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梦网(外一篇)
2017-10-25胡迁
捕梦网
他沿着湿淋淋的马路走着,我在几百米外就看见了他,我正犹豫要不要停下车,但他没有招手,就是看着我。雪从两个小时前开始下起来,高速公路上冷得要命。我等烟雾熏得眼睛疼的时候才会打开窗户。
我停车只是想看看他怎么这么倒霉。好多时候我都会这样,走到那些半夜坐在马路边的人身边,问他们两句怎么了,他们有的人会骂两句,有的人会装模作样,有的人就会告诉我怎么了,我只是想听听,他们也只是想告诉个谁,随便谁。
他朝栏杆靠了靠,但我离着他有一米呢,根本不可能碰到他。
“一个猪头砸了我的车。”他头发全是湿的,我估计鞋子也湿透了。
“你再说一遍。”
“一个猪头砸了我的车,我不能开了。”他似乎还往后看看,是否有别的车会停下来。
“上车吧。”我说。
“我的衣服全湿了。”
“我看到了。”我说。
他上来了,搓着手,浑身冒着冰块的气息,像是夏天没开空调的屋子里打开冰箱的冷冻室。
我扔过去一包纸,他接过来连抽了几张,擦了擦脸和头发,还有后脖颈,他不知道该把纸扔到哪,就团在手里。
“开窗户扔出去。”我说。
“我得朝回走,不是这个方向。”他看着我,手里那团纸像是融化开了,有的碎屑贴在他脸上。
“这是高速,你该从对面拦车。”
“我翻不过去这段的栏杆。前面有个出口,再两公里有桥,可以掉头到对面去。”
“我以为顺路才让你上来的。”
“往前走一段有我的车。”他指着前面,好像有东西似的,但什么也看不到。
几分钟后我靠边停了,他的车在应急车道,车头贴在护栏上。一个猪头,一个可能已经冻僵了的猪头,砸在这辆车的挡风玻璃上,一直塞进方向盘里,露在外面的后脑勺上落着层薄薄的雪。
他没有下车,朝前后慌张地探望,看了好几圈。
他的车应该能发动,但是玻璃和雪,以及坏了的雨刷,都让这辆车不能在高速上继续行使。而我之前一直以为是谁砸坏了他的车。这一带会有碰瓷的人,如果没擦到他们,但车又不小心停住了,或者钱谈得不合适让他们心情不好了,他们就会用随身带的扳子把车砸了。没人敢报警,报警了会再被罚一笔钱。他们跟政府没有串通好,但就是这么默契。
我继续开车。
“这个猪头从他妈哪来的呢?”他说。
“你在问我吗?” 我说。
“我得回去,我老婆在后面呢。”
“在哪?”
“我把她扔下来了,还有我儿子。”他手里的纸团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看起来有点着急。
“你是个杀人犯吗?”
“我把她扔路边了,本来想回去,但是落下来一个猪头,前面就是高速出口,我已经快要往回走了。”
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扔下来,但是我并不着急回家,因为我女朋友这个时候正在家里做捕梦网,就是在一个圈上用绳子缠来缠去最后挂在床头的玩意。她已经做了个蓝色的,现在要做个白色的,我回去得看着她做一晚上这个白色的捕梦网。所以我在出口处把车开了下去。
“太谢谢你了。”他说。
“我就是想看看你老婆见到你时会怎么样,一定爽翻你,对吧?”
“不知道会怎么着,刚才有点蒙,我们吵起来了,她忘记带产权证,我们本来是去上户口的。她忘记拿产权证了。”
“然后呢?”
“她说应该我准备,但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她那个柜子里,我从来没开过。”
“一次也没开过?”
“开过一两次,是找我的东西。”
“产权证是谁的呢?”
“是我们的,但一直都是她管。”
我在一个大桥下掉头,桥下的沥青路面也湿润起来,桥面上往下流出融化的雪。公路上的雪总是融化得很快。
他太着急了,我觉得应该打两句岔,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你知道捕梦网吗?” 我说。
“是什么?”
“就是一个网,挂在床头,需要自己手工来做,叫捕梦网。”
“不知道。年轻人搞的吧?”他不再那么紧张,朝后靠过去。
“但我不是年轻人,你得感谢捕梦网,不然我不会拉你的。”
“这车里有吗?”
