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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生长

2017-10-24潘云贵

福建文学 2017年10期

潘云贵

1

宋小君肯定不知道自己离开的那天,夕阳有多好看。

一抹嫣红,像火焰一般罩在村庄上头。一个少年踩着如血的暮色,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步履格外沉重,如灌满了铅,踩下,抬起,一路留下深深的足迹。

我从他的身后慢慢爬起,像一头被人打伤的兽崽在原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远处的夕阳渐渐落山,那是我和宋小君这一生可能都不愿再回望的十六岁。

2

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直面发育期的自己。

身体某处犹如藏着一个开关,猝不及防就被谁蛮横拧开,然后又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关上。做的梦呢?不是腾空而起直上云天,就是跟血腥动物有关。

那几年,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断裂,然后又在夜里悄悄重组新生,像是要变成一头怪物了。

刚上初中时,离我们较远的F市要扩大地盘,决定把动车站修到我们村边上。于是偃收村也跟我的身体一样一夜间发育起来。

村民们的情绪都蹲在盛夏的一口大锅里煮着。他们知道这片曾经闭塞不堪的土地很快将被纳入城市的范畴,得到新的生机,而他们,这里每一个户籍地标着“偃收村”的人也将拥有城里人的身份。随后,他们盼望已久的“东风”便刮来了。大批房地产商蜂拥而至,村民们都开始忙着卖地皮、盖高楼、做生意,也忙着赌,忙着嫖,忙着走,忙着忘,忙着成为一个城里人。

而我和死党宋小君也很忙,我们在忙着学习?不,我们在忙着看许月珍。

老实说,许月珍在我们班上并不算好看,圆脸,单眼皮,嘴巴大,但她的身体那时很迷人,像是一夜间被充满了气,膨胀起来,非常丰腴。在还是一片干瘪瘪的女生队伍里头,她显得异常抢眼。

男生们上课时都爱把许月珍的身体当作黑板看,课间时也喜欢凑到她身边挑逗她,碰一碰胳膊肘也要炫耀一番。除此,他们还隔三岔五约好似的往许月珍的抽屉里塞进一封封字迹飞舞的信件。

许月珍像一粒殷红的果实,挂在任男生们仰望的树梢之上。

宋小君说他喜欢许月珍的时候,我们正在河边玩耍。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水葫芦、藻荇油油地在水中招摇,桃花那时开得正旺,一大片一大片在风中晃动,像女人粉色的吊衫被春天撑了起来。宋小君的神情发出鱼一样的腥味。

随后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催我下河摸鱼、游泳。那天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童年时的那副肉身离开了,自己所拥有的身体像是从别处借来的,充满伤口,奇痒无比,无法见人。

我见宋小君跳到河里后,就跟他说家里有事先走了。宋小君在我身后一边喊,一边用力拍打着水花。

发育期,除了皮肤上长毛,个子蹿得飞快,还有很多细节。我不想把它们告诉任何人,它们是我的秘密。

我开始不让我妈清洗我的内裤和床单,开始抑制自己伸手去抓瘙痒下体的频率,开始每隔一两天就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用父亲的剃须刀除去身上大量冒出的体毛,开始拿胶带黏住胸前两颗急速膨胀的“葡萄”,我看到它们的颜色日渐深红,再变得有些黑,内心极其恐惧。发育,好像是件让人羞耻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如同一头惊慌的麋鹿在逃避着什么。

有好几次,我妈看出了我身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她没有说破,只是在一旁偷笑,然后再去告诉我爸,他们的孩子要变成他们了。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会变成什么。

3

初二时,我常常帮同桌、数学课代表林一鸣收作业,他每次会亲自去收女生那边的作业,而我呢,负责的是坐在教室后排的男生。

林一鸣瘦得就像一根火柴,仿佛女生投来一个暧昧的眼神就能把他点着。他在女生面前晃来晃去,基本上都能准确目测出她们每个部位的尺码,这是他拥有超强数学天赋的突出体现。

男生身体方面虽不具备女生那样的视觉冲击力,但他们藏在抽屉里和压在课本下的图文写真却照样具有审美价值。当然,静态画面和文字给予的感受远远不如动态的影像来得实际。饭岛爱、苍井空、武藤兰逐渐走入男生们的世界。

