前阵子知道你们老板带着翠翠去卖橘子酱,气不过,在耍性子。我很骂她一顿,她下次不会了,过一阵子让她和翠翠道歉。”萧燕看了看沉睡的沈翠,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蜜,温婉地笑,“既然你们来了,我也可以走了。”
待萧燕走后,小蜜也没有捋清人物关系,倒是沈翠醒了,咳嗽一声,李皓月连忙给倒了水。沈翠勉强起来,嗓音嘶哑,“他妈的,这老圣母终于滚蛋了。”
“那是谁啊。”小蜜懵然。
“老板的正房。”
“那打你的是谁呀?!”
“老板的二房。”沈翠冷漠地回答。
李皓月看着眼睛青肿、骂骂咧咧的沈翠,想起她的橘子酱,想起她不可一世的张扬跋扈,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遭灾,把你得意的。”
“翠翠,你别这么说人家,人家可是连夜赶过来的,你可有点良心吧。”小蜜替李皓月说话,“你再这样,可没人在你身边了,让人揍死完了。”
沈翠瞥了一眼李皓月,不说话,端着杯子喝水。
沈翠还要几天才能出院,小蜜和李皓月都不能陪她,当天就得走。他们走时沈翠在睡觉,留了一袋菜煎饼在床头柜上,李皓月还下楼去买了束百合。
“回来了。”老罗在院子里晒被。
“嗯。”李皓月困得已经不行,两三天没合眼。
“沈翠没事吧。”
“没事呢。”李皓月答,“叔,我真不行了,我……”
李皓月没说完,整个人从摩托边上滑下来,老罗以为他猝死了,结果是睡着了。
李皓月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来都恍惚,以为自己回家都是在做梦。老罗问家里怎么样,李皓月欲言又止,点点头说挺好的。
天气渐热,也是防火的重要时刻,每天都要检查山里安插的仪器,预判会不会有火情,还要时时更新灭火装置,跟村民科普防火灭火知识。烧火做饭的干草和煤块都要搬到地库里,不然自燃就麻烦了。
过了半个月,李皓月又在餐馆见到沈翠,她的眼眶还有些淤青,但已经完全地康复了,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屑一顾,李皓月倒觉得挺好,他乐得看见这样。
“你瞧不起我了吧。”沈翠说。
“没有。”
“哼。”沈翠冷笑,“我的确给人当小三,不用你来洗地。”
“沈翠。”李皓月说,“我没有瞧不起你过,但你可一直都瞧不起我。”
沈翠不答,把他要的橘子醬装在一起,轻笑道,“滚。”
李皓月走后小蜜从后厨悄悄跑出来道,“翠翠,你这样会把他赶跑的。”
“不让他滚蛋,还要让他娶我不成。”
“翠翠。”
沈翠摆摆手,“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你滚后面切菜去。”
小蜜瘪瘪嘴,拿着铲勺回去了,临走前做了个鬼脸,“孤独终老吧!老妖怪!”
入了暑,天热得不正常,因此更要每天侦察,五座山都要不间断巡视,李皓月年轻,负责三座远的,带了帐篷和必备用品,有几天就不回来了。现在他不怕天黑,只觉得晚上蚊虫恼人,恨不得把人吸干。
这天李皓月也一如往常巡山,记录山顶百叶箱的气象数据。这天过后,巡查密度就不会这么大,能空出时间,李皓月想着空出来的几天做点什么,分了神,脚下一绊,踉跄了老远,摔了个狗吃屎。起初以为那是个没回收的捕兽夹,走回去却见是个不新不旧的背包。不新,是像用了一阵的;不旧,是觉得像刚扔在这没几天的书包。再打开里面,几本暑假作业,铅笔盒,零食,不像是乡里孩子用的东西。李皓月四下张望,周围杂草丛生,足迹是很难发现了。
是有人来玩了?李皓月翻查着作业本,歪歪扭扭写着“令刚”。李皓月不能确定令刚是哪家的孩子,原地思量片刻,觉得事情古怪,决计下山找老罗商量。老罗不含糊,当晚就去镇上核对,但老罗视力不行,开不了夜车,于是李皓月也同去。
他们连夜敲响支书家的门,支书趿拉着拖鞋,叼着根烟有些不耐烦,说动协给李皓月发的奖状还在他这儿,待听到在深山里搜出一只书包,也一下慌了神,对着村里的花名册一一查过,并未查到名叫令刚的。别说是叫令刚的小孩,就是姓令的村里也没有一个。
兹事体大,支书把下乡的村官喊来上来。村官是大学生,说恐怕是拐卖小孩的。
“怎么拐到咱这来了,咱这有人缺孩子吗?”李皓月问。
“那不可能。”支书这么说,心里也虚得很,“这事不好办,先不给上头汇报,咱们先暗访,看谁有买孩子的这个嫌疑。”
“老陈,我看你还是报告上头吧。”老罗说,“拐卖的,也不用到这个地界上扔书包,要么早扔了,要么给买孩子的人家,何必把书包扔在山上。咱这山那边还是山,不连路。跑那么深,是要躲起来,恐怕是绑架吧。”
几个人也拿不定主意。
“报警吧老陈,孩子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影响你业绩。”老罗说,“你协助办案,还要记你一笔。”
“可绑架不也是一样,要么绑的时候把书包扔了,要么……”村官不敢往下说,难道是撕票了?