“没有,在家里,家里有个人在做捕梦网,我一看到那玩意就想死。”
“我看到那颗猪头的时候也想死。”他看起来真的很沮丧,我已经快笑出来了。
“但你不能不让猪头砸到你的车上,对不对?”我说。
“我稍快或稍慢一点都行,它就摔地上,再不济砸到别人车上。”
“总得有个人被砸到。”
“但不该是我,我的老婆还在高速上抱着孩子挨冻呢。”
“你怎么知道别人没有这种烂事呢?去约会,去高速上拦大卡车救狗,去医院换牙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事儿最重要,都不该被砸到。”
他听没听我根本不知道。他一直看向另侧的公路,应该快到他抛妻弃子的地方了。他说,“我不该这么说,但你今天就没有急事。”
“所以我就该被砸中吗?为什么中彩票的事儿没有我?”我说。我想起十二岁的时候,那年我父亲在养猪场破产中度过更年期,他欠承包商的债务应该会让接下来的十年都不太好过。我父亲最开始待在家里,他会用塑料桶去粮店装满白酒,搁在桌子一旁,坐在那张坚硬而冰冷的木制沙发上,上面一块垫子也没有。在我出门和回家期间他几乎一动不动。我母亲一句话也不敢跟他说。事实上他上一次打母亲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因为母亲借出去一大笔钱,我在半夜听到母亲动物一般的哭声,之后母亲把一铁盒的药都吃光,父亲背着她跑去三公里外的医院。而那笔钱永远消失了。那应该是他身体状况最好的一天。如果当时去买两套房子而不是去帮一个儿子颈椎发育不良的人,那时的状况也会好一些。后来我父亲开始钓鱼,他捧着五十公分长的鲤鱼回家时会跟母亲说些什么?但半夜我仍可以听到他走到客厅,坐在那。有一天我的母亲冲出卧室,对他吼着:“你等什么呢?”她应该是积攒了很多天才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的父亲接手了一辆出租车。某月底的一天,我们要去另一个城市的姑姑家,父親白天工作完,在傍晚时我们出发,驶上了高速。大约一个小时候后开始飘起雪片,在车前灯下这些雪片像是活的。“你开慢点。”母亲盯着前面的路面说。父亲还是以九十的限速驾驶。 “你开慢点。”“我不会。” “你这样开车,我们到不了你姐姐家了。”父亲说:“那你想到哪?”那天晚上我坐在后面,车里的暖气是坏的,侧玻璃上冻结着条纹密集的冰霜,母亲想离着侧窗远一点,我看到她朝椅子里侧移了移。
我听到他喊:“停车。”路面很滑,我放慢了车速,缓缓停下来。他下了车,这中间的护栏只有一米高,也没有车行驶,他翻了过去。但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挨着公路的是被砍断的岩石。他站在路边左顾右盼,还朝岩石上面看了看,他以为自己的老婆是野人吗?
笔直的公路只能看到两个尽头不断模糊的雪片,我真想一直待在这儿,两旁都看不到任何东西,看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沿着两头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只要我回家,就得看着那个粉蓝色的捕梦网挂在额头上方。
他打开车门,说:“能再帮我下吗?”
“会不会记错了位置?”
“我记得这块岩石,上面有棵树。”
“会不会上了别的车,她站在路边比你容易上车。”
“她在车上看到我应该会减速,起码骂我一句。”
“但你刚才不是在我车上吗?这段时间可看不到你。”
“那就去我的车那,她看到坏在路边可能会下来。你不是正好也回家吗?”
