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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短篇小说)

2017-10-26张运涛

当代小说 2017年9期
关键词:县委书记骗子县城

张运涛

我是个小偷。名小偷……你别笑,我不是说我很有名——你们当然不知道我——我是说,我应该算是小偷中的,咋说呢,聪明者吧……

你这话是讽刺吧?我好歹也上过几天学。这里虽然关的都是能人,但我觉得,我跟他们还不一样。他们都是啥人?强奸,杀人,抢劫,贪污……我不就是小偷小摸吗?况且,我后来偷的可都不是正当人。乱了乱了,咱还是从头说吧。

上中学之前,我在我们王畈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你不相信?……我看你好像不相信。到了镇上,十几个村的好学生汇集到一起,就显不着我了。我在老师那儿看了成绩单,我只能算中等。人就是奇怪,厉害的,会越来越厉害,怕人家说先前的成绩是假的嘛。差的呢,就越来越差,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们那个镇中学,一年也只有十几个学生能考到县上的高中。十几个,你想啊,哪能轮到我这个中等生。考不上的,还是得回家种地。我还算理智吧?现在想来,那时候理智其实有点过头。小学的成绩算得了啥?到了镇上要是再加把劲儿,说不定又能冲到前面去。王畈就那几个人,我当时肯定以为我那成绩就顶天立地了,也就没有上进心了。中等就中等吧,反正我不想在王畈憋一辈子。很快,我就和镇上的同学混在了一起。那时候,镇上的人可是我们乡下孩子的理想,谁要是沾上个镇上的朋友或亲戚,在村里可就仰起了脸。

我们那个镇,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历史悠久。淮河边上,水陆交通便利,镇集远近闻名。镇上的人经济意识特别强,做生意的多。连镇上的小孩也跟我们乡下不一样,从小就胆大,外面来个拉车卖货的要是一个人,后面就能跟上一堆,扯你的货,转身再传给其他同伴。我师傅后来跟我们讲……哦,忘了告诉你,我师傅叫黑皮。他说他小时候就看不起那些明目张胆拉扯人家货物的孩子,觉得那样有点欺人太甚……我也不知道真假,要是师傅真这样想的话,他还真是吃这碗饭的料。不过,他学到了手艺这可是真的……啥手艺,嘿嘿,小偷你说学啥手艺?偷呗……

镇上啊,镇上人多,人越多越容易下手啊……

也不全对,我师傅就说过,聪明的兔子才敢吃窝边草。现在想想,其实我师傅还是很厉害的。他先从理论上说服我们,窝边草安全啊,逮着了能咋着我们?师傅的技术就那样练出来了。等到我跟他练的时候,风声就紧了,我们开始跑线……

跑线就是盯着哪一趟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还是有忌讳的,知道我们是干啥的,也不敢说。在车上,一般我们不动熟人。要是受害人通过熟人找到我们,有时候我们也会把到手的东西退回去。不过,那样的情况不多……

肯定的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你也知道,小偷小摸算不上大错,最多关几天。开始还觉得没脸见人,关两次之后就好了,啥也不在乎了。

为了方便,我们在县城南边买了几间房子……

你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啥偷了几间房子啊?我们辛辛苦苦干了差不多十年。那是碰上机会了,有两户人家搬家,急着卖房子。房子是我看上的,离县城不远不近,独家小院,再没有这么合适的了。四间主房,两间偏房,一家人住浪费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师徒合买了,也算在城里有个落脚地了。他们都不上心,我跟师傅解释,我们不可能天天有草吃,赶不上机会,一直到下车也下不了手不是多了吗?把那房子买下,赶不回去了好歹在县城有个落脚的地方。再一个,那儿谁也不认识我们,周围又都是地,上季小麦下季高粱、黄豆的……师傅听懂我的意思了,我们俩就盘下了那个小院……没想着投资,真的,就是图个方便……

咋不管?知道我做这行后,还跟我闹过离婚呢。我知道她也只是吓吓我,真离了婚,不丢她娘家的人?你也知道,女人和男人不一样,跟你睡过之后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男人?男人才不会呢,男人是兽性动物——这话是我在书上看的。男人把睡觉跟过日子分得清清的,两码事,各是各的……你也赞成吧?