偃收村原本没有音像店,但因为这里以后要变成城市了,于是什么店也都随即开了起来。村民们都在丢弃自己原先枯燥无味的生活,不断找着城里人一样的乐子,也就有了游戏厅、桌球室、舞厅、广场、商场、公园,不过都是拙劣的模仿,像个急欲长高的矮子使劲儿蹦跶。

村里的音像店因为处在农村,卖的都是劣质的影碟机跟盗版碟,没人来管,生意十分兴隆。客源主要是一批单身的中年人、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男生和追偶像剧的女生。很多顾客到店的时间一般集中在晚上,所以音像店的营业时间会从上午九点一直持续到午夜零点。

我家也有一台VCD影碟机,是我借着学习的缘由恳求我爸买的,起初只用来播放初中英语教材配套的光盘,但后来自己没忍住,也有了满足生理需求的目的——看片。

因为少男的羞耻心使然,我通常选择在深夜溜出去租VCD。第一次,内心忐忑不安。夜里的犬吠声直接撞到心上,“咚咚咚”地响,我害怕地向前走,就像一个贼。

音像店里,陈旧的电子钟面上覆着一层灰,时间好脏。

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妇女,顶着一头卷发,颜色和白炽灯一样黄。她一边强撑着眼皮看深夜的娱乐节目,一边犯困地哈了几下嘴巴。一些表情猥琐的男人从店里走出,其中也不乏与我同龄的人。他们在黑夜里走得飞快,一袋VCD碟片一路晃荡,像夜的奶子。

“余雷?”有人在黑暗中喊出我的名字,我不小心将挑好的VCD弄到地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矮胖女老板的神经一下子被震到了,生气地看着我,之后又笑了笑,眼神也充满了一股腥味,她问我是不是第一次。

我慌忙俯身去捡碟子,不敢抬头看她,只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她又笑起来,对我说有什么好怕的,这年头可多小孩跟吃了蜜似的看這个。她露出的那排牙齿真黄。

我起身把碟片装入袋中,依旧低着头,问她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给我打了强心剂,说只是跟前一群发情的猫。

我也相信这是自己做贼心虚的表现。

回到卧室,我尽可能控制动作的幅度,不发出声音,但关节不受控制,时不时就响一声,在暗中听到,尤为刺耳。

插上电源,打开驱动,放进碟片。字幕出现了,紧接着就是脑子里想象了无数次的画面,一帧帧在眼前闪过。男人、女人身上一丝不挂,脱开人类的身份,回归到动物的本性上,忘我地进行着原始的性欲行为,这一切让我触目惊心。我的全身都在颤动,像个皮球,仿佛随时都会被人拍起。

于是自己像上了瘾的猥琐分子,开始一次又一次暗夜行路去租VCD。深夜看,白天也看。无法控制。

4

白天看片,多是在双休日,学校没有补课,而我爸我妈也早早就去镇上工廠上班了,就留我一个人在家。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关上门,拉上窗帘,“簌——”,帘上的齿轮发出一阵利索的声音。我激动地拖出床底下藏的那袋VCD,翻着,像猫在觅食,神经亢奋得像跳舞的花枝。

房间此时像个密闭的盒子,异常阴暗,黑暗仿佛紧紧裹住了我的秘密,谁也无法发现。碟片被机子吞入腹中后,荧幕上声色浪潮立即奔涌而来。

烟雨迷蒙,交媾的花朵在沉寂而灰暗的春天散发糜烂的味道。

当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喊我,“雷子,雷子……”

我匆匆提上裤子,慌慌张张关掉影碟机,身体下面绷得紧紧的。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头探出去,发现四周无人,心想应该是紧张时产生的错觉。突然下面有液体向外渗出,带着腥味的黏稠液体沾得满裤子都是。

我伸手一摸,该死的!

