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霸王祠

安子

儿时就知道“江东”“乌江”，那是因为李清照的诗。后来，读孔尚任的《桃花扇》，李香君总是冲着侯朝宗吟诵此诗，又觉得它与一种浩荡磊落的气节相连。西楚霸王项羽因为“不肯过江东”，主动放弃苟活，且怀有巨大的自咎之诚而成为我所崇敬的“人杰”“鬼雄”。

乌江在皖江由芜湖继续东流的长江北岸，与皖江上另一座名城马鞍山隔江相望。站在乌江边，可见江对岸有山峦起伏，状似马鞍，据说那就是项羽马去人亡后，马鞍遗留在此的缘故。

踏入和县境内，整个心灵立刻被一种悲凉的崇高感所笼罩。县城里有一处陋室公园，是刘禹锡于唐长庆四年改任和州刺史时所建陋室的遗址。所存《陋室铭》碑起首几句在这里读起来越发让人思绪难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可不是吗？乌江，这一江边小镇，山不高、水不深、地不华，却因了“不肯过江东”的壮烈，因了“人杰”“鬼雄”和“自咎”精神而“节高德馨”——尽管他的主人公是一个“失败的英雄”。

乌江镇的霸王庙，建于元至元年间。由于地处较偏，也没有太多有价值的实物，所以它至今仍是一处规格不高的文物保护单位，出入的游人也十分稀少。霸王庙简陋孤独，四周荒寂，与江风林涛相伴，倒还真的有一种悲歌野唱的意味，添了不少肃穆孤傲之感。我到此与去北京圆明园遗址一样，不为热闹，只为凭吊；为一种自省和感奋而来。

我们知道，霸王曾因自恃過高，害人之心与防人之心都一样的没有，结果遭了算计，被困垓下。虽然凭着他天生的豪雄骁勇，突破了韩信的“十面埋伏”之阵，却把爱妻永远留在了那一片荒野之上。他的丈夫气概无人可敌，但军队却瓦解于汉军的“四面楚歌”声中。不得已，他带着800亲兵一路向南奔逃，至乌江岸边，已溃不成军。这时，乌江亭长正好驾小船等在这里。项羽若此时登船过江，便可化险为夷，谋求东山再起也未可知。就像杜牧《题乌江亭》诗所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然而，霸王此刻想的却是另一种价值，即人格和尊严的价值。他拒绝了亭长要他过江的好意，豪迈且颇带悲凉地说：天要亡我，我渡江又有何用？我带了江东八千子弟出来，如今无一人生还，即使江东父老不怪罪于我，让我继续为王，可我怎么有脸见他们啊！

在这逃则生，留则死的关头，他把最后一线生机挡在了自咎的栅栏外，把磊落豪迈的气概延伸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司马迁批评他“自矜功伐”，“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自责”。我以为正是他在最后时刻深深的“自责”，使他选择了死，由对生的放弃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忏悔”。还是陆游理解他，说他是“终全盖世气，绝意走江东”。他的伟岸处在这里，他的令人钦敬处也在这里。

不知怎的，看着项羽那凄惶的、并不曾葬有尸骨的衣冠冢，望着这荒草合围的空墓盖，我依然觉得霸气仍在、雄风犹存、勇武不减、英力灼人。草丛中似乎还隐约可闻诱人的金属之声——那是男人骨骸的声音！这种为了气节而放弃生命的壮举在皖江文化中不乏其人。同样是在巢湖岸边的皖江地区，身为大清朝海军提督的庐江人丁汝昌，在日本海军围攻威海卫时，虽力量悬殊，力战不胜，但他也同样拒绝逃生或投降，为保全人格军威，自死在刘公岛上。有人曾嘲笑这是“死心眼儿”，在我看来，气节本来就是一种顽强，一种执着，一种为着更高价值的舍弃或毁灭。

离开霸王庙，正待登车，因冷清而无事的景区年轻管理员正教女儿读书。所距不远，只听得书声琅琅，正是前面提到的《陋室铭》——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不禁一阵心悸：呜呼兮，何陋之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