我老婆?其实我老婆很漂亮,真的,人家都这么说。她身材很好,但也很结实。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可能是我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在干活的原因。我经常在街上逛,她以为我是镇上的人。她是园里种菜的,隔不几天就要来镇上卖菜。我呢,自从瞄上了她,就上心了,想把她偷过来。我没偷过人,琢磨着,既然人最重要的是心,想偷她就先得把她的心偷过来。有一次到了晌午头她的萝卜还没卖完,我就去全买了过来……她当然不知道原因,第二次不就好了?下一次她的白菜卖不完时,我又去买,她才意识过来。要是她赶集来晚了,我就让她把自行车朝里面推推,在烟酒摊或賣鱼的旁边给她挤个空——菜放老外面卖给谁啊?农村的女孩子就那样,一个男人要是对她好了,接不接受都不会回去跟父母说。我知道她肯定对我有好感才下手……

也是巧,那天我正好从县城回来,路上看到了她。我在公交车上,她在路上骑着自行车,可能是赶县城的集回来——县城的菜价要比我们镇上高一些。我在镇南边的桥头上等她——那是她回去的必经之路。看到我,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下了车。她没好意思跟我说话,也可能是不知道该说啥,低着头,慢慢地推着车子走。等她走近,我从她手里接过车子替她推着——她不想放手,但又不太坚定,我从力量上能感觉得到。

我没走大路,沿河边的小路走。她只好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这期间我们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天擦黑,坡地里做活的人都回去了。我找了个僻静处扎好车子,在草地上坐下。她站了会儿,才坐下,还是不远不近的。我只好挪过去。天黑,她没有躲我。

我问她那天卖啥菜,卖了多少钱,累不累。她没有回答,反问我,是不是一直在桥头上等着?我虚伪地说,是,一下午都在那儿呢。她说她是农村人。我笑,说这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之分,没有农村人和城里人之分。这是场面上的话,但说给我们农村人倒是暖心。她也笑了。趁着气氛好,我扭头亲了她。下一步,手就伸到她怀里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

扯远了,咋扯到我老婆身上了?嘿嘿。咱还接着讲我师傅。他死了。死刑……小偷当然不会判死刑,关键是他杀了人……别急嘛,你只要想听,我就细细地给你讲。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买房子,在张庄买了两间平房。你们不知道,其实我真的很想过你们这样的日子。我有信心,我觉得我过得不比你们差。我买了辆三轮车,开始大街小巷卖苹果,老婆在屋里照护两个孩子……

你不相信?我在城里真的卖过十年的苹果……挣钱呗……那还用说,肯定没我搞这挣钱啊。寒冬腊月你还得推着车上街,热伏天也得在大太阳地儿里守着。这还不算,你还得跟防贼一样时刻防着公家人……不防他们,管理费、卫生费谁出?唉,说起来真是遭罪,那是我这辈子最苦的十年……

要不咋说狗改不了吃屎呢。

卖苹果其实是后来的事儿。也是活该,每次做我都发誓说,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等做完了,啥事没有,就又胆大起来。师傅被抓时我要是收手其实还不晚,我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老觉得我跟师傅他们不一样,我比他们用脑筋,比他们聪明,甚至比那两个骗子还聪明……《皇帝的新衣》你没读过?对,就是那里面的两个骗子……好,说我师傅说我师傅。不过,说我师傅之前还是得先说我。

我们不是在县城南边买了个小院吗?在村子最北头,紧挨着麦地……张庄村,我正要说呢。现在去你可找不到这个村了,改成张庄居委会了,与县城早连成一片了。唉,你这一问我又接不上刚才的话了。

有一天,一直到县城汽车站我们都没能下手,心里很且丧……沮丧?嗨,我老以为是且呢……意思我知道,就是很失望很难过,对吧?……在城里吃过饭已经很晚了,没车,我们只好抄小路回那个小院去。

县城里闹闹哄哄的,商店里放的录音广告,电视机录音机的声音,小孩的吵闹,一出城就静了。你也知道,村子都是早早就睡了,连地里的麦子地埂上的草都是……抒啥情啊?我是说我们乡下跟城里可不一样,城里人过夜生活。乡下真安静啊,星星虽然在头顶上亮着,但太远,人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咱地上的事。前面有辆摩托——我们走的是小路,麦地与麦地之间的小地埂,咋会有摩托车呢?走近了,发现车上的钥匙还没拔出来。我和师傅站那儿定了定神,听到麦地里有呻吟声。又是来野合的狗男女……

不可能是夫妻——夫妻谁上荒郊野外玩啊……你以为是你们郑州北京啊?县城那么小,谁不认识谁,敢去宾馆开房?