事情可疑,老罗在一边督促着报警,的确是个大事,支书一咬牙,给上头去了电话。人来得很快,第二天中午来了三辆警车,还是先遣部队。说这事有案底的,线索调查到一半断了,正着急呢。小男孩令刚是大企业家里的独孙,宠得很,据说是让哥哥接走了,然后彻底失踪,哥哥让人打昏扔在郊外垃圾场。
山大,人少,橘子镇一共一百多人,整理出三十人配合搜山,三人一小队,带着各自的防身武器在五座山里地毯式搜索。老罗年纪大了,但为这事一直忙活,这山里他最熟,连续几天很少睡觉,李皓月困得眼睛打架,他还坚持。
“罗叔,你还去啊,这山里他们也熟了,没事的。”李皓月劝,老罗只摇摇头,穿上衣服又出门去。
沈翠说这是因为老罗以前也丢过孩子,小蜜补充,“不是的,是没过孩子。”
“罗叔来的时候我知道,人就跟丢了魂一样,来咱这也十几年了,不是我夸张,真的一点没变,来的时候就特沧桑。”
“他孩子在大火里没了,才来当看火员的,以前这叫看火员,专门看火的,后来有什么仪器监视火情,才开始拓展成护林员。”沈翠补充,“罗叔命苦得很,以前是个白领,住小二层,瓦斯泄露,一下就着了,因为和他老婆小儿子一起睡,当时抱着他老婆和小儿子一起冲出来了。还有个大女儿睡二楼,想回去,刚到门口屋就炸了。”
“老板跟我讲的,他眼睛也是那时候瞎的。”沈翠指指她的眼睛,“那时候还是老板他爹,他爹不愿意雇,罗叔说了原因,一是想找地方避一避,二是看火,老板他爹可怜罗叔,没想到一雇雇了这些年,都雇到老板上任了。”
李皓月听得一愣一愣,最后问,“那个沐沐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沈翠愣了一下,又恢复往常,“谢谢你了。”
搜山搜了十几天,搜出個山洞,这山洞老罗都不知道,极为隐蔽,在里头搜出面包方便面之类的日常用品,但人已经不知去向。与此同时那边已经招了,是串通一气的内部绑架,他表哥找了个搭伙的想勒索,没想到搭伙的带人跑了。考虑到有新线索,又搜了几天,看还是没有结果就收了队。热闹的大山恢复宁静,但老罗对这事上心,有事没事仍往山里跑。
这天本来是李皓月当班,李皓月有些中暑,老罗替他了,到山里去巡查。太阳落后李皓月觉得好些,想把地库里的煤搬出来点,为了省电,院子的大灯也没开。李皓月往上丢煤,人刚冒出个头,却看见一个黑影闪进了科研站。李皓月登时寒毛竖起,以为自己眼花了,小心翼翼退回地库拿了把铁铲壮胆。他一时下不了决定,只知道那肯定不是老罗,那是谁?是那个绑匪?