“雷子,雷子……”宋小君竹竿似瘦瘦的身影突然跳了出来,他推开门,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的糗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宋小君你干吗?!”我像吃了火药一样朝宋小君吼道。

他吓到了,愣了几秒钟,然后打量一下我,笑道:“原来你也……哈哈……”

他没有往下说,但我却像秘密被戳穿了一样难堪,喉咙里继续开火:“宋小君,你给我滚!”

这是我第二次对他喊“滚”,第一次发生在上周,他约我到学校后山玩,我们躺在学校后山的草坪上。仰望天空,云朵像巨大柔软的屁股在蓝色被褥上翻滚。

宋小君嘴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草上有只白色的虫子,正在慢慢蠕动。

他突然问我:“雷子,你觉得许月珍漂亮吗?”

我点了一下头。

他又问:“那你见过许月珍的身体吗?”

我看着他,说:“除了我妈,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女人的身体。”

这时宋小君在阳光下猥琐地笑着,嘴边吸了一道口水,一只手潜入短裤里,宛如一条蛇钻进草丛里。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着他逐渐猴急的神色。

他抽动着短裤,面颊不断涨红,说:“可能是被草丛里的什么虫子咬到了,抓一抓就好了。”

我听到耳边似乎有风在摇曳着花秆,白色花朵逐渐饱满膨胀的声响,窸窸窣窣。

随后他看向我,假装不经意地问:“雷子,你现在是不是也开始打许月珍的主意了?”

我说:“没有。”

宋小君摇摇头,不相信地说:“雷子,你底下也长出东西了吧?你的那条蛇是不是也变大了?”

“什么东西?”我红了一下脸,假装不知道地看着他。

“都大老爷们了,还怕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宋小君鄙夷地瞥了我一眼,“呸”的一声吐掉嘴里那根快被嚼烂的狗尾巴草,那只快爬到他嘴边的虫子顿时被狠狠摔到地上,然后他眼神邪恶地瞄向我,说:“要不,我帮你看看!”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宋小君已经扑了上来。

他一只手按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迅速往下面游去,试图要扒下我的裤子。我挣扎起来,猛烈摇摆着身子,像搁浅在滩上的鱼努力想让自己脱离窘境。但终究失败了,宋小君的力气此时更加强大,我根本拗不过他。他一用劲儿我的裤子就像爆裂的花朵一样碎掉。我的下半身如同被剥开的果仁一样赤裸裸地展览在秋天空荡荡的山坡上。

我感到一种沁入骨头的冰凉覆盖全身。

宋小君达到他的目的之后,便起身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在装,下面都那么密了,那蛇还一颤一颤要咬我,看来我们班想许月珍的人又多了你一个。”

“宋小君,你放屁!”我的眼泪几乎一瞬间气了出来,迅速提上裤子,站起来,狠狠瞪着他,吼道:“你爷你爸你全家才想许月珍!宋小君,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给我滚!”

宋小君被我的声音怔住了,嚣张的嘴脸收敛了点,过了数秒,又对我笑道:“好啦,雷子,你别生气,我和你闹着玩的。”

“滚,给我滚!”我对宋小君又吼了几声,喷出的口水砸在他的衣领上。

宋小君似乎这才察觉到我的愤怒,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我。

我丢给他一个冷眼,便径直向山下走去,没有回头。

之后一周我们之间很少说话,现在他来我家应该是为了挽回关系,谁知又遇上这样的情况。

听到自己哥们让自己滚,谁心里都不会舒服。宋小君露出不屑的神色,摔了一下我家的门,走了。

事后,我非常害怕宋小君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怕周围的人知道我这个肮脏的秘密。我感觉世界要塌了。

宋小君,你最好消失掉,死掉,快点死掉!

