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行半步
2017-10-25张承志
张承志
确定一个开头,不是一件容易事。
从1968开始算么?还是1978?其实我只是对三十三,这个奇怪的奇数,感觉到一股新鲜。
原因是因为宫崎滔天写过的《三十三年之梦》,勾起了我对这个数字的神秘想象。后来查阅与我有过一面之识的、小村不二男写的《穆斯塔法·小村——三十三年之伊斯兰脚步》,更加深了这种感觉,甚至想择时模仿一试。
正好到了今年(2017),数数距离我出入西海固的1984年,恰恰已是三十三年。而且像几条小溪汇集注入了一个水泊,种种的念头体验已该适时了断;兼之新集也到了束尾的截点——已是时候,把夙愿一清。
十
1984年的岁末,还是人沉浸在历史和苦难回忆的时分。
那个时代,也许能划为所谓清贫的时代。进城屈身斗室,下乡满目赤贫,人穷,但是并未图钱。那一年我结识了一生为友的农民兄弟,两人一对,沉浸在对历史的抗议和对信仰的珍惜之中。
时间确像跑过身边的白马。
头一年,我因为现实的流血和历史的苦难居然那么重合,陷入了不可遏制的愤怒。西海固的一夜,震裂了数年的学问。眺望莽莽的野山,残雪闪烁,似乎在否定和肯定。
第二年我把足迹扩大到河州、运河、一直到了西陲。没料到,处处掘开的历史,一样都充满了不平。
宫崎滔天,传奇的日本浪人。他毕生支持反清革命,与孙中山的右臂黄兴义结金兰。特别是,黄兴逝世时他居然浮海奔丧,亲至湖南为黄兴送葬!——此举震动了长沙,使青年毛泽东仰慕求见。
而且毛泽东对往事一生不忘。1956年在天安门城楼上,他主动向滔天之子宫崎龙介提及。宫崎龙介听了大吃一惊,回家赶紧翻箱倒柜,这才找出了当年毛泽东的手迹。[1]
从这封旧信中,能读出当年读第一师范时,毛泽东的那一种文彩翩翩。
短信中的用语,若:久钦高谊,睹面无缘,远道闻风,令人兴起——又如:波涛万里,临穴送棺,天下希闻,古今未有——简直一如王勃登滕王阁的书生意气。
青年毛泽东崇拜的宫崎滔天,把一本自己的《三十三年之梦》写得淋漓酣畅。书中不仅梳理了波澜壮阔的人生,更总结了“人”的种种质地。一段一段,令人吟诵不已。
古往今来的志士,他们那仰天的俯瞰,那视野和气概,给即将投身的我——重锤般的打击,难言的吸引。
第三年、第四年,到了五年蓄积已经沉重。与滔天不同,身临大事,相谈者唯有农民。兄弟的眼神里充满期待,我重视这样的眼神。
那不是朝三暮四、选刀择剑的当口,那是一跃两界、一诺千金的门槛。写怎样的历史?做怎样的知识分子?倘若此一时惜身缩脚,难道我此一生不过也就是个——“既无能发现真理贡献于世、又不敢指摘不平警告同胞、更无殉于主义觉悟”的“笔下囚徒”(宫崎滔天语)吗?
那一瞬鬼使神差未假思索。
其实当事人未必经心,但我却独自激动指天为誓。其实前一日刚刚破釜,那一夜乘兴再行沉舟。谁还再去占吉卜凶?夜空繁星如谶,它掳掠了人心,勾了我的魂魄。
再以后,六年杀青付梓,八年远托異国,先是殊荣,接着受辱,只因一度投身,我尝遍了所有的滋味。
廿
而时光却在飞逝。何止三十三年,救亡的一个世纪,简直如残酷的一瞬。
你身处一个苛刻的环境,环绕你的是一个实际的人群。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使农民们心如汤煮的,是不能解脱的经济处境。先是为了脱贫,接着还要致富,小康的追求,是众生的本质。
昨天浑身褴褛,但昨天人人诉说历史。荒凉的大山丝毫未变,沉默着变化了的是人。你没有察觉,甚至他们本人也没有察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谁也没意识到——人富了以后,更追求金钱。
四乡暗走着关于你的流言。那个人怪!不爱钱,大官他不爱,怪!
