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的相亲
2017-10-26唐凤雄
唐凤雄
倒春寒的天气,院里的鸡鸭走路都瑟瑟发抖,窗户被冷风吹得吱呀呻吟。天幕也是摇晃着坠入后山的,夜色似乎一下子就罩了下来。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我正面临一场失恋——和处了一年的女友吹了。似乎彼此一直不大满意。女友长得清秀可人,我虽然已退了她的八字,但仍有不舍。女友很是向往城镇,而我家只是乡里的首户,她和我相处了半年之后便新鲜感顿失,发觉我还是个乡巴佬,就性情使然地和城镇上的小伙子有了意思。我眼里也是容不下沙子的,加之也觉得她离我理想的对象也很有差距,就主动提出了分手。女友当时提出了条件,说她和我都生米煮熟饭几十次了,她都有了妇科病。言下之意不言自明。我从我的私房钱中给她存了一千元的存折,一千元抵得上我们乡里人家近两年的收入公社干部近一年的工资。女友也就默许了,我俩好聚好散,她将半年前我父亲去押八字送给她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还给了我,因为我想以后去相亲或驮新女友很用得着。而分手后我又想起女友的種种好来,加之女友哥哥前天跑来要我好好考虑考虑,他会对妹妹加以说服,于是我又有些想吃回头草的意思。
父亲推门进来时,我仍盯着沉沉夜色发呆。父亲咳了一声,说:赤水的媒人来说了,姓马,马什么椒,十九岁,今晚上来见面,如果行,就定下来,马上结婚……
我吓了一跳,扭头望着父亲。父亲眼圈有些发黑,是这些天焦急不安造成的。作为乡里的首户,他为我的亲事颇有些压力。我高不成低不就,已经吹了两个女友了,尽管头一个女友我压根儿就没看上,连她的手也没碰一下。我只是想妥协一下而已。而后来发现我还是做不到。父亲说我都二十四岁了,村里其他上了二十二岁的后生都结婚了,我再不成亲脚就高了,也就是大龄男青年了。
这会儿,父亲见我不吭声,以为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并特别指出这女方要求定下了就马上结婚,这正是父亲所希望的。我明白父亲的心思,送读完娶,他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我欠了欠身,扭扭有些酸痛的脖子,喃喃地说:那就见见,见见也行。
父亲语气缓和了一些,说你莫太挑了,只要过得去就行了。等会儿来了,你和她好好说说,感情是可以谈出来的,不能再吊儿郎当了……
对于父亲将我的过去感情经历归纳于吊儿郎当,我是打内心里不赞同的。我想我一直是认真的,只是抱了试试的心态处了两位女友。那分手的结果也不是我想要的,可我总说服不了内心——我内心有个似朦胧似清晰的理想爱人。
我那理想爱人似乎就在身边,但没看到,总在梦中出现,像是初中同学春桃,又似是在南宁打工时遇见的小梅,还似乎是某部电影片里那位女演员。总之,我在身边没有看到过。而我又不能否认,我还一直暗恋着初中女同学叶叶,但不敢表白。
我以为蛰伏心底的这个秘密无人知晓,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父亲和姐姐洞悉了我的内心。姐姐不止一次说我进城混了两年没混出名堂,却沾染了小资习气,就是不脚踏实地,这山望着那山高。父亲后来断然将我从城里召回,继承他经营的百货商店家业,说成家才能立业,急匆匆就要解决我的终身大事。
我又盯着窗外的夜色,玻璃上映出我的脸和父亲的脸。我不由拿起火钳拨弄炭盆里的炭火,浮上一层尘灰。父亲伸手拂了拂冲到鼻子下的尘灰,扭开脸边走出去,边说:今晚你不用看店,有你姐呢。
关于今晚相亲这事,吃晚饭时姐就给我透了风声。姐已有婆家了,定于下半年出嫁。姐说她出嫁后我也得马上成亲,成为家中的顶梁柱。我有些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逻辑,似乎我不快快找个女友成家就不能顶起这个家,就不能担当起首户的名声了。
父亲出去后将门拉紧了,咔嚓锁上了,透入的寒意倏地消失,我渐渐感到了燥热。
我想今晚的相亲是不可逃避的了。我其实并不排斥与女孩子见面,也祈祷能碰上梦中的理想爱人。我只是还有点怀旧——毕竟和女友分手才几天,还似乎没理清那点忧伤。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今晚的天气,月黑风高,又冷又诡,书上说月黑风高最宜私奔,相亲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大白天光明正大不更好吗?