我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怪物,竟然对宋小君下了个这么狠毒的诅咒。

5

果不其然,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随后有一天,在我走进教室的刹那,班上的同学都不约而同看着我,一个个嘴角都留有弯曲的线条,它们迅速游向我。

我故作镇静地坐到座位上,余光却瞥向周围交头接耳的男生女生,耳边听到的是——

“看上去人模人样的,暗地里竟然也看那种片子……”

“平常装得那么正经,想想就恶心。”

“他人品作风一定有问题,咱们女生以后可别跟他玩!”

这些声音似一根根针投来,扎进心里,越来越痛,我用力捂住耳朵。

同桌林一鸣看到我的窘样,脸上虽不做任何表情,但嘴角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随即又咳嗽一下,恢复原来的表情。

那个早上,我趴在课桌上动都没动过,用课本挡住那些扫射而来的带着嘲笑和厌恶的目光,不断把头埋低,不敢去看任何人。仿佛自己肮脏的秘密被一双手剥开,并把里面黑色的物质曝晒在阳光下,发出一阵恶臭。

眼泪一滴滴势如破竹地砸在裤腿上,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心想着一定是宋小君干的。此刻,他肯定正坐在教室后排享受著揭开我痛处的快感。隐隐间,他的笑声似乎从后排直窜到前面来,辨认出我后,就使劲钻入我的耳朵里。

“宋小君,我不会原谅你的,你等着!”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咽了口唾沫,坚定地直滑入心底。

我决定报复他。

6

初三上学期期末考,最后一科考的是英语。

那天,我和许月珍被安排在同一个教室考试,宋小君则安排在其他考场。许月珍考完后,从座位上起来,丰满的乳房撞过每一排男生的视线。我随即也交了卷子,紧跟着许月珍走出教室。

在校园林荫道上,我见四周无人,便叫住前面的许月珍:“许月珍,你等等。”

她耳朵非常灵敏,立马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甩了甩乌黑的长头发,看着我,问:“余雷,你在叫我吗?”她脸上有些高傲。

“嗯,是。”我点点头,又向她走几步,继续说道,“宋小君让我告诉你,明天傍晚四点左右他会在河边等你。”说完,我装着一副很平静的样子转身离开。

许月珍这时在背后喊我:“余雷,你等一下。”

“啊?”我故意疑惑地回头看她。

此时许月珍笑了,脸颊上出现了一抹红晕,像1月末提前开出的桃花,粉嫩粉嫩的。她羞涩地问:“为什么他不直接来和我说?”

“哦,他知道我和你在同一个考场,说话比较方便,就让我转告你。”许月珍这时没再问为什么,若有所思,又露出一脸娇羞的模样,向我挥挥手,走了。

随后,我来到宋小君的考场门口。

此时,学生都交完试卷走了。空荡荡的教室里,1月末的冷风从左边的窗户穿进,又拐走桌子上学生留下的纸屑往右边的窗户吹去,纸屑在空中纷纷扬扬飘着,像落难的蝴蝶,一只只又坠落到路面上,沾上尘埃,不再飘起。我不想计划告吹,立即又向宋小君家中赶去。

天空这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不断在头顶积聚。我还没走到宋小君家,耳边就传来一阵猪嚎,一头在号啕大哭,一头则不断发出女人月经失调般的呻吟。宋小君跟着他爸从他家猪圈里出来,一看到我,先是惊讶地站在原地,缓了数秒后,把手里装猪食的水桶递给他爸,向我飞奔而来,迎面而来的还有一股米糠、猪粪的气味。

自从那天自己的窘态被宋小君看到后,我就不再和他说一句话。这次为了实现心里的计划,我决定破例。

“今天在考场碰到许月珍,她让我告诉你,明天傍晚,四点半左右,她在河边等你。”我脸色平静地说。

宋小君听到后,愣住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问:“雷子,许月珍她约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吗?”

