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的背影
2017-10-26韦光勤
韦光勤/著
在莽莽群山之中,平正街绝对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奇迹般的存在。就是这个坚挺而略显疲态的存在,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欲罢不能,几次三番不辞偏远地驱车前往,与之亲近。
与平正街的遭遇,缘于一次身不由己的荒野行走。这次荒野行走,没有事前的约定和擘画,缺少惯常的淡定和从容。
这天,由于熬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满眼的阳光已如流泉飞瀑,肆无忌惮地忘情倾泻。无疑,这是一个可以让人彻底放松身心的周末。正在我思忖如何消费这透明得让人屏住呼吸的美妙时光的时候,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王菲那山涧一般天然纯净的声音随着《传奇》舒缓优雅的旋律在耳边回荡。这样的声音让人沉醉,痴迷,心无旁骛。
这是一个公务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急切而坚定,大意是,一种备受质疑的果树突然挂果了,需要有图有真相。对于这样的消息,凭着职业敏感,我自然是格外关注的。手忙脚乱地向目的地进发时,沿途草木飞青,远山近水,涂墨溅玉。遍地的野草莓一如兔子的明眸在草丛间闪闪烁烁,吸人眼球,勾起无限的野趣。这样的行走,与其说是执行公务,毋宁说是一次趣味横生的郊游。
抵达果园,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变得猛烈起来,周身像是环绕着熊熊的烈火,叫人无处逃遁。当我们一行人专业而娴熟地完成预定的拍摄任务后,太阳已经偏西,旷野开始吹拂着丝丝惬意的凉风,肠胃也开始急骤而不规则地蠕动起来。
收工后,果园的主人引着我们来到他在不远处的家里。村子规模出奇地大,道路四通八达,外来人一不小心就会迷路。村里除了为数众多的小洋楼外,四处散落着青砖黛瓦的古屋。
主人家的门外是一条宽阔整洁赏心悦目的青石板路。沿着这条石板路,我缓缓地往村口踱去。一路上,我特别留意那些破旧的房子。这些旧房子看上去似乎都上了些年岁,砖块脱落,墙面斑驳,泛着一股幽古的蓝光。走在这样的青石板路上,像是行进在一段旧时光里,那种感觉玄幻而真切。走到村口,一座高大挺直的门楼阻断了我游走的目光。夕阳余晖笼罩中的门楼,身披晚霞,散发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光芒,耀眼夺目,特立独行。于是,移步至它的正前方,驻足,凝视,仰望,顿时手足打战,两眼放光。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段旧时光,一段被人们日渐忘却的旧时光。
平正街古民居——八字门楼
因为天色渐晚,不能作长久的流连,我们一行人趁着暮色,挥别了这个在我眼里谜一样的名叫双降的村庄。
就这样,那座坚挺的门楼,那条笔直的青石板路,那些四处散落的古屋,像一帧帧久经岁月侵蚀的老照片,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挥之不去。一次不经意的偶遇,竟然在我的身体里囤积,烘焙,发酵,以至于演化成一种恒久的牵挂和无法排遣的心疾,这在我略显扁平的经历中是颇为罕见的。