“没有正好,我就是在帮你。”
“真的很感谢你。”他说。他又淋了一头白色鸟粪般的雪。
“快点关车门。”我说。他搓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根本没扔的纸团,擦着脸。他看起来太惨了,当人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流露出更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让自己看起来比平时更强悍,趁机露几块腹肌什么的,但只要仔细观察,他们还是展现着更惨。
半小时后,又一番折腾,我们终于看到他那辆歪斜着停靠的车。
我和他走下来。我披上了后座的大衣,用围巾把脖子缠起来,如果不这样我就不会想下车。
这个男人没有看到自己的老婆孩子。等我走到那辆车前面,发现猪头也不见了。
“我该怎么办?”他靠在自己的车门上。
“有个渣滓停了车,把你的猪头带走了。”
“不是我的。”
“是你的,既然落到你头上,那就是你的,现在没人会信这个事情了。”
他掏出手机,给救援队打电话,如果刚才打了他就得站在路边等。如果他惦记自己老婆又为什么要扔在高速公路上。事实上我也干过这类事,也有过被扔在路边上的时候,那么就走一段,现在我知道了,可能走几公里会有个猪头掉下来砸到自己脑袋上,这太完美了,跟我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一模一样的完美。
他说:“你先走吧,她手机应该是冰得没电了,大概坐别的车回家了。”
“等救援车来了我再走。”
“我的车还能发动,就是不能驾驶,看不清路。”
我们钻入了他的车,他打开空调,但一点用也没有,因为挡风玻璃开了条缝。
他一边调着空调大小,一边说:“捕梦网是做什么用的?”此时他已经不着急了,也不担心什么。
我用围巾吸了头发上的水,说:“把美梦兜起来,噩梦过滤掉。”
“还有这种东西?”
“但醒过来噩梦就开始了,所以印第安人在做什么呢?这东西怎么传到中国来的?”
“我回去做一个。知道吗,做点小玩意,有时候能挽救婚姻。”
“比换辆车更好使吗?”
“有时候,比如我结婚已经五年了,换辆车就不如做这种小玩意,女人的情绪又没法搞明白,如果撞对了就省不少事。”
“如果她看见了就想吐你一臉呢?”
“那也是产生了效果,厌恶跟爱贴在一起的,对不对?”
有卡车从道路上驶去,声音大得像有人在悬崖边推自己,当车停在路边时就会这样。只要停在路边,就会不断有一栋楼那么大的卡车不停地路过,速度总是比跑车都快。
他拧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喝了口冷冰冰的水。落雪像是被磁铁吸引的碎铁屑一样积聚到这块碎裂的挡风玻璃上来,跟我十二岁那个夜晚差不多,我记得很清楚,父亲说:“为什么非要今天去?看看前面他妈的这一堆。”雨刷一直在摆,但没有用。“我不知道今天下雪,天气预报也没有说。”“那为什么不是明天去,不是后天去。”“你姐姐打电话让今天到。”“你现在跟她说不去了。”“已经走了一半了。”“去他妈的一半了。”父亲摇下车窗,给自己点了烟,迅速有雪花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只是想发泄,但眼前只有我的母亲,如果我坐在副驾驶他可以朝我发泄,但我通常都不讲话。我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我有很多办法可以不说话就传达自己的意思。在学校,当有人挑衅的时候,我就盯着对方的眼睛,只要盯着那,对方就会打哈哈走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我们在落雪的高速上行驶了很久。却令人难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做过一个好梦。”他盯着被猪头砸过的裂缝,“我比现在高两倍,壮得像头牛,我在办公室里耕了一片地,种大白菜,白菜中间长得都是巴掌大的草莓,我女儿看到开心得不行,她三十岁了,我不知道有多老了,但我仍壮得像头牛。”
“这是我听过最无聊的好梦了。”我说。
“那是你没有孩子,这是最完美的梦。”
“我讨厌孩子。”
“是因为你没有,你没有的时候,看到别人怎么对自己的孩子,会觉得太碍眼了,但你有了也会那样,就把之前的都忘了。”
“你还不是把她们扔在路边了?”
“我只是冲动,开出去一公里就开始后悔了,但不能掉头,我得在前面的出口下去才能掉头。我一路上都在回忆那个梦,不然就跟亲手杀了她们一样。”
我试图从玻璃上的裂缝找点血迹出来,总觉得应该有,但碎肉都没有。
过了会,一辆交通巡逻车停在了后面。女人从车里下来,看向我们这辆车,她对着巡逻车里说了什么。
他就像个蚂蚱一样跳了出去,但女人迅速钻进巡逻车里,他挡住车门,我什么也听不清。
一个穿警服的给我的车贴了单子。他看到后,追上那人,在对他说话,然后把单子取走了。
我下了车。他走过来,朝我笑笑,说:“我还得等拖车,你真的可以回家了,最好赶紧回家。”
“对。”我说。
“我怎么谢谢你呢?”