我将嘴里蓄起的一口痰狠狠地吐在炭盆里,顿时又噗地冲起一层尘灰。
那位姓马名花椒的女孩在我闷坐窗前时已上路了。她家所在的赤水村距离我家有好几十里地。她父母亲早早做了饭吃了,然后就坐在屋里等天黑。马花椒早已打扮停当,她母亲给她梳了头扎了辫子,还抹上一层雪花油。马花椒温顺地任母亲摆布,这让一旁的父亲备感欣慰:闺女还是明事理的人啊!
马妻说:闺女,听爷娘的准没错,做爷做娘的会把闺女往火坑里推么?!
他们所说的火坑,就是给马花椒此前订下的那门亲事。男方是同一个村的,就在沟那边,不过十几米远,睁眼就望得见。男方家姓方,家长方又生和马花椒父亲马大胡是两个生产队的队长,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后还经常换工,由此结下了友谊。马花椒和方家长子方伟堂也两小无猜,走得很近,同上小学又同上中学,又一同没考上高中回家务农。自然就产生了恋情。首先是方又生向马大胡提起了这门亲事,马大胡早看在眼里,也是同意的。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装些矜持,非要对方三媒九妁才显得闺女不掉价。而偏偏马妻上山打猪草摔坏了腿,在医院要花费好几千元。马家经济拮据,缺钱做手术。这个时候方又生来了,带来二千元钱,说是替亲家母出的。刚交了钱,就叫了媒婆来拿八字。马大胡当时急得心急火燎的,等马妻做了手术好了起来之后,他就琢磨些味儿出来了,认为方又生这是趁人之危,自己和闺女这样定了亲,真是掉了价。心里这个疙瘩就一天天长大,摧毁了长期积累的乡邻情谊。马大胡和马妻商量这样不成,得退了这门亲事。马花椒开始不同意退,她和方伟堂挺对眼的,可耐不住父母的软磨硬泡生死相逼,只得同意:只要退了人家那二千元彩礼,她就认了!
马大胡和马妻越来越发现方家的缺点。方家有三个儿子,闺女嫁过去要为整个家操劳,而自家的儿子马槐树已二十四了,急需成家。但马槐树长得不咋样,托人说了好几个对象,对方总难应肯。有两家倒是松了些口,说只要拿得出五千元彩礼,也就嫁了——人家也有苦衷,也是家中一个独女几个儿子的。需要用独女换来的彩礼钱再为儿子们送彩礼。
马大胡放眼四乡八里,私下开始去找出得起五千元彩礼钱的大户——五千元这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顶得上干部三年收入,只有做生意的人家才有这个实力。马大胡还是个讲伦理讲名声的农民,知道一女不能二嫁,未解聘礼前不可续聘,他要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于是他和马妻开始了秘密行动,先向中间人放出有个表侄女想找殷实人家的口风,然后一一核查。马家还加强了对马花椒的管制,不让她和方伟堂见面,理由是出阁之前还是避嫌的好,他们马家可是正经人家。方家也犯了猜疑,也不放让,也不让方伟堂去找马花椒,只是开始全天候监视马家一举一动。
要在方家的严密监视下办好相亲这件事,委实很有难度。不过马大胡有一股倔劲,认死理就是要把相亲办好办漂亮。在一周之内,已为马花椒物色了三户人家,再经过遴选,确定了我家。因为我父亲答应出那笔彩礼,而且是当场交钱当场押八字。
马大胡首先趁赶场机会赶到我家商店卖货,先踩點看了我这个人,满意后便见了我父亲,一切秘密谈妥之后,马大胡才道出是他女儿的原委。父亲正为我的婚姻大事伤脑筋,爽快地答应说,只要彼此看得上就行。于是定下了今晚相亲这个日子。