古人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在备受煎熬的日子里,我几度趁着日子的间隙驱车前往,试图读懂断壁残垣下那段古旧的时光。然而,盲目的奔走,无助的辗转,沮丧的徘徊,让我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枉费心力,徒耗光阴。几经失落几近绝望之余,不得不平复心绪,另辟蹊径,意欲打开一扇幽闭的大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旁人的指点,我费尽周折找到了朱玉光老人。今年已八十高龄的老人,身板坚挺,满头银发,眼不花,耳不聋,一张口便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早年上过几年学,能识文,可断字。年轻时参加过柳北游击队,受过战火的洗礼和熏陶。退伍后站了八年的讲台,日课顽童,晚读圣贤。平日里热衷公益,闲暇时搜罗掌故,对双降朱氏家族的来龙去脉了然于胸。老人声情并茂地述说,让久已蒙尘的家族血泪和书生情怀渐次为我打开……
很久以前,两条神龙——一条石龙,一条土龙,分别驾着一朵祥云,在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晚,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桂西北一个叫作双降的地方,匍匐成两道嵯峨绵延的山脉和蜿蜒起伏的土岭。一前一后,宛如两条巨人的臂膀,将一个小小的村落轻轻地揽入怀中。
“双龙齐降,故曰双降。”老人的话语简洁精致,铿锵激越。那不容置疑的语气,给他的述说平添了一份跨越时空的穿透力。
随后,老人和我,像一对多年音信隔绝的父子,熟悉而又陌生。他似乎急着让我这个离家已久的游子熟知家族的历史。他用粗粝的大手牵引着我,沿着那条笔直的石板路,去赴一场百年前的约会。约会从村外的小丘开始,一步一步抵近湮没在青砖黛瓦下的鲜活面目。一路上,田野的和风夹杂着丝丝古意扑面而来,醇香,古朴,绵长,令人无法抵御。驻足在村口那清澈的泉水边,那份暌违已久的沁凉,让人心清气爽,周身通泰。不远处那座突兀而起的门楼,在蓝天白云下显得格外惹眼。前行百余步,镶嵌在门楼上的“平正街”三个大字便在头顶上闪烁着别样的光辉。进入门楼,那条规整洁净的石板路笔直地伸向远方,一块块厚实方正泛着幽蓝光芒的青石板,铺设得横平竖直,方正密合。街道两旁,一边是造型别致的小洋楼,一边是透着古味的两层木结构厢房,错落参差,顾盼自雄。石板街在向前伸展的途中,倏忽往右一拐,消失在一堵斑驳的泥墙后边,像是跟人玩一场充满悬念的游戏。踟蹰在这样一截不足百米的青石道上,给人的感觉像是穿越幽深的时空隧道,专注,好奇,惊喜,最后信马由缰,心如脱兔。
村街为何取名“平正”,老人也语焉不详。在我想来,“平正”似乎有着意味深长的寓意。《后汉书·西域传》载:“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 。”《百喻经》云:“昔有一人,往至他舍,见他屋舍墙壁涂治,其地平正清浄,甚好。”“平正”在这里应该是端正、平整之意。村街以此为名,似乎具有束勒后世子孙循规蹈矩修身养性的劝导意味。
“最先在这里开基立业的是我们朱家!”言为心声,老人的话语透出一种纵横天地的豪气。
好几次,我与老人围坐在古屋旺旺的火塘旁,倾听老人的诉说。老人时不时郑重其事地打开手里泛黄的族谱,逐一为我指认朱氏祖先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开始,老人的述说平和舒缓,不疾不徐,如一股幽古的和风,迎面拂来,让人如坐春风。然而,说到紧要处,则手舞足蹈,声震屋瓦,一如疾风暴雨,电闪雷鸣。
在这本虫眼密布、斑驳残破的族谱里,双降朱氏不同寻常的血泪迁移史,如一根长长的丝线,让沧桑的历史与鲜活的现实完成了一次不同寻常的隐秘通话……