“你不是帮我吃了张罚单?”
“我吃了两张。”
他老婆应该在车上跟巡逻车里的人讲明白了,所以没有人下来刁难他。
我回到自己的车,他招手示意我等会。然后我就看到,他从巡逻车里把那个猪头提了出来,踩踏着积雪,兴高采烈地拎着朝我走来。
“这是你的。”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你该感谢捕梦网,我只是因为不想回家看到它,那是我每天噩梦的开始。”
“拿着吧。”他恳切地说。
“我看你老婆很想要。”
“对,她不关心我的死活,她以为猪头把我砸进医院了,她说在路上一直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但我看着她好像哭过了。”我说。
他从车窗里把猪头给我塞进来,我抱着,放到副驾驶上,真是一个冻僵了的猪头,在巡逻车里待了半天也并没有提高点温度。
之后我开始赶路,一路上,两旁还是可以看到切割开的巨大岩石,还有数不清的雪片,如同热带的萤火虫群在前面散着光。我给猪头下垫了塑料袋,防止浸湿椅子。
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把围巾也给它缠了上去,这样车里看起来不会那么可怕,但总不至于有捕梦网那么可怕。
大栅栏与平房村
大栅栏位于东城区几条交错的胡同中,如果你在这片胡同里问大栅栏文体中心怎么走,别人会笑话你。因为大栅栏念作“大佘腊”,对,他们总是懂得很多,包括一个叫了几十年的名字,但又这么写,只是你念错了就很麻烦,他们会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我去大栅栏参加一个沙龙,其中有导演、摄影师、画家、诗人、当代艺术家,全都有,这个城市的垃圾反正都来了,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呼喊我来的是一个做电影的朋友,李小峰,这些人除了一个摄影师外,都是他的朋友,或者他朋友的朋友。
我到了之后,里面正在放我的电影。我对这个作品很不满意,但没有办法,因为李小峰帮过我一个大忙,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刁难他吧,所以我来到这条只有不到两米宽的胡同,又拐入连着四个公共厕所的窄巷子,这里的公共厕所比树都多。然后到了大栅栏文体中心,墙上贴着海报,“电影是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是这次沙龙的主题,但来的人,其实没有搞电影的,即便有沾边的,也都是没有搞成过电影的。
大栅栏总让我想起平房村,我住在平房村的北边,靠着机场高速公路,无论白天夜晚,轮胎穿梭马路的声音都会灌进房间里,这没什么,还有更惹人厌的。每天早上八点和晚上七点,会有一群该死的在小区的绿化带里跳扇舞,之前我并不知道扇舞是什么,在四四拍的十年前的舞曲伴奏下,每个重拍,这二十个人都整齐地挥舞一下扇子,那一瞬间,你就会觉得生活美妙极了,除了出门正对三个巨大腐臭的垃圾桶外,还能听到扇舞,真是美妙极了。
我们围绕着一个大桌子,开始了这次讨论。
“其实我们就聊聊电影人跟生活方式的问题,我准备了这么几个问题,一是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二是你平时怎么吃饭,三是你生活里最大的矛盾是什么。”李小峰说。真有趣,来的人没有一个算正经的电影人,因为正经的电影人都在一种叫“高峰论坛”的地方,这个高峰论坛是从美国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精英们来一起探讨问题。这个城市有两千万人口,有一半以上都自以为是精英,不然来这儿干吗呢,所以每天都会有密密麻麻的“高峰论坛”,大家凑到一起探讨问题。
李小峰看向一对情侣,“不如就从你先开始吧,然后顺时针往下轮。”
这个长相白净的女人说:“我在美国学习的电影,分的方向是剪辑,现在主要回国内做纪录片。”
“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跟男朋友住在一起。”
她的男朋友说:“我做广告比较多。”
李小峰说:“所以你们就是同居,然后各做各的事情对吗?”
“差不多。”
“平时怎么吃饭呢?”
“他做饭,他做我想吃的。”
李小峰问男朋友,“居家好男人。”
然后所有人笑了起来。男朋友害羞地低了下头,他说:“我们口味差不多。“
“你们最大的矛盾是什么呢?”
“因為我刚从美国回来,所以并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最大的矛盾大概是生活方式的不同吧。”
“跟你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
“跟他的。”
“你们吵架吗?”