滔天的句子,如孤灯临风:“折节于一月工资,攀缠于一席虚职,宛如软骨动物……”二十年时与人对话,陡然被逼临一个水平,你觉得累了。
其实,所谓绝赞从来刺耳。你盼望能听到另一些话,不是烦言赘语般的“绝赞”,而是关于“志”的袒露胸襟。
难道你非要强求农民和你,进行宫崎滔天与黄兴的那种对话?……脚步迟滞,我沉吟了。
这里是血污堆积的角落。这里是贫贱腐蚀的弃土。在穷山恶水刁民之间,无论屈原,哪怕聂政,单薄的文脉,在此水土不服。
其实,凡迎对这么一个命题的人,都品尝过贫寒的滋味。富足与穷困,不等于张狂与丧志。宫崎滔天早就对这个尘世老题目直抒胸臆:“贫穷于人皆是苦痛。若惯于浪人生涯,则并不觉其苦。”他还说:
有恒产无恒心者不过花花公子,无恒产唯有恒心者为士。
两样占全者为顺民,两样皆无者是无赖。
好一个“志士”……二十年里多少遍,我一次次读得瞠目结舌。志士、义士、革命者、浪人……此刻是何时?我是在哪里?
农民不是浪人。你没有被惠予大时代,也不会有滔天的运气。你该知道阑入了改造农村的古老怪圈,无论谁,革命的浪漫就是失败的预兆。
可是我和兄弟还是牵手难舍。我们确实不知一步踏上的,远不只是一声抗议而是一条险路。人之间蔓延的孽火,舔着信仰的边缘把它烧焦的孽火,诡秘地点燃在你眼前的山路上。
二十年,在比前十年难熬得多的二十年里,身若刀割一般,我体会了什么是农民。我懂得了——无论一个人或一个党,懂得这些要花费巨大的代价。
农民唯求今世生计,他们不是革命的浪人。还有,共同体内部的对抗,远比不了深刻的依附。
但人的理想,却依然如璀璨的星。虽然远,但永远在高处照射。除了一切社会政治的分析,更有人生而为人便立下的志向。恰似那一位异国的滔天,一度投身,决无转向,于是你向着蛮荒的村庄,牵着一伙兄弟的粗手上路了。由于不愿让初衷变成遗恨,新的黑字使得白纸激活,你高声呼喊着,只有敢立大志,才是养育的回报!
我终于挪动了。数一数,还不到半步。
哦,即便这么区区半步,也是一进两退、欲行又止。毋论革命,一丝一毫的进步,居然也难言其难!
这种体验,和被火烧灼一模一样。当它烧光熔尽直逼你的心底时,你就能够抛弃世间追求的一切。什么荣誉、评论、豪宅、巨款——如此火候之上,做人能只求本质,干事已惟知大义。哪怕世间再三摇头嘲笑,对他们已很难解说详细。此一刻人虽微笑缄默,其实一片孤心,正在投水蹈火。
廿年八九老友,依旧期待的眼神。
于是我们东登太行,于是我们西抵祁连,我们借助珍贵的传统,立誓不变初衷。祁连山以大雪挽留,太行山用百泉滋润,你和你的前定挚友一起,重启生命,投身二度,悄悄地在人不曾知的一隅,尝试点滴地改造农村,把革命的准星对准了教门。
“十三年中多少夜,几番梦里下沙沟” ——其实,难只难在同行者少。滔天是席卷日本的那亚细亚大潮中的一朵浪,所以他虽然只一个人,也能出声便如惊涛。环视中国,人人逐利,个个精明,舉目八方茫茫,到处都是沐猴夸冠,志士潦倒。于是,就连千年一二的伟人刘介廉也这样措辞——“念我孤人,生无同志,业无同事!”
但人就是不屈服。不能屈服的原因,是生命(乃夫斯)的尊严。
既然一度投身,便无中流反顾。恰是此刻,正好长驱,回报生命——弟兄们,我们敢不敢强拉手、不畏惧、走出一条我们的志士路?
——若是那天下己任的老革命家知道了你们的故事会怎样说呢?
寄托不在政治,结义只与农夫——这一点或许有些新意?既然他说:有恒心者为士?
难数的年复一年……
时光如证:虽然头发白了,人却不敢先老。数奇当好运,山河作磨石,哪怕人常说心高路窄,两眼里我只见地大物博——何止固海秦陇?我以半个中国为家。
马海、北庄、张家川,我只牢记一次次途中的爱。北京张景臣、东乡马进城、喀什布瓦佳——我只珍惜一个个真挚的人。
脚上甲马,再三越境,十三年,二十三年。
卅
近年我才更加喜欢读古典。就像出了泥巴沼泽之后,特别想念清水一样。
我常一遍遍独自重读这些句子:“有勇有才者为士。终生不可失其志。”没错,我就是白日作梦。“志在天下,济世救民”——不合你狗屎教授的理论么?