“具体什么事,我不知道,不过她说,你会明白的。”我对他答道,脸色还是一样的平静。

他笑了笑,摸了一下后脑勺,说:“雷子,呃,你能跟许月珍说一下吗?这两天我家正赶着过年前杀猪,而且还有一头母猪要生产,我恐怕没时间……”

“你自己和她说。”我说完,便准备离开。

“君儿,怎么不叫你同学留下来吃晚饭?”宋小君他爸见我要走,站在房檐下说道。

“雷子,雷子……”宋小君在后头喊着我,我径直向前方走去,没有搭理他。

回去时,天已经黑了。道上亮光稀少,偶尔能见到一两处路灯,像喝醉酒的老汉,眯着双眼,泄出模糊的光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窗外树枝在风里扑打着,婆娑树影映在白墙上。到了后半夜,大股大股的风直灌入脑里,自己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在一片散发着荷尔蒙气味的河畔边,我看见宋小君和许月珍拥抱在一起,许月珍披着黑发,只露出侧面,胸脯和臀部翘翘的。我揉揉眼睛,许月珍突然变成一条大花蛇,一口就吞掉了宋小君。天空突然阴沉起来,电闪雷鸣,场面惊悚。我眨了一下眼睛,大花蛇竟然不见了。我慌张地撒腿跑起来。这时大雨冲刷而下,我一不小心摔在泥泞之中。那条长着许月珍面孔的花蛇突然间向我袭来。

“啊!”惊醒之后,我的手心握出一把冷汗,瞧瞧窗外,天空已经破晓。

傍晚时分,鸟群鸣响哨音,在村庄上空回荡。灰色云层弥漫天空,一点点向下压低。河流终年向村外的大江流去,寂静的村庄保持一个“井”字的形状被摁在大地上。

下午四点,许月珍果真来到河边。她向四周扫视一遍,抓抓衣角,又继续观察着。我躲在树丛里,握着木棍,喉咙滚了一下。

许月珍喊了几声:“宋小君,宋小君……”四下无人应答,她便想走。

这时,一股力量把我推了出去。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见她停下脚步,试图转身。我迅速跑上去,在她未看到我时,用木棍敲击她的头部。她随即倒下。

昏迷中的许月珍像花瓣一样静静贴在草地上,身体发出香味来。我被这香气吸引,不禁靠近她,双手竟失去控制要去解她的扣子,仿佛要揭开一个让所有发育期男生都为之向往的秘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似乎要蹦出来了。

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突然,许月珍竟变成梦里那条花蛇向我袭来!

我全身哆嗦起来,木棍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我直往远处的树丛里蹿,舒了几口气后才发觉这毛骨悚然的一幕只是幻觉。镇定下来后,我透过树丛的缝隙观察许月珍的情况。

远处,一阵喊声传来:“许月珍,许月珍……”这声音仿佛一只透明的手将倒在地上的许月珍拉起,她慢慢爬起来,晃了晃头,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竟然被人解开,顿时惊住了。而此时,宋小君正好出现在许月珍的视野中。

“许月珍,你怎么了?”宋小君跑向许月珍,疑惑地问道。

头发散乱、衣裳不整的许月珍顿时向后退,战战兢兢地喊:“你别过来,别过来……”

宋小君不知道情况,继续走向对方。许月珍像发疯的小鹿般向后跑去,碰到泥坑一脚踩空,跌倒,喝了几口泥水又迅速起来跑。这样的许月珍,宋小君自然没见过,他呆立河边,看着发疯的许月珍逐渐变成一个点,被夜色吞没。