“不吵,我们会互相冷静一下,有时一两天,有时一周。”
李小峰看向下一个人,是个长发男人,李小峰说:“记住三个问题了吧。”
“忘了,嘿嘿。”他笑起来。那对情侣跟着他笑,其他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为情侣刚说完了,其他人还没有说。
“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我一个人住,有个乐队,我是贝斯。”
“酷。”
“还行吧,我基本都跟朋友一起吃饭,受不了一个人吃饭。”
“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呢,你都是自己吃饭吗?”
“我也经常跟朋友一起吃。”
“所以你为什么呢?”
“跟你一样。”
长发男人想了想,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收入不稳定,主要是乐队还在发展中,而且大部分人不懂音乐,都是一窝蜂,而且我最讨厌民谣了,又穷又酸,以前不流行民谣,现在这么流行,说明又穷又酸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们不批判他人的方式,就聊聊咱们自己的。”
“我批判了?”
“我意思是我们就聊自己的。”
“好啊,那我聊完了。”长发男人双手支在胸前,看向下个人。
当代艺术家说:“我不吃饭。”
李小峰说:“他开玩笑呢。”
“我真的不吃饭,上一次是一周前了,每个月一半时间我都辟谷。”
“那你生活方式呢?”
“就是不吃饭。”
“你现阶段最大的矛盾呢?”
“饿。”
大家笑起来,我也觉得很好玩。我去看过他的展,做装置艺术,他用工业废旧材料和大量的泥巴混在一起,做人像,非常有冲击力。
这时门口进来个人,他脸色焦黄泛着灰色,大约三十岁,他把自行车停在门口。
“这是什么活动吗?”他说话带着口音。
“对,所有人都可以参加,你是看到那边的海报了?”李小峰说。
他点点头。
几个人叫起来,“进来吧。”大家看起来很热情。
李小峰搬了张椅子,于是他坐了下来。
“你是做什么的?”
他看着所有人,嘴角含笑,说:“我是替身演员,现在在学校学习电影。”
长发男人说:“怎么学的?”
“在学校蹭课。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我建议大家都应该去听一听。”他说。
长发男人直愣愣地看着他。其他人也愣住了。
李小峰说:“我们这是一个聚会,有个主题,就是聊一聊电影跟我们生活的关系,那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地下室里,还挺充实的,有工作的时候就去工作。”
摄影师走出去抽烟了。
他赶紧说:“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来自美国的女人说:“没有没有,我觉得很有趣,你们觉得呢?”她男朋友点了点头。
李小峰说:“那你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长发男人:“你略过了一个问题。”
“不用问了。”
“为什么不问?”
“有什么可问的?”
长发男人皱着眉,说:“每个人都回答,你也请他进来了,怎么就不问?”
李小峰尴尬地张着嘴,对刚进来的人说:“那你吃什么平时?”
他呆滞住了,不知道看向哪,说:“吃面。”
李小峰說:“好,吃面好。我也喜欢吃面。”
女人说:“什么面?自己做吗?”
“泡面。”他看起来比较涣散,接着说:“我觉得现在的电影都很不好,全是大制作,大投资,但都拍得乱七八糟的,所以我去蹭课,是为了能当导演,拍上自己的电影。”
长发男人捋了捋头发,看向李小峰,李小峰说:“你想拍什么电影。”
他说:“我想拍关于我们北漂的电影。”
当代艺术家站起来,走到一旁开了罐啤酒,站在门口喝起来。看来只喝点高热量的东西也可以撑住。
李小峰说:“具体点呢?”
他说:“就是很充实,为了想法一直努力,每天都努力。”
女人的男友说:“那你都努力什么了?”
他挠了挠头,“我没有工作的时候都在看电影,看影评,也去听老师讲电影。”
李小峰鼓起了掌,说:“好,好,干劲十足。”情侣跟着抬起手拍了拍巴掌。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长发男人看着李小峰,李小峰被看得有些反感,说:“你要主持吗?”
“你主持。”
“我看你想主持。”
“没有,我听你问下一个问题呢。”
李小峰说:“我们准备了三个问题,还有最后一个,你现阶段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我没有矛盾。”他果断地说。“有工作我就去工作,没有工作就忙自己的事情,没什么矛盾。”
李小峰说:“你多大了?”