为了今晚的秘密行动,马大胡和马妻早就周密准备了。首先是麻痹方家。虽然不让儿女往来,双方大人还是装作没事似的走动,互探虚实。马妻先煮了荞麦粑给方家送了一碗,并唠了几分钟家常,然后回家准备好两个给方家守门大黑狗的肉包,再是虚张声势,也是苦肉计,马大胡和马妻在天黑之前锅碗瓢盆大锣大鼓地吵了一架,马妻还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嚎声,直到方又生和方妻前来劝解。马大胡和马妻听劝地闭口不言往床上一横。
经过这一系列准备,待天黑一阵,马大胡和马妻才起床收拾,给马花椒穿戴打扮一新。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待方家唯一的灯黑了,马大胡向马妻示意预备,他先从后门出去,幽灵般跑到小路上朝方家门外远远扔了两个肉包,然后在大黑狗一声不吭咬肉包的时候冲在后门望着的马妻马花椒闪了一下手电,马妻立马拖着马花椒的胳膊急步出门。因为紧张和担心,马妻将马花椒胳膊拽得死紧,马花椒痛得跺脚。
近一分多钟的时间,成功穿过方家门前,马大胡和马妻都松了口气。惟恐走路发出声音,三人都穿上了布鞋,悄然无声。
转过一道弯,马花椒用手肘碰了碰马妻,马妻这才想起闺女还被布条捂着嘴。因为马花椒太机灵了,过去总以鸟叫吹口哨办法和十几米之外的方伟堂通报消息。现在离方家已远,马妻伸手扯扯马大胡的衣服,马大胡回头点了下头,马妻就将扎了马花椒口的布条解了下来。
马花椒重重吐了口气:娘呀,你们这是让我去相亲还是宰杀?
马大胡不满地斜她一眼,说:你还说,这不是为你保全下面子么。
马妻怕马花椒不明白,轻声补充了一句:你爷爷也是怕万一你和人家实在对不上,也有个后路不是——方家好歹也还知根知底哩……
马花椒笑了,在夜幕中很是模糊。她说爷娘真是想得周到。
马妻走了半里路就打转念头想不跟下去,她和马大胡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万一方家借口来敲门,家中没人岂不露馅?但马大胡就想好了,家中有儿子看家的。一路又是不放心儿子的笨嘴笨舌。
四下里黑黝黝的,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山风忽然从山坳里吹过来,三人都不由抖了一抖。马大胡手里的手电不敢乱摇,死死照着前方脚下。
马花椒身上的香气被风一吹,马妻忍不住打个喷嚏。她忍不住埋汰:闺女你这香也浓了点吧。
马花椒嘟嘴不满地:娘哎,你不是说要我打扮得香喷喷的亮丽丽的,我就多洒了点香水,牡丹牌的,时髦……
马大胡附和道:对,时髦好。
马妻不好再说什么,只自言自语说那唐家的伢子真的答应了?
风呜呜地吹刮着,树叶簌簌作响,窗户也似被人轻轻叩着。我昏昏欲睡,我已枯坐了近三个时辰,等待着马家这不速之客。
姐已关了店门,进房睡觉了。父亲走到我窗外两次,没说什么又走下楼去了。我家是乡里唯一的一幢两层砖楼,在周围鳞次栉比参差不齐的木屋中鹤立鸡群分外夺目。我就想起前女友会不会是因这砖楼而和我好,那样我就太失败了。将来的这马家姑娘,会不会也是冲这砖楼来的?这是肯定的。想到这些我就浑身没劲,眼皮不由开始打架,终于耷拉下去。
房门猛然推开,发出带风的吱叫声,我倏地惊醒,只见父亲几分兴奋地站在面前,压低声音:人来了,我看不错,你们自己聊聊?