而且我还迷上了痴人说梦。我很想——邀我结交三十三年之久的农民朋友,同诵共读。
于是,黄沟沙沟的兄弟,将信将疑,捧起了老滔天的《三十三年之梦》和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像读三字经一般念起来:“所谓志,士之心……”
粗嘎的声音,像那条石砬子的山路。
我们读着走着,伴着时光,年复一年。
因为改造社会的路,不管你情愿么还是厌恶,此事紧扣着信仰。它是上苍的口唤,是你前定里的命。你绕不开的,我的兄弟,既然你有伊玛尼(信仰)。你只有鼓起胆子,踏出半步,再踏一步。你莫担心,我就在此,咱们连手一搭,再走下一个半步。
我的兄弟仰起头来,满脸为难的神情。虽然有点难,但他也在读。因为他们和我早已荣辱与共,因为他们自己也面临这样的节点。
哦,志士!他们都是高屋建瓴,而我却一直踟蹰于弃土寒村。他们都是结交英雄大物,而我的朋友净是穷人小民。他们从来都是雄图大略不拘小节,而我却步步摸索纠缠琐碎。
英雄结义、呼啸而行的情景多么令人憧憬!仗剑而起、天下撼动,人群踏起黄尘、人流如怒涛冲决的革命多么使人迷醉!为什么我们只能断念?为什么要屈从道不同话不投的悲剧?
司马迁描述的那大时代的“人”——何时再度降临,以便我们效仿?
时光作证——
三十三年之前,有一个红旗猎猎的开始,和一个草海雪原的重生。三十三年之后,不是抒情,并无感伤,此刻是感恩的回顾,尊严的交还。
虽然——三十三年的奋起和命笔,我未能真的达到劝人从善,我未曾能真正改造一个人。三十三年,抗议不义历史的心情,变作了踟躇沙漠的长旅。但是江山不幸诗人幸,三十三年懂得了斟酌文字,三十三年习惯了沉吟词意,我一点一滴提高了文字的质感,努力让它高贵并内藏分寸。
三十三年,只走了半步。
四野无声,酣睡中的黄土高原,还是等着别人先出声。火烧般灼热的古老南疆,遥遥地一派静默。人各有不同的三十三年,也走着各不相同的步伐。既然已经斩关落锁,哪管它犬吠蝇营,人的乃夫斯无法遏制,我注定——敢为半步,轻掷一生。
老滔天在1907年写的《革命问答》中宣言:“革命的到达点,乃是四海兄弟。”真的,哪怕读到了三十年的那一年,我也没曾留意。唯有今天,在到了这古怪至极的第“三十三”年的今天,我猛然为这一句感动无比。终于,我明白为什么毛泽东也要当他的粉丝了!
“四海兄弟”——就是它,这道破的古语。四海兄弟,用滔天自己的解释,“它不是无政府主义、也不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是自然自由的境地。”
以我挣脱后的抵达,若容我添加一句的话——它不是门,它不是派,它也不是一切狭隘的宗教国家,它就是我们苦苦追求的天下公正,是英特耐雄纳尔——真正的国际主义。
哦,三十三年!
在这个满三十三年的2017,在不同的意义上,我回到了原点。并不是什么人生清算,下笔更并非临终,如此一个题目的开启,只缘于三十三——这神妙的数字。
三十三,这数寄的命题法,可能是纵情于“自己私史”的暗示。它挑逗人等待成年,暗示人的总结时刻。而且它提供了范例——要人一旦命笔,便要百无禁忌一气写下。
实话说,因题而写的毛病,于我是故而有之。年轻时在乌珠穆沁,就因为听见了“钢嘎哈拉”一个词,马上立誓不管内容写什么题目一定叫《黑骏马》;三十三年前在西海固,第一个冬夜听着农民的倾诉,心里就浮起了“心灵史”三字。完全出乎构思,没有一点切题——只是因为词语的魔力,诱我不能自已,只想投身一跃。
今天也一样。干脆今天提笔,把心事了却。
注释:
[1] 引文均系作者译自《浪人と革命家》,田所竹彦著、日本、里文出版、2002年。
草就于2017年夏,北戴河-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