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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进暮色里的背影(组诗)

2017-10-24郭晓琦

福建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银匠

郭晓琦

替一棵枣树抒情

是的,我粗糙、佝偻

歪歪扭扭地站在

土崖之上。或者

斜倚一扇打开的窗户前

这多么富有诗意

我举起过一轮轮灿烂的朝阳

我披挂着苍茫暮色

在大风中弯下腰身,浓了乡愁

这多么富有诗意

我守望着,像饱经沧桑的母亲

看见你从他乡归来

疲惫,眼圈红肿

在窗下的木桌前,回忆走过的一个人

一些往事。你安静地喝茶

让清风的手指随意翻动几封旧信

玻璃茶杯里漂泊着今年的红枣

仿佛一盏摇曳的小灯笼

这多么富有诗意

是的,我终将慢慢地衰老,死亡

剩下一把无用的老骨头

那就为你做一张写诗的桌子,最粗糙的

做一把歇腿的椅子,最简单的

至于那些杂乱的枯枝

你就用来栽上矮矮的篱笆墙

让打碗碗花爬上去

让葫芦、豇豆、黄瓜的青藤爬上去

阳光也爬上去

风也爬上去

还有几个顽固的老结疤

你可以用一把锋利的斧子去对付

在寒流侵袭土塬时

用它烧火,温一壶暖身子的老酒

一个银匠在墙上不停地敲

有多少年了?执拗的老银匠

在祖屋昏黑的土墙上

一直不停地敲。在一张微微泛黄的

翻卷的黑白照片里不停地敲

他勾着头,稀疏的头发上挂着一层

深秋的浓霜。他肯定有一张

风雪迷茫的脸,一双深邃沧桑的眼

他摞满补丁的棉衣肥大、臃肿

一定是鼓满了吹凉他这副老皮囊的风

黑色的工具箱古旧、油漆斑驳

依次摆开精致的手锤、錾子、坩埚、锉刀

喷枪、模具、硼砂……看上去

与那双粗糙的大手极不相称

中层的抽屉松动,裂缝

泄露出了一小片白晃晃的月光

底层的小风匣喘着粗气,总会适时地

嚼起大舌头,对一簇炭火絮叨

他手里翻转着一件业已成型的酒器

應该到了镌镂和雕刻的步骤

但,老银匠并没有停下来

他一直在敲,小心翼翼地敲

一辈子他打过无数的首饰和器具

富家女子佩戴的耳环、项链

用过的银梳、顶针和纽扣

地主财东家的火镰、酒壶、茶桶和马鞍

每一件,都保持着他的体温

他用料末、心跳和骨缝里战栗的疼

打制了三件信物:给母亲的一对手镯

给心上人的一只簪子

给女儿的一把平安锁

他用北堡镇的风雨、霜雾、鸡鸣和烟火

打出了两个月亮

一轮挂在天上,一弯亮在水里

他庆幸自己是个银匠,一手精湛的

好手艺,他没有停下来

有多少年了?这个执拗的

老银匠,让一座丢失了烟火的祖屋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一直充满着生活细碎的声响

一个石匠潦草的记忆

恍惚间,他感觉左手里还捏着那把疼痛的錾子

右手里紧握着那一只愤怒的铁锤

十三岁那年,一块白光光的石头

在睡梦中开口说话。他记得

那腔调和口气,分明就是死于石场的父亲

这让他牙咬得咯嘣作响,壮汉子一样

在一块青石头前扑通一跪

奠上一杯老酒,磕了三个响头

从此,生活叮叮当当,飞溅着火星

石头碴子。飞溅着咸涩的泪水和暗红的血

他记得,威严的师爷曾带领众乡邻

将一尊慈眉善目的大神,送回山上的庙里

那天北堡镇变天,久旱逢甘露

他记得,健壮的师傅曾与众兄弟

请来两条吞云吐雾的青龙,盘绕在老戏楼的

石柱上,锣鼓嗒嗒一响

那天北堡镇又变了天,久旱逢甘露

他记得,他们还让威风凛凛的狮子

日夜镇守北堡镇的城门口。让鸽子嬉戏在屋脊

此后天下太平

他记得,刘财东家的抱鼓石门楼,雕花照壁

后花园里的亭台和十二生肖桩

他记得,杨地主家的大磨坊

依次排开十八座石磨,蒙住眼睛的

十八匹枣红马打着响鼻

他记得,王掌柜中药铺里的石杵、捣臼

和泡在药罐子里呻吟的小老婆

他记得,豆腐西施精致的手摇小磨

和她扭来扭去的水蛇腰

记得仰面朝天的大碾盘,和夜空里那一轮

亮光光的月亮。记得场院里的一百〇八个碌碡

肩并肩,像豪饮的一百〇八个好汉

记得牌楼、碑碣、画廊、雕栏、橱仓

雕刻了十年却没有派上用场的一具石棺

……但,这个一辈子都干着让石头活过命来的人

已瘫在时光的缝隙里,轻飘飘的

不记得春天耕作秋天收获

不记得白天与黑夜,冷暖与疼痛。今夕是何年

一个毡匠风雪交加的那一年

那一年,徒弟十六。他四十刚刚冒头

那一年冬天

他们扛着一张老弓,一卷珠帘

出黑渠口向北,他们钻进了厚实的大山里

做毡活

那一年冬天,大地至少高出了三尺

天空至少低过了百米

白天是白的,夜晚是白的,吹过的风是白的

说出的话再热乎,也是白色的

夹杂着冷硬的冰碴

那一年冬天,野有饿死鬼,路有冻死骨

那一年冬天,他身上扛着两家人的命

他心里结了三尺厚的冰

他和他的徒弟,一直咬着牙关

不分白天和黑夜地擀毡

他们要攒够二斗小米,要挣足六升高粱

他们的那张大弓和着风呜呜咽咽

他们的那卷竹帘抱着冰凄凄惨惨

没有人相信,十八里崾岘就是十八层地狱

风雪迷茫的关口胜似鬼门关

那时候,他也不相信,他正壮年

可就在出山的那个晚上

他们与两匹饿绿了眼睛的狼

狹路相逢,持久地对峙

他和他没经历过世事的徒弟

背靠背,在风雪交加的夜里使劲弹拨大弓

他们把厚如被的雪地当毡坐

他们把大如席的雪花当羊毛弹

他们一直轮换着,弹拨那张笨重的大弓

他们把脚下的冰雪弹消了。把陡峭的风

弹软了。把黑夜弹成了白天

把寒冷弹成了温暖

把恐惧弹成了激情

他们的那张大弓如泣如诉,幽幽怨怨

一定是让那两匹饿绿了眼睛的狼

让那两匹异乡的狼

心里软和下来,并且听出了知音的感觉

【创作谈】我相信,每一个诗人的写作都是他个人的生活阅历、情感体验、审美追去、价值取舍的交织与再现。我也不例外。这些年,虽然我一直在喧嚣浮华的都市工作和生活,但在诗歌写作中,我始终坚守在广阔的乡村生活记忆和情感体验之中。在那个我熟悉,却又渐渐远离的世界里,我把目光放得很低,向着苍茫大地的深处,向着最靠近生活真相的地方靠拢,力求留住或者呈现那些曾经的温软。我想这不应该是独对于我个人的意义。因此,我会坚持去走这样一条带着厚重泥土气息的路子。在这条路上,我是自由的,缓慢的,我是愉悦的,从容的……厚重的泥土里一定有一种巨大而坚韧的力量。如果我能以诗歌的形式努力把这种力量传递到另外一些人心里、情感里,哪怕是些微的一点,我也是温暖的、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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