我不由也有些期待,还有点赧然——我长这么大了,连处个对象也要父亲操这么大的心,实在不应该啊。我点了点头。
父亲出去了,匆匆下楼的声音,我侧耳静听,隐约有说话声夹杂在风声之中。我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又端正坐下,面前桌子上放着一本陈旧的《简爱》,城里男女都以爱好文学为荣,我自然也沾染了这一小资习气。我也希望将见面的马姑娘也爱好文学,尽管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山窝里的她大致情况是初中没毕业会扎鞋底。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我紧张地抬头——半敞的房门外探出一位中年农妇瘦黄的脸来。不由令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想起她不可能是要和我相亲的马姑娘。
这农妇就是马妻,她是先来看看的。看了我两眼,露出憨厚的笑,反手将身后的马花椒扯了出来,此时她手扯着马花椒,向我讨好地点点头:那么,你们谈谈?
我的目光此时被闪现的马花椒吸引住了。说内心话,马花椒完全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她脸如鹅蛋,白里透红,眉毛弯弯,唇红齿白,身材高挑,应该比我矮不了多少,就像画中人。我慌乱地站起身,差点撞倒了椅子。倒是马花椒眼疾手快地一把扶起,同时轻露口齿冲我嫣然一笑。啊!我顿时被迷魂了,傻呆呆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赤红了脸。
马妻一直在观察我和马花椒的脸色。我察觉了这一点,更慌乱地连退两步:坐,请坐,请坐吧!
马花椒微低下头羞涩地点点头,在旁边木椅上坐下。我又向一双眼在我和马花椒之间滴溜溜转的马妻点头:请,请坐。
马妻却退后几步,站到门外,丈母娘看女婿一样憨笑着看看我,又看看马花椒,但没有走开的意思。
看这阵势,马妻是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而马大胡和父亲在楼下房间静心等候。我顿感这种相亲的屈辱,马花椒秀色带来的欢愉也打了不少折扣,就站在窗前望着那本书不语。
马妻说:你们,谈,谈吧。
我望望端坐一边的马花椒,马花椒挑眼瞥一眼馬妻,出乎我意料地爽快,先点了点头,继而轻声说:行,行的。
马妻脸上浮起更多的笑,探询地望我,我几分吃惊地望着马花椒,马花椒羞涩得头更低了,灯光下她的脸又羞又喜之态,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咬咬嘴唇:我的情况,你尽管问吧,希望你……不要顾忌我娘……
马妻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电灯泡的不妥,几分讪然又不甘地退后几步,四处张望一下,说:那么,我下楼等?花椒,你觉得可以了,就咳嗽一声……
马花椒娇羞点了点头,马妻的身影从门前闪开,再传来下楼的碎步声。
马花椒这才抬起头来,眸子大大地望着我,脸色红晕未消。我几分心旌荡漾,开始臆想她和我梦中爱人的差别。又见她眨眨媚眼,向我点了点头:你,近一点说呀。
我抱有期待地走近两步,不想她更出格的举动,竟伸手拉住我的手,直截了当地:你觉得我怎么样?我还是自己说出来吧。我是火命,要水命的人才能压住……还有,我处过一个对象的,你会不会介意?