这事我以前就碰到过几次。那些城里的男女,天没黑就骑着摩托来到这里,车后座上还带着席片,有的还带着毛巾被,看着像是乘凉,其实呢,就是办坏事。天刚一擦黑,他们便滚进边上的麦地里。麦地里经常有这样一片一片被压平的痕迹。我看看师傅,师傅向我点点头。摩托很新,一下子就打着了火。师傅刚跳上后座,我就加大油门跑了。有个男人在后面喊了一句,我的摩托!也就喊了那一声,并没动身追。

那天晚上我大半夜都没睡着。我琢磨着,这兴许是个生财的道。反正是晚上,就算我加班了。

第一单,做得太顺了。轻轻松松就搞到1100块钱,外加一个手机。那对男女可能是刚做了坏事,光着身子睡着了。我仔细瞅了瞅,男的应该四十多岁,女的像是没结婚,那长相,那身材,看着都眼气人……

在哪?当然就在我住的附近……

对,就吃的窝边草——我们一直用草来指我们下手的东西。实践证明,窝边草找对了照样能吃。

做第二单时,我是从他们背后爬过去的,趴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等啥?等他们脱衣服啊。脱了衣服就是想追我也难啊。那男的也真磨叽,把女的衣服一件一件脱光了,摸得人家哼哼唧唧的还是不上,搞得我在一边都快受不了了。等女人把男的裤子刚一扒下来我就冲了上去,一棒打到他背上。是木棒,两米左右,只要别太狠,打不死人的。我其实很少用,那些男人啊,别看搞女人怪神气的,一见我手里的木棒就稀了,不是跑就是尿裤子。也有硬的,一棒子打下去就软了。打他后背,或者肩膀。要是打后脑勺,就得更轻点……从来没打过女人,真的,从没打过女人。女人不用打,不等你把男人打昏,她们就傻了。

那女人很白——你们城里的女人好像都白——白得在夜里很是耀眼……应该是吧,乡下女人哪有恁白恁嫩的?叫声也勾人心魄……你别笑,我老婆从来没叫过……没嫖过,真的……后来?后来尝到城里女人的甜头了当然会……你敢说你没嫖过?

那是我第一次睡城里女人,计划中并没有这一项,但她白得真让人欢喜,让人想干……嗯,是的,我喜欢长得白的女人。黑得跟光膀子男人一样,那还叫女人? 我见过光屁股女人,但都是乡下的,白的也有,但像人家城里女人那么白的,还真没有……

农村长大的男人都喜欢城里女人吧。她们不仅长得细嫩,说话也软得能化人。走路呢,一摇一摆地,把人的心都能摇摆醉……得体?我学过这个词,你们有文化的人说话就喜欢弯来弯去的。

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了,十四五岁吧,有一次进县城卖菜。路上雨突然下大了,只好躲在路边人家的屋檐下。隔不远的屋檐下還有两个男人,穿戴很时尚,应该是城里人。兴许是无聊,也或者看我是个小孩,说话就没遮掩。一个问,你一星期搞几次?另一个答,七次,也可能十次。问的人好奇,十次?另一个又答,我老婆在柜台,一天只上半天班。没事的时候,大白天也要……我当然听出来了,他们说的是男女之事。城里人,真有意思。我心里想,要是哪天我能睡个城里女人,多好。但我没敢多想,我一个乡下孩子,哪个城里女人能看上我……

不害怕是假的,做贼的哪个不心虚?每做一次我都要隔个三五天,看看外面的动静。这来钱快,还刺激,我都不想再辛辛苦苦跑线了。好几次,我都跟师傅请假说,头痛,不想出去了。其实呢,是在屋里睡大觉,养精蓄锐,晚上好大干。我师傅竟然没怀疑——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考虑到师傅可能背着我也下水了。

很快,城里到处都在传谁谁谁在城南关被打闷棍了——打闷棍知道啥意思吧?对,就是不声不响地从背后打一棍——谁谁在城北关被闷棍打断了一胳膊,谁谁在桥洞下被闷棍打成了脑震荡……无风不起浪,我就知道还有人和我想到一起了……