他抬头看天,一只落单的燕雀扑闪着翅膀疾速掠过。天空灰暗,大地苍茫。

我躲在树丛深处,尝到了一种胜利的滋味,喜悦在内心像南方的河流在冷冬依旧舒舒坦坦地流淌。

7

那天晚上,黑云一直低到宋小君家的房檐上。

“哧——”,他爸在黑暗中点了根烟,火光一点点照亮宋小君的世界。

“还愣着干吗?赶紧起来烧水,今晚就杀猪!”他爸说话的口气跟他抽的烟草一样粗劣,惊醒了从河边回来后就恍惚不定的宋小君。宋小君随即向屋内的厨房跑去。

猪圈里,关在一边的公猪正在为自己临死号啕大哭,关在另一边的腹痛的母猪还在做产妇般的娇嗔呻吟。而前阵子,它俩还靠在一起拱猪食,如同一对恩爱夫妻。宋小君他爸在院里磨刀,“咣当咣当”的声响在夜色里回荡。他用劲很大,仿佛一年只磨这一次。

很快,磨刀声被一阵急促奔来的脚步声淹没。他爸咬着烟眯眼看看远处,只见一伙人怒气冲冲地涌过来。

“姓宋的,叫你家没人养的出来!”带头的男人正是许月珍他爸。

“说谁呢?”宋小君他爸吸了口烟后,狠狠地将烟头砸到地上。

“你家娃娃造孽啊,大伙评评理,我俩就这么一个闺女,本指望着她大了就嫁个好人家,可现在竟被你家男娃子给糟蹋了……”许月珍她妈抹着眼泪哭诉道。

“放屁!君儿一直都跟我在一块儿,怎么就去害你家闺女?”宋小君他爸顶了过去。

许月珍她爸拓宽了声腔嚷道:“那叫你家的那小畜生出来,问他有没有做那好事?!”

“君儿,君儿!”宋小君他爸往厨房方向叫着宋小君。

宋小君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双脚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迈不出一步。他爸心急了,直接冲到厨房,用那只黝黑的手揪着宋小君的耳朵出来。

“爸,爸,疼!疼!”他痛苦地喊着,他爸也没松手。

“说,你今天有没有出去做什么好事?”

“爸,我没有。”宋小君坚决回道,眼泪都快掉下了。

“小流氓,糟蹋我闺女还不承认,今儿非跟你拼了!”许月珍她爸和她妈情绪失控,冲过来,拽住宋小君,拳打脚踢。

宋小君他爸上去扯着许月珍父母的手,她妈身子弱一些,三两下就被推倒在地,脸上抹了一地的脏水和铁屑。

“好啊,你们爷俩还一起动手了,欺负完小的就来欺负大的,老子今天非要你们的命!”许月珍他爸顾不得跑去扶起自家女人,直挥拳头,猛扑向宋小君。

宋小君他爸随即拿过刚刚正在磨的杀猪刀,举过头顶,大声吼道:“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前,谁也不准动我儿子!”

所有人躁动的情绪这下都被冻结在冬夜的冷气里。

围观的人见情况不妙,便跑去叫村主任。

村主任匆忙赶来,头戴黑色毡帽,身披棕色大衣,咳嗽数声后,用苍老而沉稳的声音说:“明早,带女娃到医院检查后看看情况再说,大冷天的,该回去喝酒的就回去喝酒,该回去裹毯子的就回去裹毯子,都散了吧。”说完,他特意把眼神停到两家人的身上,像劝解,像告诫,之后便走了。

众人也不好意思留下来看战事停歇后的残烟,一帮人劝着许月珍的父母回去了。只剩下宋小君和他爸留在原地,像自家今夜要宰杀的猪一样喘着气。

低空的云层憋不住了,冬夜中罕见的一场大雨瓢泼而下。雨水淅淅沥沥砸向大地,拍击着屋瓦。树枝颤抖得厉害,像癫痫病人的骨头。夜愈发深沉。

我睡得熟,在梦里看见村中的河流变成一片海。海浪阵阵,冲刷着沿岸。宋小君从海水中钻出,招呼我下岸,我站在原地。他光溜溜地跑上来,拉我下海,并扯着我身上的衣服。我笑了,自己解了衣,同他一起潜入水中,我们摇摆着光洁的身体,快乐得就像小时候一样。