朱氏原籍南京宋州砀山五沟里朱氏巷,鼻祖为朱诚,自三世祖元逵始,朱氏家族便迁湖南宜章(原为义章,为避宋太宗赵光义讳,改称宜章),其子孔傅再迁湖南郴州永福乡六都里十二都六甲璜投坊。朱氏家族在这里安定生活了十几代,本以为可以世世代代终老于此。然而,这样平静的生活到二十一代孙朱朝安这里戛然而止。朱朝安有三个儿子,长子兴义,次子兴丹,三子兴魁。兴丹年少即殁,兴义、兴魁两兄弟,向往着南面那片蔚蓝的天空。清初的时候,为避兵燹,他们再兴动迁之议,举家迁往广南西路柳州府罗城县武阳区龙岸墟高元一里陈高村。稳定一段时间后,其后裔开始分居双降和城厢,部分迁往罗城姚村,后又再迁黄金湾洞。更有一支则远迁四川,另谋出路。朱氏家族在一次次的迁徙当中找到了最后的栖息地。就这样,双降朱氏便以朱朝安为始祖(其墓葬至今仍在湖南宜章璜投),在罗城开基立业,繁衍生息。
朱氏家族继圣人之烟火,涵天地之灵气,含英咀华,文脉悠长,满门书香。其十七世祖朱旺曾被县主赠以“甲第鸿图”牌匾。二十世祖朱廷松曾候任宛平县丞,虽未仕而殁,但其积德行善,闻名遐迩,被朝廷授以“致善堂”和“绍衍考亭”牌匾。
朱氏以“沛国”为堂号,堂号两旁悬挂着“湘水渊源流万世,琳州兰桂茂千秋”的对联。“湘水”是湖南的代称,“琳州”自然指的是罗城(罗城古称“琳州”)。从这副悬挂在香火台上不起眼的对联,我们依稀可以捕捉到双降朱氏隐秘的家族讯息,窥探到人类筚路蓝缕和生死两茫茫的艰辛迁徙历程。
双降古民居是县里的文物保护点
朱氏后裔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当属朱明善(照南)。朱照南,名赤诚,号镜湖,生于嘉庆九年(1804年)十一月二十日。其父朱配珖,字静怀,郡庠生。平生正直无私,广行善事,造义渡,修桥梁,息争讼,和乡邻。嘉庆乙卯年大旱,出谷救济灾民,广有善声。晚年自订《省心编》,自陈功过。以贤名敕封修职郎(正八品文官),例赠文林郎(正七品散官,相当于现在的正处级干部)。叔父朱配琳,邑庠生,幼年失怙,由伯父朱正色(朱配珖父)教养成人。平日事伯父母以孝,一切遵听教训。每逢圩市,必于清晨到圩,视有新鲜饮食之物,均不惜价买回供养伯父母,以孝闻闾里。其兄朱明伦,字诏宽,号诚齐,由恩贡生遵武陟例,历任全州学正、陆川县学特授、博白县教谕兼理兴业县学正,后告假回籍。堂弟朱明远(朱配琳子),字朗山,号柑亭,拔贡生,历任平南训导、宁明州学正、岑溪教谕、南宁府教授。敕封修职郎,晋封文林郎。
受家学熏陶,朱照南少时即伶俐聪慧,饱读诗书,并迅速脱颖而出。其内侄韦立鸿在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说,朱照南“幼而岐嶷,承鲤庭之家学,继鹿洞之遗规,年十六甫出县试,即冠童军,蜚声黌序”。成年后,朱照南由优廪生应道光乙未恩科乡试,中二十九名举人。先后“三赴礼闱”,未获任用。后拣选知县,借补永宁州学正,特授广东南海知县。后因兵燹,告假回籍,课读乡间。
与朱玉光老人交谈
朱照南一生仰慕先贤的嘉言懿行,他在与先贤的日夜晤对中找到了生命的支点。对一代廉吏于成龙这样的人中龙凤,更是倾心仰慕,视为自己人生的楷模和生命的知音,心向往之,行效仿之。于成龙“天理良心”的人生感悟,在他的身体里潜伏、发酵,并在他生命的关键节点上迸发出无可抑制的人格力量。在他眼里,于成龙“天生将相有奇才”。钦佩于成龙“不愁兵扰民未靖,人多裹足公独来”的勇气和壮举。而对于公“熙熙民如登春台”的治罗业绩,更是心怀感激,并以“感天地”“真父母”颂之。朱照南不断在先贤那里汲取生命的养分,渐渐养成胸怀天下坚忍不拔的可贵品格。咸丰年间,朱照南统带融(水)罗(城)两县团勇,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剿拿寇盗,抚境安民。先后“接连七战”,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于咸丰己未年(1859年)九月二十四日血洒疆场,享年五十六岁。正像于公那样,“身不贪生何畏死”,他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以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尽了那个年代一个书生的本分,实现了一个书生以身许国的人生夙愿。朱照南的一生,时时处处晃动着于成龙的身影。无怪乎他在品读于公传略的时候,会慨然发出“读到英雄于公传,一卷淋漓万古心”这样的浩然长叹。