为啥这么确定还有人?我根本没去过城北啊。我很想去会会那个人,那个高人。我们都是英雄,英雄所见略同嘛。嘿嘿。

打坏了这么多人,但我照样没断过生意……说错了,我是说,照样有男女敢到麦地里疯。

有个男人我认识,是县城商场家电部的承包商。他很有钱,是县城最早发达的一批人之一。我家的电视机就是从他手里买的,便宜了一百多块钱……托人找的他,我不认识他。人都叫他疤瘌,因为他额头上有一大块疤瘌,特别明显,可能是烫的。我戴着口罩,漏着的地方还抹了黑灰,他即使知道我也认不出来。一见是疤瘌,我心里暗喜,肥草啊。疤瘌看到我手里提着木棒,知道是闷棍,丢下女人,光着屁股仓皇跑了。跑就跑吧,我知道他不敢报案……

怕啥?我又没打死人。况且,我很少动手——总共才打过4个人,伤得轻重我不知道,但没有报案的……绝对没报案的,咱派出所也有线的。民不告官不究我怕啥?那些女的更不敢。都是不正当的关系,捂都捂不住,还愿意张扬?再说了,有钱人能睡,我就不能睡了?又不是米面,舀一瓢走就明显少了……

你说出去也没用啊,定不了罪,现在不是讲证据吗?最重要的是,那些事已经过了二十年了,早过了追诉期……在里面呆了几年能白呆?法律还是懂一点的。

我师傅?你咋恁急啊,我正要说他呢。他也入了我这行……不,我可没跟他合伙,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对,单独行动。这可是大事,犯罪呢,不能合作……都是犯罪不假,还有轻重之分嘛。我师傅跟我一样,也发现这是个生财之道——我们不愧是师徒吧?那个词咋说的……对,心有灵犀。心有灵犀。直到他出事,我才知道师傅也一直在偷偷摸摸做那事。他心狠,不小心打死了个人。对方呢,还是法院的一个啥长……对,庭长。本来没事的,打死就打死呗,反正那女的听说也吓傻了,正好死无对证。碰巧后半夜又下大雨,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办案的警察急着立功,推断说,是那个女孩的男朋友发现了两个人的奸情,跟那庭长勒索不成,报复杀人。女孩的男朋友可能受不了警察的折腾,认了。很快,就给他定了罪,死缓——没找到杀人的凶器,定不了死罪。要是我,肯定会接受教训,收手不干了。但师傅真是太贪了,又转移到另一个县做,又打死人了。按说他嘴很硬的,但杀一个是死,两个也是死,就供出了这一个……

是的,听说处理了一大批警察。我师傅肯定不是想立功,杀人偿命我师傅能不知道?我们这一行,最恨的就是警察。我们县的警察听说了这事,还派人去做工作……

你也知道?像笑话吧?你就当我讲了个笑话给你听吧。

那个县的警察没敢收我们县警察的钱,但审讯的时候还是没让我师傅多说,只让他说“与本案有关的”。要不咋说官官相护呢?

师傅被抓也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想想都后怕,要是我哪次手重一点不就完了?我从此惊了心,想金盆洗手,哪里的草也不吃了。想吃,从自家地里找……对,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进城卖苹果的。我们把张庄那房子卖了……对,有点晦气,不敢再住那儿了。我们在护城河那儿买了两小间房子,一家四口都进了城……啥其乐融融啊,说心里话,过得真不像个日子,一天到晚慌个不停,有时候还挣不到五十块钱。每天晚上回到家,躺到床上就不想再动。哪像从前,手一伸就是几百几百的……

心安?没钱心安个屁啊。

那十年,就这样欠欠巴巴地过去了。有一天,儿子拿着课本问我——他已经上初中了,大了——爸爸,你说骗子有啥特点。我心想,这孩子咋也不学好,想当骗子?儿子让我看他们的课文,说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一看,嘿,我也学过啊,就是刚才咱们说的《皇帝的新衣》——你肯定也学过。骗子的特点,我还真好好想了想。聪明吧,我跟儿子说,必须得非常聪明。儿子对这个答案显然不太信任,我启发他,你想啊,现在谁都不是傻瓜,你要想骗人家,就得想出一个能让人家相信的办法——啥人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一般人肯定想不出来嘛,一般人要想得出来骗子还咋活?儿子问,骗子不是坏人嘛……坏人都是聪明人,记者同志,你信不?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说说看,要是一个骗子骗到你都不敢承认自己被骗了,算不算牛逼?