我被动地应付,说我也处过对象,我不介意。
马花椒盈盈明眸呆望着我,脸上浮出赞许之色:看得出来,你真是个好人……哥……
头一回被姑娘称作好人,还连哥都叫上了,我诚惶诚恐,我两个前任女友都会在分手时真诚地说我太小气,也就是苛求她们的完美,从不认为我是什么好人,我初闻此言,不由感动。
马花椒抓我的手更紧了,这种豪放令我有些不适应,却又欣悦地听她继续一脸崇拜地夸我:一进来,我感到不一般,你像个彬彬有礼的书生,你爱看书,是个文化人,文化人都是好人,是喜欢帮助人的人,是对社会不良事坏事痛恨不平的人……
我有些飘飘然,心想我何德何能,竟受这漂亮姑娘一见钟情青睐有加。马花椒更靠近一些,那刺鼻的香味不由令我有些反胃,下意识地一作呕,马花椒轻轻一笑:我从小有这怪味,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怪香越闻越不是滋味,我感到马花椒就像一朵刺手玫瑰,怪香真的影响了美感。
马花椒又说了:我是处过男友的……也就是……我和他……
我不能不问了:你和他怎么了?
马花椒声音更低了,垂下双目:我们亲……过……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挑战我的底线,她和前男友是亲到什么程度?只是亲吻,还是亲密接触过?不过我被她夸成一个好人,得装出不介意的样子。
她定定地望着我,见我没有异常,又咬咬嘴唇:你真是个好人,愿意帮助人的好人, 你也知道,我家境不好,我哥还没有找对象,需要钱,我爷娘提出要你家五千块的彩礼,太不好意思,真的,我很羞愧……
她居然这么吐词文雅和爽快,不由又令我产生一些好感,我不由冲动地抓住她的手,有一种当护花使者的狂躁:你别不好意思,我愿意帮你!
出乎意料,她却飞快挣出我的手,同时迅速退后两步,一副随时夺门而逃的样子,明眸一闪一闪,脸一红一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解地:那,是什么意思?
她又飞快瞥一眼门外,竟又出乎意料地一抬头,腰一躬,扑通跪在我面前了:哥,我求你了……
黑夜似乎更是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风仍然呼呼刮着,刮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马花椒图穷匕首见,向我袒露出她的计划,原来她是假意答应父母来和我相亲,竟是想借机和方伟堂私奔!
事情原委我弄清了,我也经过短暂挣扎,虽然马花椒和我梦中爱人有些差距,但不失为可以相处的对象,是可以搪塞父亲一阵子的对象,不过她竟然下跪求我了,我又受了她送的好人高帽,只得勉为其难地给她出主意:我可以说我没看中她,她父母的计划就不会得逞。
她否定了:这次我父母看上了你家看上了你,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你也熬不过你父亲不是?
我赧然,看来这姑娘天性聪慧,几眼就看出端倪了。
她继续开导我:要不,你配合我演出戏,那样,咱俩都可以解难呀,我可以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你也可以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只要敢想,有梦,就有明天,有未来……
她很会煽情,一下子就撩起了我的冒险心理,如果说此时她跪下求我只是引发了我的同情善心,而后来这番深情入骨的话语,更激发了我的自由雄心,她说得对,只要敢想,就会有梦,就有明天,就有心仪爱人!
我断然点头:好,我帮你,你说吧,怎么配合?