“三十一。”
“那家里不催你结婚?”
“我不想回去。”
“那待在这里,你觉得能当上导演吗?”
“能,只要坚持住。”
长发男人拍了拍李小峰的肩膀,说:“可以结束了。”
“结束什么?”
“聚会可以提前结束了。”
女人说:“我觉得很有意思啊,再听他说嘛。”
李小峰绕过空着的两个位置,看向我,说:“接着往下轮吧”,他对刚进来的男人说:“你也听听,你着急走吗?”
“不急,我离着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李小峰转过头,对我说:“该你了。”
我坐上车往东边驶去,路面潮湿,窗户开着的话会有湿冷的风冒进来。这个艺术沙龙非常成功,把持住了所有人对所有人都厌恶透顶的生活主题。
在姚家园路,即将要到平房桥,开车的男人说:“这一块有小姐吗?”
“啊?”这一路他都没有说过什么,我说:“东坝中街那有片红灯区。”
“多吗?”
“一条街都是。”
“多钱?”
“不知道,招牌都写揉脚,我上次去想揉脚,说是技师都放假了。我看着那条街都是。”
“刚才路过平房村,知道平房村吗?”
“我每天都路过怎么会不知道。”
“那里好多站街的,去过吗?”
“那就不知道了。”
“我上次去,有个老女人说一百五两次,我进去了,出来觉得这他妈算什么,走了两步看见个年轻的,我就再来了一轮。“
“你真行。”
“主要是我觉得亏了。”
车已经从东坝中街穿梭过去,后面是一片比较荒凉的地方,远处有高架车深黑色的影子,还有乌云的形状,像是青虾透薄的皮。
“我知道南三环那边多。”我说。
“我也常去,最近查得紧,不行了,都跑东边来了。”
“上次我坐车听来的,你这么急吗?”
“急啊,最近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
“那你去平房村吧。”
“你去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想了想,我刚从一个艺术沙龙里出来不到半小时,也许明年就可以去高峰论坛,可以和精英们一起讨论问题,因为我的电影明年就会上映,之后可以参加很多高峰论坛,探讨很多关于世界电影格局的问题,我说:“去,你掉头吧。”
他看起来还挺高兴,车速也提高了。
过了平房桥,他把车停在公路边的台阶上,我跟他下了车。
前面是漆黑的胡同,两边都是二层小楼,街道后面看起来像是一片田野,但其实就是未开发完的建筑工地。
我跟着他走了十几分钟,他四下看看,空荡荡的,说:“人呢?”
又走过一条胡同。他走到一栋二层小楼前,打量着一扇门,這里的房门都像是永远关闭上的样子,几块木板靠在墙上,他说:“上次那个打折的老女人就在这里。”
他朝屋里看了眼,想敲门又没有动作,又往前走了一百米,说:“年轻的站在这儿,她跟我说了句什么来着,反正我就进去了,真好。”他陷入某种甜美的回忆里。而我也想起来沙龙最后怎么结束的,来自美国的女人决定要拍摄他的纪录片,他们持续不断地聊了半小时。而当代艺术家在喝了三罐啤酒后要走,但是李小峰不让他走,于是他端着铝罐,胳膊颤巍巍的,他是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他说:“你们为什么要花一整晚上去羞辱一个人呢?”李小峰怒不可遏地说:“我们怎么了?”当代艺术家对后来进来的人说:“你知道整个状况吗?”他说:“什么状况?我哪知道?”当代艺术家说:“你一进来就知道的,你还待在这里干吗呢?”那人惶恐地看着所有人,攥着自己的袖子,我上次看到那种眼神是小区里垃圾桶旁脏兮兮的野猫,他说:“比我回去待着好。”
“现在怎么着?”我对站在巷子里的司机说。
他立在那,只有街道尽头有零星的灯泡光源,他说,“可能她们都睡觉了。”
我闻到下水道的味道,风吹得膝盖酸痛起来。
他找了块台阶坐下来,抽烟。
“我应该等一会,不能就这么回去。”他低着头说。
作者简介:
胡迁,1988年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大裂》,长篇小说《牛蛙》。曾获第六届世界华文电影小说奖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