朱氏子孙大多以文入世,通过科举获取功名。他们胸怀天下,心系桑梓。一旦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便平街道,造义渡,修桥梁,兴文庙,创茶亭,广行善事,回馈乡里。一时声名远播,妇孺皆知。
或许是多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缘故,也或许是文人骨子里的禀性使然,看到自家院前和村里巷道臭气熏天污水横流的不堪景象,深受儒学熏陶的朱照南心里极不是滋味。在他的心目中,乡村文人的理想家园,应该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庭院深幽窗明几净的人间乐土,而不是整日泥水淋漓烟尘滚滚的龌龊面目。饱读诗书、出身望族的朱照南,萌生了一个改变家园面貌的想法。他胸中的蓝图是修建一条规整的村道,铺上石板,让乡邻免受烟尘和泥泞之苦。他会同自己的兄弟朱明伦、朱明远,借助各自的社会影响,广筹善款,顾请民夫,开山采石,平整道路。经年累月之后,双降的村子内外蜿蜒着一条荫庇后世子孙的青石板路,僻远乡间从此凸现了一个温馨的文人家园。乡邻们从此告别了泥泞和烟尘,告别了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
双降西面不远处有一处关隘,民国以前叫分水隘,现在叫分水坳,是融水与罗城两地的分水岭。这里“层峦经连,岬岫纬达,巃嵸千尺,蜿蜒十里”。时人汪淳曾以“谿光纡曲遥分水,蹬道盘空半入云”的诗句状其陡峭。由于这里是罗城融水两县人员来往和贩夫走卒的必经之路,日常人员过往频繁。当地的老百姓修了一条简易的便道,尽管极为狭窄,但却为两地百姓打开了一条生存的通道。因平日少人料理,久而久之便“敧斜窄狭”,通行十分困难。“乡之前辈久有志重修之,咸以力有未逮为憾”。由于关隘崎岖陡峭,路途遥远,两县民众为山道险峻所困,苦不堪言。道光年间,几个融水永乐的商贩途经隘道,因为天气炎热,口渴难耐,疲惫不堪,直接饮用隘顶的泉水中毒而亡。几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轻易,悲催,莫名。
老人对这些过往的述说,神情谦恭,语气悲怆。述说未完,便已几度哽咽,眼里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浅浅的薄雾。
老人说,就是这个叫人无比哀伤的意外,深深地刺痛了朱照南那颗柔软的心。这条隘道自古以来就是双降通往县外的唯一通道。幼年的朱照南,曾经无数次头顶烈日,汗流浃背,负笈跋涉。偶值风雨,便“衣衫行李,著水淋漓”。一次次的艰难翻越,一次次的坎坷砥砺,对朱照南而言可谓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对过往行人攀登隘道的艰辛、无奈和悲壮,他感同身受。当文人那颗柔软的心被剧烈地刺痛之后,便激发出不可遏制的道德力量。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块人间的乐土,他不想再看到那滚滚的热浪和冰冷的泉水夺人性命,制造悲怆。道光十六年(1836年),朱照南在隘顶创建了一个茶亭,并雇请专人在隘道边上煮茶,免费供过往行人饮用和歇息。同时,他又从自家的田产里划出几块良田,作为煮茶人的报酬。同年,他又倡议重修隘道,减缓过往行人的跋涉之苦。为了募集修隘资金,朱照南亲率其侄子拔贡生朱家训走亲访友,穿郡过县,日夜奔波。或许是上天的眷顾和垂青,也或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对朱照南的义举,深明大义的众乡贤纷纷慷慨解囊,共勷盛事。