醒来后发现是场梦,撩开被子,发现自己已经不干净了,顿时掩住脸,呜呜地哭了。

我妈听到声响,过来敲我房间的門。

“怎么,做噩梦了?”我穿好衣服一开门,她的声音就挤进来。

我点点头,眼眶还有点湿。我妈走进来,开始一阵收拾,又是扫地又是拿我的脏衣服洗,动作娴熟。

突然她转头对我说:“雷雷,以后你别跟宋小君一起玩了。以前觉得这没妈的孩子挺可怜的,平日也老实本分,谁知这小子竟是个下流痞子!”

“啊,什么?”我愣愣看地着我妈,忽然间明白宋小君的事情已经路人皆知。

“昨天入夜时分,林家带人冲到宋家去闹了,说自家闺女被宋小君那小畜生害了,宋小君他爹把刀都举了起来,那场面真够惊险的,幸好村主任来了,暂时解了围,说让林家今天带女娃到镇上医院检查后再说……雷雷,记住,以后别再和那小混球来往了,知道吗?”我点了点头。我妈摸了一下我的脸,抱着一堆衣物走出房间。

8

我没想到宋小君会来找我。

傍晚时分,他在外头敲我房间的窗户,我有点害怕,迟迟不敢开窗。他没放弃,透过玻璃窗,一边看着我,一边仍在敲着窗户。我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这种感觉让我对现在窗外窘困不堪的宋小君产生深深的愧疚,迫使自己打开窗户。

本来就瘦的宋小君此刻更瘦了,一夜间他的肉都掉光了,现在的他憔悴得只剩骨头了。

他说:“雷子,我要走了,你能陪我去后山转转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后点头答应。

这个傍晚,天空被洗过般干净,挂着一轮血红色的落日,草木间露水森森。我和宋小君向前沉默地走着,他步子比起往常放慢很多,脸上的淤伤十分清晰,瘦弱的肩上背着黑色帆布袋,鼻孔有时喘着粗气,越看越像一匹没有目的地的骆驼,在荒漠上迷路。

“我爸让我离开村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宋小君先开口打破沉寂。

我没有回应,只低着头继续陪他走着。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对许月珍做过什么。那天在河边,我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情况……”宋小君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他哽咽着,说:“雷子,你相信我吗?”

我沉默着。

“算了,我知道没人会相信的。”他把脸别到一侧,叹了口气。然后他又把脸转了回来,渐渐地把目光聚到我脸上,问:“雷子,你告诉我,那天许月珍真的约我去河边吗?”

问题像针头一样直戳进我的心脏。我的脸顿时青了,不敢看他,只点点头。

这时,宋小君笑了,单手摁着肩上带子直往前走,突然又猛地回头,丢下帆布袋,直向我奔来,挥起拳头,往我脸上砸,“余雷,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反抗,而是站在原地,任宋小君把全身的愤怒、失望、怨恨都聚集到拳头上,猛地袭来,将我打倒在地。

打累后,宋小君停下了手,一边笑一边流泪,泪水从枯瘦的面颊滑下,到达瘦削的下巴后,凝到一起,像颗透明的炸弹重重投进死寂的草堆里,却把脚下的世界炸得越来越沉默。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宋小君在我面前哭。

他用手抹了一下泪,用力甩出去,然后转身捡起帆布袋,背起的一刻,袋子撞向他单薄的后背,发出一身“噗”。他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一个人径直向天边走去,血色夕阳渐渐吞掉他的背影。

这是2009年2月初三下学期快来的时候,宋小君在我眩晕的视野中越走越远,变成一个点,风吹来,消失了。

我疲倦地回到家中,我妈被我鼻青脸肿的样子吓坏了,急忙拿来药水和棉签,问我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说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摔到坑里了。对于这种低水平的谎话,她自然不信,但也没再问下去,只是嘴边喃喃着要我下次注意,以后也别跟那些坏孩子来往。我知道她说的是宋小君。