李皓月紧紧握着铲子靠近科研站,科研站有两层,出口只有一个,他要不就堵在门口守株待兔。左右思量,万一对方有刀有枪可麻烦了,李皓月掂量着手里的铁铲,想这些天老罗魂不守舍,李皓月咬咬牙,敌人就在眼前,怎么着帮老罗出了这口气。但真实的恐惧又让他双腿颤抖,就这么会儿工夫,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来了?李皓月屏住呼吸,攥着铁铲,准备来个措手不及。
来了!
李皓月用力挥舞,却打早了,那铲子在对方面前一晃,打中了胸前鼓鼓囊囊的背包,这人受了一击,也没防备,倒在地上。李皓月铲子接着补上,但那人也迅速从背包里逃脱,用力将背包挥舞过去,李皓月被打到一边,他赶忙站起身撒腿就跑,李皓月还坐在地上,一个铁锹飞了过去,距离近,打得很准,那人被击了个踉跄,却没摔倒。李皓月爬起来紧随其后大喊别跑。还未跑出研究所的大院,那人就被李皓月一个后扑扑倒在地。
“你妈个龟孙还想跑!”李皓月一拳击在那人鼻子上。
那人也大喊一声,从裤腰带上抽出把折叠刀,月亮打在折叠刀刃上,熠熠闪光。李皓月被耀得脑子一秒空白,紧接着腰眼子被连捅几刀。起初他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被捅了。
李皓月管不了许多,要去徒手抓刀,反而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李皓月掰着他的手,却觉得使不上劲,两人互相牵制着,李皓月一个头槌砸在对方的额头,双方都是眼冒金星。趁对方被砸得失神,李皓月腾出胳膊肘狠砸对方鼻梁,总算是将人砸昏。接着李皓月弓起身,踉跄站起来,想到不远处搬块大石头,可路还没走几步,已经跌在地上。
两人昏了一夜,晨光熹微,阳光穿过树林打在两人的脸上,似乎是绑匪先动了动手指。
第二天清晨,老罗下山,往科研站走,越走烟味越大。老罗心登时紧绷,一路狂奔,果然在路上就听见火警响彻天际。火警连着橘子镇,橘子镇的村民听见也一同往科研站赶。老罗先到,火已经起来,老罗在四周打转,喊李皓月的名字,不知道人到底在不在里面。
在确定李皓月不在屋外之后,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老罗拿着桶灭火器一头扎进灼人的火场。李皓月房间在一楼,不想人却脸朝下趴在一楼走廊上,这也方便了,老罗把他夹在胳膊底下,一边灭火,一边往外拖。李皓月沉得像头死猪。
橘子镇的村民比老罗听到警报声还早,到得却晚。刚到就看见老罗和李皓月都瘫在院子里,像两床暴晒的棉被。
镇上的医生已经在等,城里的救护车也给喊来,上午送到,下午就转移到城里的医院。最后诊断,李皓月小面积烧伤,呼吸道受损,腰部多处刀伤。老罗因为有毒气体吸入过量也住进医院。沈翠来看过一次,那时候李皓月还在睡觉,看了一眼,在医院床头柜里藏了一把百合。老板也来了,说这次可是损失惨重,好在人已经抓到了,李皓月也算是立了头功。原来那绑匪先醒,也不知怎么想的,想伪装成意外把李皓月烧死在科研站里。但李皓月命大,烧到一半让烟给呛醒了,挣扎着爬到走廊,可又因吸入过多一氧化碳昏死过去。
科研站给烧光了,新的还没谱。李皓月这个工作,眼看马上通过实习期,结果又丢了。老罗走的时候来李皓月的病房告别,李皓月想,可算有个地道人。
“叔,你也该退休了。”
老罗点点头,不怎么说话,只在边上坐着。
“有空也回去看看呗。”李皓月说,“叔还骗我是老光棍呢。”
老罗笑笑,缓缓拍拍自己的裤子。
“走了。”老罗起身。
“叔,以后还怎么联系你啊。”
老罗笑,晃晃头,“联系什么。”戴上他的扁布帽蹒跚而去。
出院后老板给买了机票,说护林员暂时不用了,李皓月也该回家养养。李皓月还是头一次坐飞机,以为和火车大巴一样,差点误了点。
至此,李皓月结束了他的护林员生涯,并再也没有见到过老罗、沈翠、小蜜、橘子镇上的所有人,也再没吃过橘子酱。他真的当过护林员吗?有时候李皓月盯着自己胳膊上的疤,怀疑这可能是被高压锅炸的。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