有一两个月,我一直在琢磨那两个骗子,还有我打闷棍的时候。我还真佩服那两个骗子,就是搁现在,也没有几个能想到那样的办法去骗人吧?受了骗,让你还不好意思说出去。高手啊。打闷棍也算类似吧,打了,你还不能说。要说高科技犯罪,我觉得这才算……

不算?哦,叫智力犯罪啊。智力犯罪,嗯,智力犯罪也比偷啊抢啊高级点……我知道都是犯罪,听起来总归好听点。

我觉得我不笨,还是要靠脑子吃饭。两个孩子都要上大学,现在上大学又都这么费钱,光靠卖苹果得多少年啊。马不吃夜草不肥,我还是得搞点别的啥。很快,夜草就送到了我嘴头上。

那天我正在街上转悠,一辆小车堵在我的三轮车前。一个脖子上戴了条粗项链的男子从车上下来,问我苹果多少钱一斤。我说了价钱,粗项链数了十张红票子,问够不。哪能不够?1000块钱都能买几车苹果了。

等我送到地方,才知道粗项链叫老屈,以前与黑皮也算兄弟。我没见过他,也没敢多问——英雄不问出处,是道上的规矩。他说他现在在做房地产,做得还可以。我重新打量了一下那个办公室,哦,房地产,怪不得人家脖子上的项链那么粗。

老屈说早知道我,那时候兄弟们都还没活路,也就没找我。现在需要我加盟,问我乐意不。他说加盟,哈,真有意思,我一个卖苹果的,怎么加盟他?每天给他们的工人送苹果?真那样,我算是捡到了一个大活。

老屈说,他想让我重操旧业。我知道他的旧业是啥意思,没吭声。我在等他讲完,看是不是值得我重操那个旧业。老屈说他想送给银行行长一只碗,我的任务就是再去拿回来。当然不是直接拿,老屈用词还是挺讲究的,他怕伤了我……

为啥送了还要拿回来?你也是聪明人,还用问?

碗当然不是一般的碗,古董,青花瓷。你没见,那碗跟新的一模一样,哪像一千多年前的东西?我敢说,谁也没用过它……艺术品?再艺术它也是只碗啊,不用它吃饭能叫碗?老屈说,市场价50万往上。老屈没说我拿回来后给我多少钱。我琢磨着,看他买苹果那出手的大方劲儿,也不会少了,人家说的可是加盟。

过了一个星期,我才跟老屈说可以行动了。我得踩点啊,做一些准备工作啊。老屈当天下午带着碗就去行长办公室了。聊到飯点上,非拽上行长一起去吃饭。我呢,也利索,还没等老屈回到家,碗就放在他桌子上了。

那一票,老屈没给我钱。他让我挑了一套他盖的房子,送给了我。那个时候,县城一套房子差不多得卖8万块钱。真是太意外了,老屈竟然给了我那么多的草——几个月以后我才知道,那只碗其实价值300多万。

第二天我打车去送儿子上学。儿子问我咋舍得打车,我撒谎说,时间来不及了,爸爸还有事。到了学校,我指着大门上“知识改变命运”几个字,问儿子,知道啥意思不?儿子嘁了一声,没理我,径直进了学校。他哪里知道,他老爸可是亲身体会啊,如果不动脑子,硬偷,能这么挣钱?知识改变命运,我算是信了。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要是坏了,可真不得了,祸害的可是整个国家。

我一共“加盟”了老屈三次。第二次是拿回一幅画,说是宋朝哪个皇帝的作品。最后一次直接就是钱,100万现金。老屈没有亏待我,给了我一辆车,还有10万块钱。

饿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好,我也不饿,一天不吃饭我也不饿。我接着讲,下面才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候。

儿子上高中那一年,我决定单独干。我有头脑,还怕成不了事?最重要的是,我怕同伴坏事连累了我……

我自己?不会。我做的都是万无一失的事。我说的不是失手,失手是常有的事,我说的是让受害人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的事。受害人不说,能出啥事?

“加盟”老屈让我受到了启发,那些官员的草被人偷吃了为啥不报案?草本来就是人家的,报了案就会翻出更多的旧帐。我决定专找那些局长的办公室下手。我知道那些局长家里草不会少了,但一天到晚都有人,不容易下手。再说了,家里的草大多都是实物,带出来也不方便。办公室不一样,局长们都会在办公室里藏一些钱,搞个小秘啊,或者刚收到的,还没来得及转移。

那一年,我一共偷了六个局。财政局长的办公室那儿,收获最大,5万块钱现金,一部没开封的新苹果手机,两千块钱购物券。最有意思的是那个教育局长,我在他的电脑里还看到了一段视频,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在床上鬼混。视频应该是当事男人自己偷录的,他有点放不开,时不时地偷看一下镜头。女人像是不知情,表现得很自如。我在本地的电视新闻上等了三四天,才看到那个男人。果然是教育局长自己!我用偷来的身份证办了个银行卡,还有手机卡,给教育局长发短信说我捡到一个U盘,上面有他和一个女人的黄色录像,让他汇5万块钱过来……

不能太贪,我师傅就是反面例子。5万块钱,一个局长完全承受得了。多了,万一他报警呢?