9

两天过后,我身体复原。时间在治愈人身上伤痕的同时也在淡化内心的愧疚。

渐渐地,我又被躁动的荷尔蒙绑架了。

深夜,躺在床上,脑中充斥着往日影碟机放映出的影像。体内有片海正覆盖我的四肢、嘴巴、眼睛、头颅,我知道自己又要在欲望的大海上沉浮了。

披上外套,我蹑手蹑脚地溜出门,奔向音像店。体内的海浪顶撞着黑夜。

夜色中,村庄打着零星灯火,路上鲜有人影。冷风不时吹来,倒灌进嘴里。我咳嗽一声,抓紧外套,加快脚步前行。

快到音像店时,一些人从我身边经过,其中有个人在我身后停下,随后传来一个声音:“余雷!”

我怀疑是幻觉,转头看去,只见有个人正走近我。

他的模样越来越清晰,身体骨瘦如柴,眼睛小得能连成一线,是我的同桌林一鸣。

“前几次喊你,你都假装没听到是吧?哈哈,今天又来租什么片子啊?”林一鸣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整个人几乎一瞬间软了下去:“林一鸣,怎么是你?”

他鄙夷地笑着,回答:“余雷你做这种事可真是‘聚精会神啊,旁人叫你都不理,我都好几次跟你打招呼了。”他又强调一遍。

“你看见我好几次了?”我诧异地问道。

“那我的事……在班上……也是你说的?”当我在向对方确认时,心里突然疼起来。

“余雷,你怎么了?”他见我脸色发青,又问道,旋即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笑着,“哈哈,瞧你这么紧张,又没什么,我们班男生看这种片子的人也很多的,谁不看啊……”

“真是你说的?”我一边问,一边握紧拳头。

“也就和班里几个男生说了,谁知道那群女生也感兴趣,她们嘴巴大就传开了。”林一鸣很轻松地回答我。

我的心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迸发出一股岩浆,异常炽热,穿过神经与血液,直往大脑冲。

“林一鸣,你个混蛋!”

我把握紧的拳头朝着林一鸣的方向挥了过去。他没有防备,挨了一拳,手里拿着的VCD摔落一地。我的拳头打到的是林一鸣的鼻子,他的两个鼻孔迅速流出血来,一滴滴落到摔裂的光碟上。

“好你个余雷!”林一鸣咬牙扑过来。

我们厮打起來,像极了寂夜里两只激斗的犬兽。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与林一鸣是怎样被赶来的音像店老板和路人们分开的,也不知道谁受的伤重,我只知道当我冷静下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到一条僻静的小路边。

四周无人,只有路灯冰冷地亮着。整个村子像头死去的水牛。

我没有再往前跑,在一个路灯下停下来,双手撑着双膝,喘息着,声音清晰而剧烈。眩晕中,路灯光线摇摇晃晃却异常明亮,如同宋小君离开那天的夕阳刺进我的瞳孔,双眼分外灼痛。

我蹲下来,把自己的头努力埋低。瞬间,潮湿液体夺眶而出,“噼噼啪啪”掉到地上,没有去处地流淌。我看见自己的脚下此刻正踩着一只动物的影子,它黑乎乎的,贴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远处隐约传来动车站和大楼修建的声音,“当当当”,搅动这夜的声息,像个蛮横的屠夫用刀反复刮着砧板,而偃收村仍像头温顺的水牛忍着这响声,安分守己地沉睡着。一切充满无奈与必然,如我发育期到来,又在某一天突然结束。

所有的躁动和不安都在推倒我昨日的田地。

我的心上异常荒芜,只住着一个人、一头兽。他们每晚在这裂变的土地上奔跑,眼中噙着泪光。我能看到,却无法走上前为他们抹去。

时间这时很空,空得仅剩记忆,与我对视。