马花椒低声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我虽然有些吃惊,还是答应了,我想,助人为乐是一种高尚的品德。
马花椒起身走向门口,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迅速走回椅子,和我脚踏在炭火盆上靠得很近,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微低下头。
不时响起上楼脚步声,接着马妻出现在门口,先往房里瞄瞄,有些紧张的脸色松弛下来,露出几分笑意。
我握着马花椒的手和马花椒的手同时慌忙地松开,马花椒羞涩地低头,我也假装慌乱地拿起桌上的《简爱》,说:这小说里有些我不是很懂,我们一起探讨一下……
话是冲马妻说的,马妻连忙点头:好,好……
马花椒低着头羞涩地:这么晚了,我爷怕不耐烦了……
马妻:没事,没事……
我想起马花椒教的话:对了,天这么冷,我去拿酒让伯伯喝着……
然后我便走出去下楼,以便让马妻和马花椒单独问话。马妻显然要问马花椒和我处得怎么样需不需要再看看,马花椒便会编上一番话来应对。
从楼下厨房拿了两瓶老白干和两碟凉菜,我走向传出父亲和马大胡说话声的里间,两人坐在已经关上门的店铺里边看电视边说话,电视里是晚间新闻了。
马大胡一见我就露出讨好的笑,我父亲目光审视地扫过我的脸:你来干什么?还不去陪人家……
我说伯母怕伯伯坐久了会犯困,让我拿点酒解解乏,然后又故意几分不好意思的:伯母和马花椒累了,想休息一下。
马大胡眼里放出光来,笑得放松不少,忙失态地端起酒盅。我怕再说下去会露出破绽,连忙转身出去,不忘拉上房门,暗松了一口气。
楼下的这个已经解决了,只要解决楼上那个了,马花椒说了,马大胡一闻酒香就喉嚨发痒,不醉不休,半瓶酒下肚就会晕头晕脑,忘却一切的。
屋外一片黑乎乎,风还在不停地吹,似乎还夹着狼叫声,我忽然为自己感到怪异,我这是干什么?好好的相亲怎么变成了帮人私奔?马花椒说了,她是回不去了,她今夜就得和方伟堂私奔,逃进城去打工,等生下了孩子再回来。
再走回楼上,已容不得我迟疑了。正在对着马花椒喃喃细语的马妻见了我忙收住口,脸上的笑容慌忙收敛一些,冲我一笑,起身就走:你们,你们看书吧,我下去坐,不急,不急……
我背着台词:要不,您到隔壁房间躺躺,看完了叫您?
马妻忙摇头:没事,我不困,我到楼下坐坐,那里有椅子,也可以休息……
马妻生怕打扰我们似的,忙走了出去,接着是下楼的脚步声。
我望着抬起头来的马花椒,马花椒向门外一撇嘴,我会意地蹑手蹑脚出去,从楼梯间往亮灯的楼下厨房看看。只见马妻已坐在厨房门边,像个守门将军,守着这出入楼的唯一通道。
听我说了这一情况,马花椒眼珠转了转,也蹑手蹑脚出去看了看,随即便进来了,神色凝重了几分,焦急地搓着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怕等急了……
我这时说出我的担心,说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去走,我也不放心,你的男朋友又不知道你在这。
马花椒下巴一抬,肯定地:他晓得的。
我愕然,但她显然没心思在这话题上纠结,已在房间里打起转来,然后偏头望向窗外面黑乎乎的夜,没等几分钟,她头突然转过来,望着我,央求地:哥,你要帮到底,好不?
我一拍胸脯:当然。
马花椒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压低声音:有绳子没?
我一惊,要绳子干嘛?莫不成她感到绝望,想不开?!
马花椒杏眼一瞪:哥,有没有?我不能再等了,豁出去了!
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毕竟人命关天呀,我慌忙劝慰:别这样,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马花椒在房里搜索起来,但一无所获,不由又急又气地跺脚:这可怎么办呢?天这么冷,他一定会以为我出不去……
我这才省悟到我会错了意,我想了想屋里似乎真的没什么绳子,而此刻我若下去拿绳子,势必会惊动马妻。我望望房里,再望望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似的马花椒:你真的要从楼上吊下去?万一摔伤……
马花椒一抬下巴:我不怕。
我点点头走过去,打开墙角的衣柜,拿出几件衣服,开始一件一件地绑结,马花椒立即明白过来,急忙过来帮着绑结衣服,很快几条长裤连接成了近三米长的绳子。
风吹得更猛了,那隐约的狼叫声一声接一声,还有一种鸟哭声,传说有一种亡魂鸟就是在黑夜这么无助的啼哭。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见马花椒毫无惧色,我只得提起绳子准备出门,马花椒按住绳子,摇了摇头,低声地:哥,你到门口咳嗽一声。
我虽不知道她的用意,但还是照办,回到房间,马花椒立即靠近我,装作认真地看那本《简爱》,并低声说:哥,你只看着我,别看外面。
我照着做了,耳里听得外面有轻微脚步声响起,并在门外停下,我和马花椒装作入神地看着书,又会心一笑地翻了一页,耳听得那轻微脚步声渐渐下楼消失了,马花椒才推开书吐了一口气,抽出被我手掌压着的手,脸红了红:哥,谢谢你。
我也松了口气:现在可以了吗?