更为难得的是,他的善举得到同为书生的增庠生莫善庆的鼎力相助。莫家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家道殷实人家,莫庠生又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早已有意为之,正苦于举善无门。经过一番志趣相投推心置腹的商议,莫庠生捐出一笔巨款,以期成就美举。在隘道维修过程中,朱照南殚精竭虑,夙夜忧叹。并与民夫一道,顶烈日,逆风雨,竹杖芒鞋,破帽遮颜,往来奔走,四处检视,生怕辱没了莫庠生的那颗善心和众乡贤的美意。他们一再叮嘱民夫,“险者平之,曲者直之”“务以宽平为归”。隘道从道光十六年(1836年)冬开建,整整花费了四年的时间,至道光二十年(1840年)春才宣告竣工,共耗资七十余万元。经过朱照南叔侄的亲力亲为和众文人的同心同德,数百年之崎岖要隘,得以“平治之”。尽管峰峦依旧,但重修后的隘道,“宽俱五尺” “负者担者牵者驱者乘者徒者”,可“拾级而上”“越级而升”,亦可“掉臂而行”“并肩而进”,最终得以“履险如夷”“循其麓而跻其巅”。看到过往行人终于能够“悦而忘劳”地翻越隘道,朱照南终年忧戚的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要征服一条狭窄崎岖且异常陡峭的山道,对于一个八十高龄的老人而言,似乎比登天还难。老人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他给我叫来了一个名叫朱丽美的女孩。这个女孩是老人的侄女,也是当地一所完全小学的语文老师。人如其名,她一袭红衣,亭亭玉立,笑容可掬,像一朵旷野之中怒放的野菊,轻摇慢曳,顾盼流芳。当日,情状一如当年商贩们殒命的那个日子,烈日当空,热浪滔滔,空气中流淌着一股令人焦躁和忧伤的气息。在这个红衣少女的引领下,踏着朱照南当年的足迹,我们一行人重走了那条洒着血泪的隘道。因为平日少人行走的缘故,隘道两旁,草木繁盛,遮蔽了本就窄小的隘道。一行人手脚并用,艰难攀缘。历尽艰辛之后,我们终于抵达隘顶,看到了那眼夺人性命的泉水。泉水极细小,涓涓细流从岩缝里缓缓渗出,自然形成一个小小的水窝,清澈见底。透过白亮亮的水体,我们发现了几只体形微小的螃蟹,通体褐黑,憨态可掬,惹人怜爱。隘顶之上耸立着一株古榕,形如巨伞,为过往行人辟出一片异常珍贵的阴凉。继续前行百余步,我们在荆棘藤蔓中发现了一块残破的石碑。拨开重重的野藤和钩刺,我们开始逐个辨认那些风化脱离面目糊涂的文字。碑文由隘道重修的倡导者和参与者朱家训撰写,简约明了地记录了当时朱氏子孙的懿行和壮举。读罢让人唏嘘。
当我们意欲继续前行寻找先贤足迹时,前路已为荒烟蔓草所阻隔,挪不开半步。只能登临高处,向着苍茫渺远的山峦,作一次无望的远眺,尔后怅然若失地原路返回。
重修分水隘碑刻
下得山来,回首遥望苍茫暮色中伸向云天的古道和巍然屹立的古榕,不禁浮想联翩,意绪难平……
朱照南们生于斯,长于斯,他们钟情故土,敬仰先贤。他们的足迹踏遍这里的山山水水,并纵情讴歌,挥洒着他们对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的挚爱。“苔衣洗净云分幅,石发梳清玉喷烟”的黄坭瀑布,可以触发朱照南浪漫的思绪。“涧卧平桥深树抱,路通小市暮烟横”的西江晚照,一样能够拨动朱家训敏感的心弦。他们还时常借助对前辈英雄的歌颂表达自己的人生夙愿。朱照南那首流传千古的《读于清端公传有感》,传递了一代书生仰慕先贤,并身践力行的炽热情怀。在《题邑人明威将军温奇瑞随同温如珍等阵斩龙韬恢复柳庆复晋省迎知县苗尔荫来罗任事》一诗中,朱明远在热情赞颂温奇瑞、温如珍等人的军功之余,不忘以“功成切莫拂衣去,皇恩永把丹心报”这样的文字,表达自己对贤臣能吏的热切期盼和“文武用命”的社会理想。正因为对这片土地饱含深情,他们才会秉承前辈文人的道德文章和古道热肠,才会在这片土地上建义渡,修桥梁,筑道路,捐义田,兴文庙,试图让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终年飘荡着和煦的春风。同时,他们又时刻不忘自己的书生本色,秉持文人的道德操守,对写有文字的纸张格外珍惜,书写完毕即叠加齐整,既不用于裱糊包裹,更不随意践踏丢弃。尽己所能募建惜字炉,拾字纸,置学田,捐香油,赠灯烛,沐浴焚香,予以焚化。以自己的身体力行呵护书生的尊严和文脉的畅达。