意外出在广电局那儿。不知道是局长真廉政还是广电局真是个穷单位,我在那儿一分钱都没找到。听说第二天上午那个局长一到办公室就报案了——我偷了那么多官,真的就这一次报了案。我很后悔临走时顺走了那台破笔记本电脑——干我们这行不是有个规矩嘛,不能空手回来。报就报呗,反正我也没留下啥痕迹。以我的经验,丢的东西太少,警察不会下大力气查的。

有两年我没再下手……

干啥?学习啊。我每天都上网看看法制和社会类的新闻……也不光是学习,还能引以为戒,你说是不是?有一天我看到审判一个县委书记的新闻,那个县委书记贪污了一个多亿。他在法庭上说,由不得他自己,他想不收都难。有的通过上级压他,送来钱敢不要?评论员在文章的最后说,县委书记是我们国家整个官场链中最腐败的一级。这个职位权力太大,除了没有兵权,啥权都有,像个皇帝……

你猜到了?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聪明。是的,这一次我的目标锁定在县委书记和县长身上了。我有一个长远的计划,一年最多偷两个办公室,绝不超过这个数。之所以把战线定这么长,一是想看看反应,二是准备工作要做充分。我想过,把周围这七八个县搞一遍就够我一辈子用了。

第一年,我在我们县的县委书记办公室里拿到了50万现金……哈,最好找的就是他们的办公室,一般都在二楼或三楼……哪间?有防盗门而且没挂牌的……原因嘛,我琢磨着,一是因为领导的办公室不用挂牌都知道,二是不想招生人。

跟我预计的一样,办公室里还有20多个信封,外面写着名字和一串数字,里面装着银行卡。我没有拿那些卡,取钱时万一被警察盯上就因小失大了。

意外的是县长的办公室,那里现金更多,70多万,还有两部未开封的手机,四个小金人……

你说得对,县长管着土地,不差钱……

你咋还知道我们是哪个县?你去过?……哦,没有也无所谓。普通得很,跟其他县城没啥两样。

我出事不是在我们县。第二年8月,我在邻县县委书记那儿拿了97万元现金,那是我这辈子一次得手最多的一次。一切都赶巧了,那个县委书记第二天根本没去办公室,一大早就赶到市里开会去了。他的秘书去取材料,发现门开着,屋里翻得乱七八糟。秘书不傻,先给书记打电话,但没打通,可能人家正在开会。这时候,又有几个人来找书记——书记门前总少不了人的。看到书记办公室翻得乱七八糟的,不报案也不行了。

听说县委书记下午就回去了,还给公安局长打了电话,说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就少了几千块钱,算了,别费功夫查了。那局长也算开窍,竟然听信了县委书记的话,追问到底丢了几千。县委书记随口说5000,局长以为是真,放了心,让那几个警察继续暗查,想着终于逮到一次向书记表功的机会了。

楼层摄像头没用——一个月前我就混进去县委大楼装修的建工队给破坏掉了。但大门外还有,一楼也有,警察们下了功夫,很快就查到我头上。进去之后,我撑了三天。你知道,现在嘴上说不让刑讯逼供了,可警察们有的是歪办法。實在撑不过去了,我才招,说得了97万现金,还有两块表,几根金条,玉石若干。那几个警察惊了,赶紧向他们局长汇报。局长也吓了一跳,知道坏事了,别说功劳,搞不好乌纱帽都戴不住了。他让手下赶紧重新搞笔录,让我承认只偷了5000。我知道97万和5000的轻重,当然乐意改口。问题是,有个小警察害怕,偷偷地把第一份笔录拍了照举报给了省纪委……

你都知道?你咋知道的?……知道还问我?……

我亲口讲的与外面说的一样不?……不太一样?你相信哪个?……为啥相信我?……哈,你说得对,现在还有多少新闻能相信啊。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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