马花椒轻手轻脚走到门外,侧耳听了又听,又到楼梯边看了看,才走了回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提起绳子,说看从哪里吊下楼?
马花椒胸有成竹地说:我来时看过了,只有从厕所间边上的栏杆吊着下去,只是天色黑我没看清,从那屋后走得出去吗?
我咋舌:她是早已眼观六路了的,可屋后是被荆棘围住防院里鸡鸭逃脱的。她细皮嫩肉的不被划烂皮肤才怪呢。
马花椒却不以为然:没事。
说干就干,事不宜迟,在呼呼风声和夜色的掩护下,我拿了绳子和马花椒溜出了房间,溜到后面的走廊,我借着房间传出的灯光将绳子垂下楼去,发现还是短了一截,根本无法绑在围栏上。而且围栏也根本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力,我边沉吟边望向厨房门的方向,见马花椒出气粗了,我一咬牙,双手用力紧拽着绳子:这样吧,我提着你下去,你敢吗?我没有把握,怕万一没拉住……
马花椒又盯了我一眼,二话没说抬腿就跨上了围栏,双手握紧绳子在手腕上卷了一轮。
小心而又拼足力气地将马花椒一点点放下去,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当那刺鼻的香气渐渐远离,我才又想起另一个问题:我忘了给她带上手电筒了,她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如何逃得出去?
然后很快,楼下荆棘边上亮起了微微的火光,马花椒划着火柴梗摸索着正踏过荆棘,火光一明一灭,渐渐形成了一个小亮点……
马花椒成功私奔后,我整夜都在提心吊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担心纯属多余——这完全是一次精心策划早有预谋的私奔。
一个技术性的难题,就是方伟堂是如何知道马家出门相亲及目的地的,此外,两人又如何胜利会师?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被双方家长软禁强压之下,这对恋人的私奔,应该是成功几率为零的,可他们偏偏成功了,这令我大为不解,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一切很简单,尽管桎梏重重,但只要有心用心,身体潜能也会爆发,办法总比困难多。马大胡和马妻气急败坏又打破牙齿肚里吞的样子表明了一切。
马花椒和方伟堂青梅竹马,自小就达成了高度的默契,从一举一动都能琢磨出对方的暗示,并经过魔鬼式的自我强化训练,练出惊人的嗅觉。哪天对方举止言谈怎么表示出什么意思,外人包括双方家长都是不知其意的。马花椒在被父母软禁后,每天会通过唱歌说话暗示给十几米外的方伟堂。私奔这夜,她天黑前就通过唱歌传递了消息,方伟堂自然不敢合眼,并哄着父母早睡。而夜里不好跟得太近,怕被发现,马花椒的办法就是往身上喷的那些怪怪的花露水,除了风吹,还在经过的树上悄悄涂了。如此一来,方伟堂不用太费劲就跟随到了我家砖楼外了。他以狼叫声向马花椒告知了他到了的信息。如此一来,虽然严加防备月黑风高,又怎么阻挡得了这对干柴烈火般的恋人?他们身体潜能被爱情激发出绚丽光芒,刺破了黑夜!
惊叹于爱情的魔力之余,我又为自已黯然神伤。我发觉我总在幻想,却走不出勇敢的一步——父亲为我的相亲又黄了而大动肝火,勒令我对下一个相亲对象再不可挑鼻子挑眼!
也许是这月黑风高夜马花椒方伟堂的私奔鼓励了我,天色尚未亮明,我爬起床来,动笔写下向心仪女生叶叶的情书。
一声春雷,猛地在天空中炸响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