平整村街,创建茶亭,重修隘道,剿灭寇盗,造义渡,修桥梁,拾字纸……书生们的嘉言懿行,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比他们晚生许多年,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下的一群民国文人,他们灿若星辰,光照日月。譬如创立将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融为一体的香山慈幼院,“此君一出天下暖”的熊希龄。譬如毕生探索平民教育,点燃“黑暗处的明灯”的宴阳初。譬如以中兴民族出版业为己任,“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邵洵美。譬如创办震旦学院(今复旦大学),“一老南天身是史”的马相伯……
我一次次地造访平正街,一次次地与朱玉光老人促膝深谈,一次次地面对一座座破败坍圮的古屋。每一次造访,我都在遭遇一个个衣衫肃整不苟言笑的书生。他们时而三五相随,高谈阔论。时而形影相吊,踽踽独行;时而手捧书卷,且行且诵。时而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他们的背影是那么的相似,总是在行走的间隙掀动着泛黄的书卷味道和凛然的文人风范。跟随那一个个模糊的背影,我走进了岁月斑驳的八字门楼,虔诚品读那副“一门三进士,全族八举人”的豪气冲天的对联。徜徉在青石幽幽的乡间庭院,仔细鉴赏“年年有余(鱼)”“招财进宝”“步步生莲”的精美石雕,侧耳聆听那时断时续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流连于古色古香的厢房檐下,用心摩挲那造型精美的“工”字木窗,窥探屋里穿越时空忽明忽暗的微微灯火。伫立于高大端正的主屋前,伸长目光抚摸那造型别致的八卦门簪和丰腴圆润的双鱼图案,反复咀嚼山墙顶部美轮美奂的艳丽壁画。我甚至还潜行于一座座杂草丛生摇摇欲坠的破败庭院,登堂入室,诚惶诚恐地推开一扇扇久已蒙尘的房门,细心探访那段早已烟消云散却又无比真实的温热与冰凉。
坐落在九万大山苗岭山脉余脉南麓的这块土地,其地形宛如一只碗口朝天的巨型金碗,它盛着的是密布的河网,丰美的水草,肥沃的土地。随意撒下一粒种子,都会在温湿的水汽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朱玉光老人多次饱含深情地对我说,当年深患兵燹的沿海百姓,为了寻找一块能够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土地,不惜千里迢迢向西长途跋涉。那年春天,几个先期到达的福建人,行色匆匆地踟蹰在龙岸泥泞的土路上。远处的农田里,几个农人正在耙田。稻田水面上漂浮着的萝卜,上下翻转,时隐时现。行走在路上的外乡人,匆忙之下来不及细看,以为是鸭蛋,不禁啧啧称奇。烟雨迷蒙中,农人在田间穿梭忙碌的安逸情景和远处农舍升腾而起的袅袅炊烟,让他们不由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凄苦生涯,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之后,潸然泪下。本来打算继续前行的他们,停下了匆忙的脚步,就地安顿下来。稍事歇息之后,他们给远方的家眷写信。在信中,他们无一例外地向远方的亲人转达了这样的见闻:广西龙岸是个好地方,稻田里到处是鸭蛋!
与朱玉光老人和朱丽美在平正街门楼前
广西龙岸、黄金一带的富庶,引来了许多外乡人钦羡的目光,掀起了一股规模宏大的移民潮。不仅福建人,周边的广东人和湖南人也蜂拥而至。他们像一只只飞鸟,从四面八方振翅而来,栖息在桂西北惠风和畅繁花似锦的枝头上。在众多的飞鸟中,朱氏家族仅仅是庞大队伍中微不足道的一只罢了。这些外乡人在这里安营扎寨,生儿育女,凭着他们的聪明才智,中兴了偏僻一隅的农商贸易,疏通了山水之间的涓涓文脉,成就了一段别样的文人传奇。
从朱玉光老人神采飞扬的述说中,我触摸到了千百年来不停涌动的文脉。这块文化多元共生的热土,不仅盛产诸如温圣章、温粟、温承宪、何鸣泰、李盘岳这样的文人,还盛产诸如温如珍、温奇瑞、温圣文、温圣诗这样的武将。他们或以文韬经世,或凭武略定边。当官府自顾不暇捉襟见肘的时候,书生们便挺身而出,管理社会事务,维护民间秩序,整饬乡闾公约。当江河汹涌奔腾,乡邻望江兴叹,裹足不前时,他们即募建义渡桥梁,供人员、牛马及车辆通行,保乡里道路的通达,解百年病涉之苦。当隘道崎岖不平,乡邻为之所困时,他们即筹集善款予以平整,减缓行人的苦难。当路途遥远、旅程艰辛时,他们即建凉亭置茶舍供旅人歇息和饮用,尽己所能呵护生命的尊严。当乡里文脉式微、字纸遭人践踏时,他们即兴文庙,拾字纸,以振学风。而当民风未靖、寇盗横行、生灵涂炭时,他们即像前辈先贤们那样,统率团勇,剿灭贼寇,抚境安民。哪怕身陷敌阵血洒沙场也在所不惜。他们既有文人的仁爱,又有武将的决绝。
还有一些文人,他们走的是一条生动别致的乡间贤达之路,并赢得了民间的高度认可和赞誉。譬如上文提到的韦文鸿,字少渔,龙岸地栋人。为人诚实,言行规矩,聪明伶俐,清末入庠,治学严苛,为治学“足迹罕履市廛”。学成后终身以“课读乡间”为乐,“精神老而弥健”。民国罗城县长朱昌奎对其为人处世甚为感佩,在其晚年以“盛德高年”牌匾赠之,以彰其贤。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面对这群宅心仁厚忠勇决绝的前辈书生,作为晚生后学,除了汗颜之外,我实在没有足够的自信与他们比肩前行。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先辈文人的肉身俱已归为尘土,成为过往云烟。然而,他们的嘉言懿行却像一股山野和煦的春风,终年吹拂在那片温热的土地上,继续酝酿着一场又一场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一代又一代的书生。
山风鼓荡,百鸟归巢。告别慈眉善目古道热肠的朱玉光老人,茕茕孑立于林木葱茏的土丘之上,回望掩映在夕阳余晖和婆娑树影中的平正街,我仿佛看到了一群书生衣袂漫飞的背影,渐次消失在茫茫的山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